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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畫家賀天健:畫語到底是什麽?

賀天健(1891~1977),中國現代著名中國畫家、書法家。江蘇無錫人。原名賀駿,又名賀炳南,字健叟,別署健父、阿難等。幼年喜歡繪畫,早年通過實地寫生,領悟畫理,善用水墨,設色講究層次,多用複色,尤長於青綠山水,並演變而自成一格,風格豪放跌宕,富有時代氣息。其書法作品《東風吹到好江山》曾獲世界美術博覽會一等獎。出版有《賀天健畫集》、《賀天健山水冊》等,著《學山水畫過程自述》。

畫語別解兩則

文/賀天健

畫語是什麽?就是繪畫理論通過語言形式的表現。這種所謂“畫語”,在我國畫人的筆下口頭是很多的。有的含義較單純,只有妥當不妥當和正確不正確;有的則較複雜 , 其中既有妥當的部分 , 也有不妥當的部分 , 既有正確的、又有不正確的,或者還有其它各種涵義。因此除了畫語已有的正解外,還須要來幾個別解。本文就是對於很多人知道的畫語,用得著作別種解說的而給以解說。下邊兩則不是近代畫人的口語 , 是二三百年傳下來的畫語了 。

這句見於石濤所著《 苦瓜和尚畫語錄 》第八章 《山川》一門,現在頗為人所樂道。對這句中“奇”字,我覺得是一個中心的問題,因為奇字的標準很難定。一種是通過大量觀察,發現形象獨特的東西,或有別種感覺特徵的東西,稱之為奇。但是在這裡就有一個比較問題,這個問題決定於人的見識。

相傳有人看到一隻白色的豬就 以為“奇”到不得了,不料到了遼東,所見到的豬,都是白色的,原先以白色的豬為“奇”的想法就消失了,不再覺著它奇了。因此“奇”的標準很難下,甲說“奇”乙說不“奇”,乙說“奇”甲說不“奇”,請問怎樣來決定?我以為白色豬的“奇”是一個事物的比重 (數量 )問題 , 甲、乙的“奇”不“奇”是一個人們的經驗問題 。不管怎樣,用到作畫上“奇”字這麽講是不妥當的。推而言之,除非把整個宇宙全部物象一一相比較而後才能判斷什麽是奇,否則如何能解決 。

然則石濤眼裡的“奇”究竟怎樣決定的?當然石濤不會把奇字來做廣告以炫耀自己,也不會舉一個“奇”字號召人家一定要在畫上畫奇的峰奇的景。那麽是不是由他主觀上來決定奇不奇?或是他在自然界裡通過大量觀察而後把不相同的峰巒形象加以一個“奇”字?“ 奇”字在訓詁上也是“不偶”的意思,指不相同的(具有鮮明的特殊性的)東西就是“奇”也是可以說的。現在根據個人的理解來把石濤這句“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畫語整個來作一些探討:

草稿要在搜盡了奇峰而後才打 , 還是最好在一個個奇峰見到時逐一去打?我覺得前一個推測要正確一些 。這是句義的正解。見到一個奇峰畫一個奇峰是畫盡 ,不是搜盡,照我看來,根據句法可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在搜盡奇峰回來後,再打草稿的。實際上我們山水畫打峰巒的草稿,除了直接摹寫以外,有一種為了追求藝術美,一定要通過主觀的醞釀,在腦中打下一個假象(或腹稿 ) , 而後加以層層修改、次次營造,表現到畫面上去成為既真實、又美而奇的山水形象。這就是老話說的“胸有丘壑筆參造化”。不知石濤提出這“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句子來是不是這個意思?假定這個畫語是這樣的正解 ,那麽我就要根據這個正解來發表一些意見了。

在藝術創作上有若乾種現象是不大好的,這裡說兩種 :

一 , 是把客觀的存在湊合主觀的意圖 ;

二 , 是忽略眼前物,看不起平凡對象。

凡是第一類的畫人 , 大都不善創稿;就是創稿,也多是腦中印下的古畫和人家的範本,甚至只是零零星星的他認為是合式的東西。在作畫的時候就是向大自然去找,往往也是人家用過的對象。即使天分高一些修養深一些,有了一定理想,到自然中去找到了符合自己藝術標準的對象,也並不見得能創作出有藝術生命的第一流的作品。畫家們常說什麽是“入畫”的,什麽是“不入畫”的,倘成為固定的成見,就是以上這個意思的概括,限制了畫人自己藝能的充分發揮。

今日常說:客觀決定主觀。這並不是抹煞主觀能動性。當然一個有主觀能動性的藝術家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客觀的物象,是要有條件的;它的條件就是要具有審美辨奇的能力,否則一味亂搞是不可以的。假使哪個畫人有了這樣的修養,對於石濤這個打稿方法,在“搜”的過程中,還應有分析整體與個別的必要。從對實境真相認識上來分析,應該把整體放在前,把個別放在後。整體為什麽要在先?因為整體尚未有弄明白就要去搞個別,如搜盡一個一個峰,不理解每個峰的整體的狀況就去刻畫,畫出了整座峰也只能是屬於直觀的反映,是一個表象而已。因此觀察物象,非要得到完整的 、具體而正確的理解不可。然則理解整體可以從怎樣幾個部分或幾則條理著手呢?簡略地說來 , 以山來說,在外則有來龍去脈,在內則有體系拮構、層次間架,貫通其間的有脈絡,表面現象有皴斮。這是從客觀對象的“山”的具體引出的“假設”規律,和地質學者指定山石給以什麽岩什麽岩的名稱一樣的,實則是便利研究和反映對象的。

先決條件的整體分析搞清楚了,而後再審別一個一個的山峰美不美——這美包括姿勢 (即形態)和位置的環境等等,加以體察。而後要根據這個或那個對象,創作出一張可以引人欣賞、反覆玩味的作品 , 那就非再加上“藝能”的條件不可。然而也有以個別的認識放在前面 , 而後再去從每個峰巒的整體上加以縱的橫的各部分分析 , 再綜合著各個個別的狀況去認識整體。總之 , 前前後後做去 , 從這邊到那邊做去 , 都是可以的 , 起決定作用的 , 還在觀察得是否正確是否精深。

其次“奇”是不是美 ? 有人對我沒說“奇”也是美的一 種。奇而美的概念,決不會沒有的。不過奇的東西其表象未必一定屬於美的;也有醜而可憎、凶而可怕的 , 或者甚至不堪逼視的。然則怎樣來鑒別它?同樣的東西,也有人認為不醜不凶。或認為所謂凶也可以是一種美;所渭醜,在它看來也可以是美。以人為例,像傳說中諸葛亮的醜妻,很有智慧,幫助諸葛亮創造了木牛流馬,她在諸葛亮和許多人心目中就並不醜。這種情況在我們歷史上和生活裡是很多的。要知道這個不是外表美不美的問題,而是內在美不美的問題 , 我們中國人把諸葛夫人這種內在美稱為“賢”,一個賢惠的人,的確影響到人們的觀感,而使面對其醜的姿色而不覺其醜,這是一種內在美的力量所致。這就牽涉到“美”與“真”“善”的相互聯繫等問題 ,限於篇幅,這裡不淡下去了。

至於自然界的山水美,我總覺得和上述的人的美是有區別的。例如浙江的雁宕山 , 它那峰、巒、嶠、嶺 , 的確是奇的,而且很怪;再有江西龍虎山的峰石也很奇怪。這樣的奇峰怪石,在我國是不勝枚舉的。然則這種奇的峰怪的石,在不同的人看來並不一定都美。以我的看法,覺得雁宕的峰多有怪而醜的感覺,並不覺得有怎樣逗人愛憐的美感。龍虎山的怪石奇峰也是如此。而黃山就不同了,一入其間,簡直是峰峰皆真而不惡,山山皆怪而不怕,隻覺得奇之不盡美而有余,入眼俱是美景,如打畫稿則到處皆是畫稿。雁宕山和龍虎山當然也不是一律可怕可憎,黃山也並不是沒有可怕可憎的峰石,這裡不過是比較地說罷了。——由此觀之,僅僅舉個“奇”字而不連帶到 “美”的問題上去 , 就這句話的指導性來說,是不夠的。所以除前述外再補充這一個奇與美的關係的粗淺見解。

“不似之似”

一般說來 , 這大多對於繪畫作品說的。如果開始看看同真相不似 , 逐漸看來倒似真相了。遂認為這種作品在藝術形象以及藝術風格上是最高的標準。因此不似之似的畫品 , 在三十年前開始由上海流傳到全國,影響到以刻畫匠作的畫格謀生活的畫人改了藝術路徑和風格。在積有數十年功力的人這樣改 , 是不成問題 , 有的倒因此加強了他“藝能”豐姿。在現在積有規矩功力的畫人 , 在他完整堅實的藝術基礎上願走這條路 , 我個人也並不反對。但是一般的青年畫徒 , 並未有規矩的完整固實的基礎 , 一旦入手即亂塗亂抹 , 學著那“不似之似”的畫派 , 自以為可以縱情姿意 , 放膽搞下去 , 那他的後果就很值得考慮了。老話說得好 ,“ 無規矩不成方圓 ”, 可見得要畫得圓畫得方 , 在入手的初步 , 不能不下一番規矩的功夫的。我這個主張 , 曾經有些好學的青年畫人信來問:老年成名的畫人具有這不似之似的風格的大有人在 , 我們為什麽不能畫不似之似的“寫意畫”呢 ? 還有人問我在今日百花齊放的園地裡這似與不似之花有沒有它的地位 ? 我在上邊已經說過 , 我不同意的 , 是一個教學上如何指導 下一代的問題 , 防止學習上的“因利乘便”和但求終南捷徑的弊端而已。

從“不似之似”的正解來說:在反對自然主義的一點上 , 這種不似之似的藝術上的要求 , 是有它的作用價值的。因為從“藝能”的效用說,藝術要具有蘊藏力 , 把“似”藏在“不似”裡頭。使那“似”的力量在發射出來的時候更加有勁 , 所謂藝術含蓄力就是這個條件。也有把“不似之似”作為藝術上生和拙的解說的。還有一種人把幼稚的畫藝作為玩世的勾當 , 也說成是“不似之似”,這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從不似之似別解來說:如果一張繪畫作品如山水畫,以不似為其基礎的話,請問在不似真的基礎上面要似真起來,例如畫一個人像要在不像某人的形象裡,而後使人看起來像某人,在繪畫藝術上,這樣的實證我還沒有見過。以貓與虎來說,形狀是相近的,不過身軀大小不同,毛色斑紋也有異。儘管有些像,也萬不可能把五六尺長的老虎身體縮到像貓的尺余身軀那樣小,儘管從貓的形狀裡看看有些像是老虎了,但是僅它的體形,就要喝我一 聲:“我不是老虎 , 也不是小老虎 , 我是貓!”( 當然這是就生活中的現象來說的 ) 在近似的形態上尚有這樣的距離。至於以老話“ 畫虎不成反類犬”為例,虎與犬是不同型的,從形狀近似來說,比較近情一些只有說畫虎不成卻類貓,畫犬不成卻類狼。如用這樣的比擬,依我看來,畫出來應該是:真似老虎的形神,雖形狀相似,究竟絕不似貓;真似犬的形神 , 雖形狀相似卻絕不似狼:才算稱得起“不似之似”。此其一。

再以畫人像來說:男性和女性是大同而小異的 。你如果要畫一個男子,為了要達到“不似之似”,能不能先畫一個女性的形貌 , 使人在女性裡看出男 性來 , 或者從男性裡看出女性來才算有藝術本領呢?當然不能。不過在歷史上確有一些現象可以研究 , 如男的像漢代張良 , 司馬遷說他貌如婦人。女的像五代時蜀國的黃 崇嘏 , 喬裝男子考著了一 個狀元 ; 還有花木蘭喬裝男子從軍 , 所謂“撲朔迷離” ,夥伴都看不出她是女性 。然則這個“不似之似”在藝術上更作怎樣看法 ? 此其二 。“似”和“不似”這兩個相反的東西怎麽統一起來 , 這裡面有很複雜的內容。如簡單地理解 , 那就會可能出現浮誇者可以護短、詭狡者得以因利、貪懶者遂以乘便等等可乘的“ 空子”。我們應注意防漸杜微 , 以免遣下一代以不良之影響 。

以上兩則“畫語”的別解 , 是以我個人意見提出來的。為什麽要對它作這般分析討論呢?因為過去關於畫理的詮釋,往往在過與不及的問題上搞不恰當,甚而至於愈搞愈不明白。對於我們老年人影響不大 , 對於後學的青年一代 , 可就有問題了。理解紛陳 , 莫衷一是 , 玄關重重 , ` 辨識不清 ; 與其嚼不爛 , 不如囫圇吞 。試問要想在歷來 的畫論畫語裡找些營養怎麽不令人有望文興歎之感 , 因此我們在今天非踏踏實實不可 , 有懷疑的非把所疑的話說說不可。或許得到一個線頭 , 由此抽出些好東西來。對與不對 , 希望賢者予以指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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