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肝治療騙局頻現：細胞免疫、生物疫苗療法圈患者
本報記者 朱萍 實習生 柳旭 武瑛港 北京、武漢報導
導讀
中國目前有9300萬的B肝病毒攜帶者，只有2800萬左右的B肝病人需要治療。B肝轉陰仍是世界性難題。
歷經近兩年才拿到1.8萬元鄭州某B肝專科醫院退款的李青，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那原本就是屬於她的錢，卻還要寫「不糾纏」保證才能拿回來。
2015年12月，李青查出了是B肝大三陽攜帶者，她在公立醫院得到的結果是，不能轉陰也不需要治療。5個月後，準備結婚的她不甘心，於是在百度搜索到了上述自稱可以解決轉陰問題的B肝專科醫院，到該醫院做檢查後，顯示各項指標都不正常，醫生告訴李青要做治療。
「實際上就是被騙了，他們給診斷結果做手腳，2天就被騙近2萬元，所謂的DC細胞免疫療法就花了1.8萬。」5月27日，李青對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講述了她被騙的經歷：「治療兩個月後，我發現確實不需要用藥治療，然後我就在公益組織幫助下，追回1.8萬元，但卻被要求寫『不再糾纏』保證書。」
相比之下，在武漢東方肝泰醫院接受「911生物疫苗療法」的患者們就沒有李青那麼「幸運」。同樣是B肝大三陽攜帶者，原本不需要任何治療的何波在這家醫院治療近一年，花費了4萬多元;來自襄陽農村的劉冬生為治病，在這家醫院用完了10年的積蓄，「在醫院共花掉5萬-6萬元，加上車旅費共7萬元，本來是給兩個小孩上學的費用。」
5月27日下午，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發現，武漢東方肝泰醫院已經人去樓空，一位知情人告訴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這家醫院營業執照已經被吊銷，處於被查封狀態。為了要回錢，何波、劉冬生等也委託律師向法院提起起訴，但法院工作人員上周五(5月25日)告訴何波，武漢東方肝泰醫院已經跑路，傳票沒人接。何波說，現在參與追賠償的人越來越少，因為希望渺茫，前期又需要投入，但他會一直堅持。
據了解，多位B肝患者(或病毒攜帶者)也存在被騙經歷，多家民營肝病專科醫院自稱與有資質的機構合作，且為醫保定點部門。5月28日，B肝公益組織「億友公益」發起人雷闖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採訪時表示，所謂惠農醫院、醫保定點醫院，很多都是假招牌，用以增加可信度。「他們常用的伎倆就是在電視台、互聯網搜索等投入大量廣告宣傳，然後以公益的名義，免費體檢，免費做一些檢查項目，再稱可以申請國家免費治療補助等;另外就是用各種有噱頭的治療方法欺騙患者。」
「被治療」
眼看著就要步入婚姻殿堂，但「B肝大三陽攜帶者」的檢查結果一直如沉重的石頭壓在李青心頭，不甘心的李青通過百度搜索到上述鄭州的醫院，該醫院稱可以解決李青的問題。2016年4月，抱著很大希望的李青來到了這家醫院。
到鄭州這家醫院後，李青接受了一系列檢查，結果顯示，她的肝功能還有其他多項指標不正常，在該醫院專家「勸導」下，李青接受了「DC細胞免疫療法」、「三氧療法」，同時購買了5盒抗病毒藥物恩替卡韋。
「他們醫院採取醫患一對一的形式，平時我們也見不到其他患者，無法交流。而且，日常的血液檢查單據他們也不給患者，沒有費用清單，只有收據單給患者。」李青回憶當時就診情形說。
治療2個月後，鄭州這家醫院的醫生告訴李青，她可以不用治療了。李青又到其他公立醫院檢查，醫生告訴李青她仍是B肝大三陽攜帶者，但肝功能和其他指標都正常不需要治療，定期體檢即可。
在確定自己真的被騙後，李青想維權，但因為時間關係一直拖著。2017年12月李青把自己的遭遇寫到了B肝貼吧，並尋求到了億友公益組織的幫助。正好不久後，李青又收到上述鄭州某醫院的客服資訊稱，要做一個康復後的回訪，並給她免費再做檢查。
鄭州這家醫院體檢結果再次顯示她「不正常」，「纖維化」、「有黃疸」，李青被要求再次治療。不過這一次，李青在向該院醫生顧問過程中錄了音，也搜集了一些證據。後在上述公益組織幫助，通過向當地政府、衛計委申訴，李青從該醫院拿回了1.8萬元治療款。
「我其實花了兩萬多，但因為只有一個細胞治療的收據，所以他們就退我這個錢。但他們還要我簽『不再糾纏』保證書，甚至還要我的身份證複印件，就是怕我再舉報他們。」李青語速加快，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能明顯感受到她的氣憤。
而同樣是B肝大三陽攜帶者，何波就沒李青這麼「幸運」地能要回來大部分治療費。他在武漢東方肝泰醫院治療了近一年，花費了4萬-5萬元，最後發現他根本不需要用藥治療。劉冬生則在這家醫院用完了10年的積蓄，「在醫院共花掉5萬-6萬元，加上車旅費共7萬元，本來是給兩個小孩上學的費用。我在家種地攢了10年的錢，一下全沒了。」
之後，武漢東方肝泰醫院涉嫌虛構國家救助項目，偽造新聞聯播、假冒政府公章，借省級電視台公益節目背書等「三假」問題曝光，2017年8月8日，武漢市衛計委表示已成立聯合調查組入駐該院進行調查，對於涉嫌犯罪的，將移交司法機構追究刑事責任。隨後，何波等受騙的患者也在著手起訴武漢東方肝泰醫院等相關事宜。
2017年底武漢相關法院進行了立案，法院判決武漢東方肝泰醫院需要做出相應賠償，但是後續進展很慢。上周五，法院工作人員告訴何波，因為找不到武漢東方肝泰醫院負責人，無法將傳票送達。
何波說因為整個維權時間太長，還需要先期墊付律師費等費用，而且感覺希望渺茫，很多人都放棄了，但他會繼續堅持。「律師說即便找不到這個醫院的負責人，還可以通過在報紙刊登公告的形式，或者再追加起訴法人的途徑來獲得賠償。但是依舊是很難。」
神奇的「911生物疫苗療法」
5月27日下午，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來到了已被查封的武漢東方肝泰醫院，發現這家共5層樓的武漢東方肝泰醫院大門緊鎖，透過玻璃看到，空蕩的大廳只有零散的桌椅和盆栽，顯得冷清。
「這個房子是一家賓館的，是武漢東方肝泰醫院租下來改造的。」武漢東方肝泰醫院曾經的一位內部人員左明對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說：「這醫院曾經很紅火，去年七月份停車場都停滿了。他們做的廣告太多了，人家都沖著這個來看病。」
左明說，武漢東方肝泰醫院的服務倒挺熱情，端茶送水，噓寒問暖。「去年南陽有個人過來，前台讓他先交3萬押金，十天就用沒了。他們開的葯就是自己熬的中藥，都是一大袋一大袋的，用不完就是當垃圾扔掉。」
此外，武漢東方肝泰醫院還宣稱自己掌握了「911生物疫苗療法」。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在其宣傳冊上看到這樣一段話：「911生物疫苗療法」能徹底達到表面抗原轉陰的目的。
劉冬生告訴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每次去武漢東方肝泰醫院，醫生都給他點滴，說是生物細胞療法，然後再開一些葯，這些葯是北方企業生產的，藥店買不到，同時再開一些抗病毒的葯。
最終這些宣傳、療法被證明是子虛烏有的。武漢市經濟技術開發區(漢南區)2018年2月1日掛出處罰通知：經核實，武漢東方肝泰醫院存在發布虛假廣告等違法行為，區衛計局吊銷其《醫療機構許可證》，2名醫務人員被吊銷《醫師執業證書》，5名醫務人員分別暫停執業6-12個月;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對其處以罰款314.04741萬元。
5月28日，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通過企業資訊查詢平台企查查發現，武漢東方肝泰醫院有限公司2016年6月30日成立，為存續公司，股東為朱和彬、朱和順、朱和基，其中朱和基是大股東佔比80%，也是法人代表。朱和基共擔任了3家公司的法人，分別是武漢東方華軍醫療投資有限公司、武漢東方肝泰中西醫結合醫院有限公司、武漢東方肝泰醫院有限公司;對外投資了上述3家公司以及武漢京軍醫院有限公司。
醫療廣告
在雷闖看來，這些醫院之所以能夠引誘眾多B肝患者就診，醫療廣告是一個重要原因。「他們會砸很多錢，在平台投廣告，並配以高科技療法的廣告、醫保定點的廣告，有很多患者就是通過搜索引擎看到了這些醫院。」
包括李青、何波在內的多位被騙者亦對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表示，他們基本上是通過百度搜索找到的這些醫院，看到有頂級的專家，先進的方法能夠治癒自己的疾病。
在百度PC端輸入「B肝 醫院」後，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發現，隨即出現多家民營B肝醫院的搜索結果。而隨意打開三家B肝民營醫院的網站，「在線顧問」對話框隨即跳出，高科技療法的宣傳也赫然在列。
如河南東海肝病醫院宣稱：「本醫院率先引進了『抗HBV-血液凈化療法』，此療法運用德國原裝進口三氧高精密治療儀器，採用世界上先進的非玻璃放電技術產生三氧，對隱匿性肝炎、耐藥性肝炎和肝炎病毒攜帶者狀態具有非常好的療效。」
安徽某肝病醫院官網則掛出消息：我院成功引入抗HBV-免疫誘導療法，該療法成功打破傳統B肝治療怪圈，使表面抗原轉陰成為現實，為肝病患者帶來福音!
但包括北京大學第一醫院肝病中心主任王貴強在內的多位肝病專家表示，上述醫院提到的療法，沒有得到醫學界的認同。「實際問題挺多的，國內外都還沒有上臨床。」王貴強對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說：「像DC細胞免疫療法國內有段時間有，後來停了，其實都是為了收費賺錢。」
實際上，搜索引擎的醫療廣告一直備受詬病。新華社在5月曾報導，有的搜索網站公然將正軌名牌醫院名稱售賣給他人，為「高仿」冒牌醫院「攬客」;有的表面在PC端下架的醫療廣告，轉眼在移動端APP中置頂，以精準演算法推送等。
在業內人士看來，由於醫療關係到每個人的生命健康，因此其資訊的準確性極為重要。
為保證醫療廣告的真實性，在百度近日舉行的媒體溝通會上，百度搜索公司運營總經理曹越表示，百度會採取清晰顯著標識廣告和自然檢索結果的區別;將提供資訊的醫療服務機構在廣告中進行表示;與更多合作方如公立醫院、權威醫療結構和科普平台合作，拿到更多權威醫療資訊等措施，來保證醫療資訊的真實和安全性。
報銷的「誘惑」
「武漢東方肝泰醫院宣稱自己是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定點醫院，所以我就去了，心想可以節約費用，卻沒想到10年積蓄被騙光了。」劉冬生對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提到了自己選擇去該醫院治療的原因。
據悉，劉冬生靠在家種地為生，家中有兩個小孩，一個上初一，一個上小學，他希望自己能夠健康地陪伴家人，為孩子們遮風擋雨，所以下決心去治療自己的病，結果給孩子攢的學費都被騙了。
和劉冬生一樣，李青等多位受騙者均表示，選擇這些虛假醫院，很大原因就在於他們聲稱治療價格優惠，可以立即報銷，但實際是虛假宣傳。
透過武漢東方肝泰醫院的玻璃大門，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發現，該醫院「湖北省惠農醫院」這個「金字招牌」仍然顯眼。上述知情人表示，這就是為了表明自己能報銷新農合，而實際上也是子虛烏有的事，就是為了誘騙患者。
「現在看來，相信虛假醫院也許顯得難以理解，但是B肝病人的心態以及治療價格昂貴問題，會使得病人相信這些醫院。」雷闖亦對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分析指出。
從價格上看，多位業內人士表示，B肝治療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需要病人不斷地投入。如乙友公益曾計算指出，由於抗病毒治療需要長期用藥，一年下來大約要2萬元，經濟負擔很重。
且從數量上看，我國需要進行B肝治的人數眾多。如在一次行業協會上，中國肝炎防治基金會副理事長、秘書長楊希忠提到，中國是B肝大國，目前有9300萬的B肝病毒攜帶者，2800萬左右的B肝病人需要治療。
雷闖說，目前存在的問題是，現在很多地方B肝用藥只能住院報銷，門診用藥不能報銷，但實際上，B肝屬於慢病，基本不需要住院治療。「好在國家也在大力幫助B肝患者減輕用藥負擔，部分地方正在將B肝抗病毒藥物納入門診報銷範圍。」
從實際效果來看，藥品進醫保確實可以給患者減輕不少負擔。以目前主要的B肝抗病毒藥物之一替諾福韋為例，根據國家衛計委(現衛健委)消息，替諾福韋在2016年被納入醫保，替諾福韋的月均費用降幅達到67%，至490元/瓶(規格：300mg×30片)。
查閱各地醫保部門政策後，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發現，部分地區也已將B肝抗病毒藥物納入了門診報銷範疇。如福建龍岩市在年初將慢性病毒性肝炎活動期納入門診特殊病種報銷，統籌基金支付標準為5000元。
重慶市則在2017年將慢性乙型肝炎病毒感染納入職工醫保和居民醫保特病範圍，居民醫保患者，其門診治療的醫療費用按門診特病慢性病相關政策予以結算;職工醫保患者，其門診治療的醫療費用實行單病種限額結算，限額結算標準為6000元/年。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楊青、左明、何波、劉冬生均為化名)
(編輯：陸宇，如有意見或建議請聯繫：[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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