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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鶴麟:當年,魯迅那麽不屑梅蘭芳

魯迅與梅蘭芳的一次交集

1934年,魯迅53歲,這年他寫了61篇雜文,全部收在《花邊文學》裡,但這本書要到1936年6月才由上海聯華書局出版。

1934年,梅蘭芳40歲,這年他的第9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出生,這孩子日後成為9個孩子中唯一一個繼承梅蘭芳衣缽的梅蘭芳藝術傳人,梅蘭芳給他取名葆玖。

這年,魯迅與梅蘭芳有了一次“交集”。當年11月1日,魯迅寫了《略論梅蘭芳及其他》,11月5日和6日分成上下篇在《中華日報·動向》上先後發表,筆名是“張沛”。

文章的主題是批評梅蘭芳在藝術上追求“雅”。魯迅說,“他(程按:指梅蘭芳)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於猥下,肮髒,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上圖:梅蘭芳飾演的林黛玉。)

在魯迅看來,梅蘭芳追求不追求雅都很糟糕——不追求雅就“猥下,肮髒”,追求雅則“死板板,矜持得可憐”。

你說程老漢斷章取義?你說魯迅在“猥下,肮髒”之後有“但是潑剌,有生氣”等語,所以,整句來看,魯迅是表揚原先的“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梅蘭芳而批評“經士大夫幫忙”之後的梅蘭芳?

不,梅蘭芳不這麽看。換你,你樂意有人在表揚你的時候說你“猥下,肮髒”嗎?

文章發表的當時,由於用的是筆名,梅蘭芳可能未必知道作者是魯迅。而等到1936年6月《花邊文學》出版之後,梅蘭芳就恍然大悟了:哦,原來前年11月份對我冷嘲熱諷的那個張沛就是魯迅,怪不得那麽刻薄。

(上圖:由魯迅本人自己設計封面的初版《花邊文學》。)

《花邊文學》出版4個月之後,1936年10月,魯迅逝世,上海文化界名流為魯迅舉辦盛大的葬禮,群賢畢至少長鹹集,但梅蘭芳缺席。

(上圖:1936年10月22日魯迅葬禮。)

魯迅1927年9月起就住在上海,梅蘭芳1932年從北京遷居上海。兩位文化名人同城而居,卻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此前一年,1933年,橫跨文學與戲劇兩大領域的英國戲劇家、19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蕭伯納訪問上海,在上海的文學界和戲劇界的頭面人物都參加了由宋慶齡牽頭舉辦的歡迎宴會或見面會,魯迅出席了在宋慶齡家舉辦的歡迎午宴以及下午在世界學院的見面會,梅蘭芳出席了下午世界學院的見面會,他們倆沒有任何互動,就像是互不相識的路人。

(1933年2月,魯迅、林語堂、伊羅生、蔡元培、宋慶齡、蕭伯納、史沫特萊等合影攝於上海宋宅。)

魯迅不屑梅蘭芳

為什麽兩人的隔閡會這麽深呢?因為魯迅老師對梅蘭芳很不屑。

魯迅老師為什麽對梅蘭芳不屑呢?因為魯迅老師不喜歡那種男不男女不女的人,用今天的詞兒來說,魯迅不喜歡娘炮。

(上圖:約1930年代日本印製的梅蘭芳《黛玉葬花》明信片。)

魯迅不喜歡梅蘭芳到什麽地步呢?到了隨時都要拿梅蘭芳來消遣一下的地步。比如,同樣還是1934年,8月份的時候,魯迅寫雜文《看書瑣記》,講文學作品與讀者體驗的關係,說“讀者所推見的人物,卻並不一定和作者所設想的相同”,“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就是說,你們讀《紅樓夢》可千萬別被梅蘭芳演的那個黛玉帶進溝裡去,你們怎麽推想黛玉都行,只要別把黛玉推想成梅蘭芳演的那個樣子就行。

魯迅對男扮女裝演戲一向看不慣。早在1924年,魯迅在他的《論照相之類》挖苦說:“我們中國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因為從兩性來看,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像館的玻璃窗裡,掛在國民的心中。”雖沒有指名道姓,當時的讀者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泛指,而是特指梅蘭芳。

(上圖:青年時期的梅蘭芳。)

梅蘭芳1913年19歲就成名了,1924年已經名滿全球。當時北京上海一些大城市的照相館裡常常掛著梅蘭芳的劇照,魯迅在《論照相之類》也是這麽說的:“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鄙陋所知,實在只有一位梅蘭芳君。而該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這裡,“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講的是當時的權貴人物,這些人得勢的時候,照相館就放大他們的照片掛起來,這些人失勢時,照相館就把他們的照片收起來“掛倒”,而只有梅蘭芳的照片例外,永遠都掛著,不因局勢變化而“掛起掛倒”。

《論照相之類》挖苦說:“我們中國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異性大抵相愛。太監只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愛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為從兩性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裡,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家,所以只好任憑那些捏錘鑿、調彩色、弄墨水的人跋扈。”

魯迅不懂京劇

魯迅老師不知道,類似的藝術家外國其實是有的。梅蘭芳是男扮女裝,外國的類似藝術家則跟魯迅提到的“太監”一樣,是被閹割的男子——假使我用了這“男子”還不算語病。不好意思魯迅老師,不小心模仿了您的語氣。

事實上,歐洲這種藝術家有個名稱叫“閹伶”。

(上圖中:18世紀意大利最著名的閹伶歌手Farinelli)

歐洲產生閹伶的原因跟中國產生乾旦的原因相同:女性不能登台,男子就來替代。不同的是,中國讓男子經過特殊的發音訓練達成目的,而歐洲人簡單粗暴直接,把男童抓來一刀切掉睾丸,藝術家就產生了。據說,男子被閹割之後體內的性激素會發生變化,這又導致他們的聲道變窄,有利於音域的擴張,加上男子巨大的肺活量和聲理體積,使他們得以擁有超過常人3倍的非凡嗓音。

閹伶16世紀產生,一直到20世紀都還有。最後一位教堂閹伶是穆斯塔法(D.Mustafa),活到1912年,即梅蘭芳一舉成名的前一年。而唯一一位留下唱片的閹伶亞歷山德羅·莫雷斯奇(Alessandro Moreschi)則活到了1922年,享年64歲。

(世界上最後一個閹伶亞歷山德羅.莫雷斯奇。)

知道為什麽梅蘭芳1930年訪問美國會引起那麽大的轟動?其中一個原因是美國人歎服中國人的能耐,不曾閹割的男子會有那麽美妙的嗓音。

(上圖:1930年梅蘭芳訪美演出72天。)

前些年紅遍全世界的俄羅斯歌手維塔斯也曾被傳是閹伶,因為他有著清澈高亢的“海豚音”。後來說他不是閹伶,中國人多半都相信,但老外們都不大相信。

(上圖:俄羅斯“海豚音”歌手維塔斯。)

魯迅的名篇《社戲》,前半段基本是雜文,講他一輩子就看過兩次京劇,兩次的印象都壞極了。比如第二次,“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麽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

很明顯,魯迅是看不懂京劇。

程老漢是京劇迷,只要聽到京胡一響,程老漢就會陶醉,京劇的生旦淨醜唱念做打,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早年讀魯迅《社戲》的時候,就對魯迅老師有點那個,你說你看不懂就看不懂吧,幹嘛愣說人家京劇不是玩意兒?程老漢不過是戲迷,換他們京劇界人士,讀到魯迅這樣惡損京劇,哪一個心情會好?

《社戲》寫於1922年,可知魯迅對京劇的偏見是一貫的。

(上圖右起:老舍、梅蘭芳。攝於1960年7月23日)

梅蘭芳對魯迅是完全不原諒。1949年之後,梅蘭芳擔任了中國文聯副主席,那時候,每年都有紀念魯迅誕辰和忌辰的活動,梅蘭芳總是托故缺席,實在躲不開,梅蘭芳人到了心不到,從不發言。他和魯迅夫人許廣平都是全國政協常委,經常在一起開會、聚餐、合影,但隻限於這種官樣文章,雙方沒有任何私交。

魯迅逝世已經82年,梅蘭芳逝世也已57年。今天的社會現實是,被魯迅罵了個夠的京劇,被梅蘭芳的傳承人們傳承了下來,並且發揚光大,正處於200多年來又一個巔峰期。

2010年11月16日,京劇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委員會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端的是: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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