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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五十弦”,李商隱愛的到底是誰?

說到學生年代的“古詩詞鑒賞”題,我們總是害怕遇到李商隱的詩。從“錦瑟無端五十弦”到“巴山夜雨漲秋池”,李商隱的詩讀來總是那麽美,卻也具有一種神秘性,那是一種飄忽的、曖昧的、迷離的感情,讓我們難以捉摸和把握。讓我們在蔣勳的解讀下,重新走進李商隱的世界……

李商隱愛的到底是誰?

以下內容選自《蔣勳說文學之美》

蔣勳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15.03

李商隱寫過很多無題詩。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中國詩人寫過這麽多無題詩。為什麽叫作"無題”?因為他根本不是在敘事。如果不是敘事,題目就不重要,而成為一種象徵。李商隱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與社會的世俗隔離開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內心情感經歷了一個不可言喻的轉變。

之所以說不可言喻,是因為可能世俗道德不能夠了解,最後他決定用最孤獨的方式實現自我完成,就像把心髒貼在玫瑰的刺上去唱歌的夜鶯一樣。這是他對自己生命的一個完成,所以他的孤獨,蒼涼與美麗都是他自己的,與他人無關。中國正統文學是以儒家為尊崇,李商隱這樣的詩人不會受到很大的重視,因為他私情太多,甚至會因此而受到批評。

我相信很多人私下裡那麽愛讀李商隱,是因為其實借著李商隱,我們的私情可以得到部分的滿足與疏解。我們讀到他的“相見時難別亦難”,這麽通俗的句子, 就覺得他說出來了幾千年來人類最難的事情。

見也難,不見也難,見面的時候就可能吵架, 覺得還是不要見好, 不見的時候又開始覺得好想見面,這麽糾結的感受,李商隱七個字就講完了。

李商隱面對自己的私情時非常誠實。這種題材很難寫,因為在正統文化的框架中,通常人們不太敢表達,與一個人相見難,分別難,這樣私人的情感怎麽好意思寫成詩?如果是告別後去衛國戍邊,自然可以寫成一篇文章。這樣一想,就會珍惜李商隱,因為他在講究“文以載道”的時代,竟然寫出“相見時難別亦難”這種關注私情的句子, 平衡了 “文以載道”忽略的另外一個空間。

文以載道不見得不對,杜甫的《石壕吏》讀了令人悲痛到極點,杜甫將他自身的生命體驗擴大到對偶然遇到的人的關心, 與李商隱寫的私情並無衝突。文學史上最大的誤解是如果沒有杜甫,就不可能有其他文學。如果沒有李白, 會有杜甫;如果沒有杜甫,會有李商隱。

文學世界最迷人的地方是每一個生命都有不同的自我完成的方式。正因為此,李商隱的私情詩才會有偉大的地位。過去文學史上將他的詩稱為豔情詩,“豔情”這兩公字在我們的文化當中有貶低的意義,一個人好好的,不去談忠孝,而是去寫豔情,其實有瞧不起的意味在裡面。

李商隱的豔情詩中有不少“無題”, 好像沒有對象,或者對象不清楚,這就更麻煩了。以前的那些注解非常有趣,有人說他是跟女道士談戀愛,還有人說他是在偷偷跟后宮的宮女談戀愛,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李商隱愛的對象到底是誰?

我覺得如果看到荷葉的榮枯都會有感觸的詩人,他第一個戀愛對象絕對是自己。一個真正懂得愛人的人,第一個愛的對象就應該是自己。先愛自己,然後再擴大,“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的“身在”,是他最大的戀愛對象。

因為愛自己的生命存在,所以珍惜自己生命存在的周遭,他會珍惜夕陽,珍惜荷葉,珍惜蠟燭,珍惜春蠶。李商隱為什麽是最好的象徵主義詩人?因為在他的詩歌當中,他把自己轉化成荷葉了,當他看到“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你會發現他講的不是荷葉,而是他自己,這是講他自己的生命曾經有過青春, 將要面臨枯萎凋零的滄桑晚年。

一直到最後, 對於時間的永續無盡還是覺得無奈。 這樣就完全懂了-一他根本一直在寫自己。我們來看他的一首《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風都沒有力量吹起來了。李白曾經寫過“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現在是“東風無力百花殘”,詩真的是可以反映一個時代的命運。亞裡士多德曾經說詩比歷史還要真實, 我相信每個人, 每個時代都有一首詩在等著。

這幾乎是一種讖語, 象徵了一個時代的狀況, 我們完全不能解釋為什麽晚唐詩人再也寫不出 “長風幾萬裡”這樣的句子,好像空間沒有辦法開闊,生命沒有辦法遼闊。初唐的詩人幾乎都到塞外去過,走過荒涼大漠,所以生命經驗是不同的,生命體能也是不同的。

到了晚唐,在繁華開始沒落的長安城當中,詩人們有很多的回憶,開始懷舊,在回憶與懷舊當中,詩歌體例也比較衰頹,“東風無力百花殘”, 完全是晚唐的寫照,還是一個大花園, 還有百花, 可是已經殘敗了。

李商隱用了很多意象,都是黃昏、夕陽、殘花、枯葉這一類的,晚唐的靡麗風格非常明顯,他想要為他的時代留下一點證明,雖然不是在春夏般的盛世, 可是這個時代也是好的。

同時代的杜牧還曾經寫過“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秋天時節,百花枯萎,被霜打過以後的紅葉,比二月的花還要紅。似乎在說雖然我的時代已經是秋天, 可是這個秋天不見得比春天差, 可以欣賞春花的人, 也許可以欣賞紅葉。

在日本, 賞楓和賞櫻是一樣的盛事。秋天一樣有季節的美, 有一種哀傷,李商隱的詩中有種安於生活在晚唐的感覺。一個創作者了解自己身處的時代, 是非常重要的。我過去常常說, 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很不服氣,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是大唐盛世, 寫東西, 總希望寫出李白那種“長風幾萬裡”的感覺。如果刻意發出大聲音,聲音又不夠厚,就會很單薄。

我形容李白的聲音是一種高音,在很多人的聲音中你一下就可以聽到他,高音的基礎是氣度寬厚,音高上來的時候,能夠衝得很高。如果音域不是那麽寬,硬要唱,嗓子就破了,就會變得沙啞。好好唱自己的低音, 也許是更好的選擇。

李商隱就是低迷的聲音, 委婉而細膩, 他絕對不故意去雄壯。雄壯也不可能故意為之,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已經沒有了“明月出天山”的氣度與氣魄,不如用另外的方式來了解這個時代,也了解自己的生命狀態。

李商隱的詩是有革命性的, 我用“革命性”,也許大家覺得很不恰當,因為很少人這樣來評論李商隱。我的意思是說, 我們常常忽略有一種革命是觀念的革命。

為什麽當時的人去為李商隱的詩做注解, 始終覺得最難?我讀書的時候,跟著俞大綱先生 (已經去世) 讀李商隱的詩,俞大綱先生還是說李商隱的詩最不可解。

李商隱的詩有太多的無題,這說明詩人本來就沒有給你題目方面的暗示,你不知道他在寫什麽。我一直覺得這是李商隱了不起的地方。他所有的暗示都在文字本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難道不夠多清楚嗎?還要一個題目嗎?如果要題目來指導我們讀詩的話,我想已經不是詩了。

我一直覺得歷來對李商隱的注解,意在把它扭轉到正統文化裡,希望他寫“相見時難別亦難”可能講的不是某一個愛人吧。很多人把這句詩解釋成李商隱是在寫他與令狐楚、令狐綯的關係,因為他曾經受到令狐家族的重用。後來王茂元重用他,他又到王茂元家裡做事,令狐楚、令狐綯就覺得李商隱有點背叛了他們的家族。這樣來解釋“相見時難別亦難”,真是讓人倒胃口。

傳統的文學史,在面對李商隱的時候似乎一直在找大帽子,不能接受一首詩沒有大帽子,所以覺得他的詩不可解。如果把大帽子拿掉,怎麽會不可解?“相見時難別亦難”,不是清楚得不得了嗎?就是見面很難,不見面也很難。就這麽簡單。

私情的對象是誰,有那麽重要嗎?我們有愛的渴求時,對象有時候是甲,也有可能變成乙。當是甲的時候,似乎只能是甲,可是常常發現沒有那個甲,一定會有乙出現,李商隱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把這些不確定的人物都拿掉了。

他就是寫一個狀態,每一個人讀到這句詩,都嚇一跳,說他怎麽在寫我。李商隱在寫所有的人,因為所有人的情感狀態都是這樣。他寫的是生命裡面的兩難。

私情的基礎是自己, 所以李商隱才會用象徵主義的方法去說“春蠶到死絲方盡”。 他看到有人在養蠶, 蠶長到一個程度開始吐絲,一直吐一直吐,一直纏繞一直纏繞,把自己包裹在裡面,然後死在裡面。

他在講蠶嗎?當然不是, 是在講自己。這句詩寫的還是“深知身在情長在”, 只要這個肉身存在, 煩惱、情感糾纏就沒有終結。“蠟炬成灰淚始乾”, 和一個朋友在那邊點了一根蠟燭聊天, 看著一滴一滴的蠟淚流下來, 就覺得蠟燭大概一直要燒到全部變成灰,淚蠟才會停止。這裡講的是蠟燭嗎?當然也不是,還是在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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