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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病”是什麽病:是職業病卻不能算工傷 患者全身關節遭破壞

那些每天與布病牛打交道的獸醫、產房工作者等,像四面楚歌的囚徒,沒法從讓他們患病的牧場中掙脫出來。

文|新京報記者 吳靖實習生黃雨馨

編輯|滑璿校對 | 柳寶慶

本文約5104字,閱讀全文約需10

12月6日,中國農業科學院蘭州獸醫研究所發布《關於疑似布魯氏杆菌感染事件處置情況通報》,稱11月28日-29日,該所口蹄疫防控技術團隊先後報告4名學生布魯氏菌病血清學陽性。接到報告後,該所立即派人陪同學生前往醫院診治,同時成立調查小組,關閉相關實驗室並開展調查。截至6日12時,共檢測263人,其中抗體陽性65人(含上述4例)。

公開資料顯示,布魯氏杆菌病(下稱“布病”)是一種人畜共患傳染病,一般由患病的牛、羊等牲畜傳染給人,人與人之間幾乎不傳播。100度以上的乾熱、80度以上的濕熱狀態下,只需幾分鐘就能消滅布氏杆菌。

38歲的原牧場從業者袁峰就是一名布病患者,兩年前,還能扛著50斤一袋的麵粉一口氣爬上六樓。但現在的他,每爬一級台階,膝關節和表皮之間都會發出“呲呲”的細小聲響,像乾癟的自行車胎前進時與地面的摩擦聲。腰也不能長時間挺直,一米八五的大個,看上去沒那麽高。

北京地壇醫院的診斷書顯示,袁峰的症狀是布魯氏杆菌引起的關節破壞、半月板損傷。他的雙膝內有大量積液,屬於重度骨性關節炎。這些症狀和其他布魯氏杆菌引起的身體損害統稱布病。

和袁峰一樣,許多布病患者為牛羊牧場、養殖場等從業人員,患者群體不小。依據2015年-2019年全國法定傳染病疫情數據,中國的布病發病人數每年均有3萬人以上;5年中,在全國26種乙類傳染病裡,布病發病人數一直排在前十位。

據原農業部、原國家衛計委印發的《國家布魯氏杆菌病防治計劃(2016—2020年)》,2015年,全國報告人間布病病例56989例,人間病例仍處於歷史高位;據對布病重點地區22個縣248個定點場群的監測與流行病學調查結果,牛羊的個體陽性率分別達到3.1%和3.3%,群體陽性率分別達到29%和34%。

由於發病人群的特殊性,早在1963年,布病就被原衛生部列為職業病。但袁峰等患者面臨著重重困境:布病難以評定工傷等級,想讓企業負擔治療費用或獲得補償,困難重重。

侵蝕身體的各個部位

2019年1月,哈爾濱天寒地凍,最低氣溫達到零下24℃。

位於哈雙路235號的黑龍江省農墾總醫院(下稱“農墾醫院”),沒有受到氣溫的影響,一撥又一撥的布病患者前來就診。袁峰是這裡的常客,已經來過三次了。

這裡是全國首家布病專科醫院,醫院感染科門診的牆中央寫著兩行藍綠色的大標語:整體規模全國最大、治療人數全國最多、診療技術全國最好、治療效果全國最佳。

布病病房集中醫院三層,近20個病房,每個病房有三張床位,有的病房還加了一張床,幾乎住滿了人。1996年出生的王華是山東一家大型牧場的產房工作者,第4次到這裡住院治療。他發著低燒,臉色蠟黃,手指比平時粗了一圈。他幾乎每天都躺在床上,不願走動,不肯出門。另一個病房裡,快到退休年紀的楊榮正給自己的腳踝貼藥膏,她嘗試過各種藥膏以緩解腳踝疼痛,但都沒什麽效果。

發燒、出汗、無力、關節疼痛是這裡的常態。這是因為布氏杆菌會在人體細胞中大肆代謝、繁殖,並攻擊除牙齒、頭髮、指甲外的個人體部位,腰、腿、關節等經常受力的部位最易受到攻擊。患者們要在這裡進行至少21天的治療,才能用藥物將布氏杆菌暫時控制在幾乎檢測不到的範圍內,暫緩病情。

公開資料顯示,每名布病患者的症狀不盡相同。有人短期內沒什麽症狀,無需治療;有人會發燒、出汗,治療一次後再沒發作;有人卻反覆發作,連帶著一些身體部位長久疼痛。

“但來農墾醫院住院的,都是病情偏重的或者反覆發作好多次的。”王華說。

院裡一位60多歲的布病患者,自家養羊,年輕時就得了布病,不時來這裡治療。最近一次,他是被人抬進病房的,因為布病脊柱炎再次發作,他全身幾乎無法動彈,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除了骨頭、關節,布氏杆菌還會攻擊人體的心髒、腦部、生殖系統等。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地壇醫院(下稱“地壇醫院”)經常收治布病患者全國各地的布病患者,不少是布病引發的心內膜炎、腦膜炎等重症。“但如果沒有發現是布病引起的這些病,治療就會相當麻煩。”地壇醫院感染科主任陳志海說。

陳志海收治過一名25歲的小夥子,他剛來醫院時一直發燒,被確診為心內膜炎。醫院給他做完心髒手術後,沒幾個月就複發了,病情嚴重,需要二次開胸,風險極大。“第二次手術前,另一家醫院在他的血液中檢測出了布魯氏杆菌。”陳志海說,他這才意識到小夥子有布病,所以先治療布病後才做手術,直到現在病情也沒有複發。

就連牧場的電工都會得布病

農墾總醫院的布病患者大多來自東北、內蒙古、華北等地的牛羊牧場、養殖場,或曾從事與牛、羊、豬相關的防疫、運輸、加工工作。因為職業的關係,他們有機會接觸患病牲畜以及它們的糞便、羊水、血液、被屠宰後的生肉,這些東西裡都可能藏著布氏杆菌。

袁峰的同事王波是在牧場裡染上布病的。患病前,他在北方某省份的牧場奶牛產房工作,為奶牛接生、按摩。最忙時,他一天連續工作8小時,接生幾十頭小牛,皮膚、口腔、鼻腔都可能接觸奶牛的羊水。如果某頭奶牛的體內有布氏杆菌,他很容易被傳染。

牧場知道這種風險,所以一年四季,像王波這樣與奶牛頻繁、密切接觸的員工都要穿著密不透風的藍色連體工作服工作,還要戴一次性手套和口罩。

到了夏天,產房裡沒有空調,穿著連體服待上一會兒就汗如雨下,悶得難受。所以脫下工作服和手套,徒手為奶牛接生的情況相當常見。

2018年10月,王波像往常一樣值夜班,為奶牛接生時被濺了一身羊水。他累得在椅子上打盹,“也說不上哪兒累,就是手指關節痛,身體也使不上力。”同事提醒他去醫院檢查,最終被確診為布病。

“哪裡想到布病這麽嚴重呢?”直到現在,王波仍後悔當時脫下了防護服和手套,如果羊水濺到防護服上,或許他不會感染。“之前也沒人因為擅自脫了防護服、手套被罰的。”王波說。

與產房工類似,和牲畜直接打交道的獸醫也是布病高危人群。他們經常到奶牛棚裡給牛做檢查、做手術,忙起來顧不上防護。袁峰就在供職的牧場裡見過,一名獸醫手上被劃了一個大口子,照樣往奶牛棚裡跑。

農墾醫院的不少布病患者都曾在牧場產房、獸醫室工作。比如王華,他是山東某知名牧場的產房工。2019年1月,王華隔壁病房住進三名同一牧場的新病友,其中兩人工作沒幾年的獸醫。

與產房工、獸醫這類一線人員不同,2014年12月袁峰加入牧場時,做的是設備工程經理。他的辦公地點與牛棚隔著100多米,每天隻去牛棚檢查幾次設備。

起初,包括袁峰在內的電工到牛棚乾活是沒有一次性手套和口罩的,袁峰也認為自己離布病很遙遠,沒把它當回事。“我們有過一個20多歲的小夥子,做電工的,因為害怕得布病,試用期沒結束就辭職了。”袁峰說,當時他還笑話那個男孩“膽子太小”。

但2016年6月,自己手下的電工張星被確診為布病時,袁峰著實吃了一驚。從那時起,牧場也開始給下牛棚工作的電工等發放一次性手套、口罩。

因為布病,張星患上了嚴重的脊柱炎,工作時常常感到疲憊、背疼,乾一會兒就要休息。袁峰不了解布病的嚴重性,安慰道“這是暫時的,可以好起來”。張星卻不買账,“如果你得了這個病,你就不會這麽想了。”

袁峰沒想到,半年後,自己真的“中招”了。他於2017年2月被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佑安醫院確診為布病,“就是抽血,做布氏杆菌凝集試驗,過幾天就有結果了。”事後回憶,他認為唯一一次感染可能是2016年6月,當時他的腿上有一個幾厘米長的傷口,他帶著傷口到牛舍檢查過設備。

和張星、王波等人一樣,被確診為布病後,袁峰很快拿到了牧場塞來的藥,說是治療布病的:鹽酸多西環素、利福平,還有三種保肝護肝藥。他的症狀比張星嚴重,雙膝、腰部都被布氏杆菌入侵了。2017年4月、2018年6月,他先後到哈爾濱的農墾醫院、北京地壇醫院治療了兩個療程。

是職業病,但不是工傷

2017年4月27日,被確診為布病快一年後,張星從醫院拿到了職業病診斷書。那是一張A4大小的紙,寫著張星的職業病危害接觸史為“於奶牛棚舍中接觸布氏杆菌”,並給出了“職業性布魯氏菌病(慢性期)”的診斷結論,上面蓋著紅色的職業病診斷專用章。

從上世紀60年代起,布病就被納入職業病範疇。依據原國家衛計委、人社部、原安監總局、全國總工會於2013年發布的《職業病分類和目錄》,布病屬於“職業性傳染病”類別,與艾滋(僅限醫療衛生人員和警察)、炭疽、森林腦炎、萊姆病並列。

“職業病是工傷的一種。確診為職業病後,醫療費用可以報銷,但不能獲得賠償。要認定工傷、評定了工傷等級之後才能獲得賠償。”一名省級勞動能力鑒定中心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工傷分10級,1級最高,10級最低。

拿到職業病診斷書後,張星立即向牧場所在地的人社管理部門申報工傷認定。兩個多月後,他的布病被認定為在工作中感染,屬於工傷。

接下來的一年,張星都在等待工傷等級鑒定書,他自認評上10級不成問題。因為他認識的一些病友病情沒他嚴重,還評上了工傷10級、9級、甚至8級。比如黑龍江的一名病友,因為關節有積液,就被黑龍江省農墾總局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評為9級工傷;還有一名山東病友,被診斷為布氏杆菌關節炎,也是9級。

“地壇醫院給我開的診斷書是布魯氏杆菌脊柱炎、終板炎(椎體終板骨軟骨炎)。這幾年我病情反覆發作,去醫院動過手術,一躺就是十幾天,還住了幾次醫院。”張星說,他怎麽都沒想到,2018年4月,牧場所在地的勞動能力鑒定中心給出了工傷等級鑒定結果,“未達到職工工傷與職業病致殘等級標準”。

為什麽東北、內蒙古等地的患者更容易評定工傷等級?張星一直不解。

在上述省級勞動能力鑒定中心工作人員看來,張星牧場所在地的工傷等級評定是按照國家統一標準判定的。依據原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2014年頒布的《勞動能力鑒定 職工工傷與職業病致殘等級GB/T16180-2014》,在涉及骨科的判定標準中,要評上最低的10級需符合“急性外傷導致椎間盤髓核突出,並伴神經刺激征者”的要求,很嚴重。“所以布病的脊柱炎夠不上10級標準。”王主任說。

一位不願意具名的專家對此表示讚同。他認為,如果嚴格按照國家標準,在當地評不上是正常的。在東北等布病高發地區,勞動能力鑒定中心為布病患者放低了要求,“是人性化的體現”。

只有評上工傷等級的布病患者,才有底氣與牧場解除勞動合約。因為合約解除後,他們會拿到牧場的賠償金、工傷保險的賠償金。此外,他們日後的布病治療費用還可以從工傷保險中報銷。

但一些布病患者認為賠償金不高,他們選擇與牧場私了。“牧場也願意。因為好多牧場不想讓人知道有人得布病,一走工傷程序,政府和外面人就都知道了”,袁峰說,私了時,牧場會給一筆一次性補償款,然後解除勞動合約。這意味著,無論此人今後的布病多嚴重、發作多少次,都與公司、工傷保險再無關係。

2019年1月,被確診為布病後沒多久,王波就被牧場人力資源部找到了,談私了事宜。人力問他多少錢合適,王波算了算,自己剛剛47歲,還有13年才退休,“按照每年我能掙5萬來說,你要一次性給我65萬。”雙方沒談妥。

難以走出的圍城

錢僅僅是眾多困境中的一個。那些每天與布病牛打交道的獸醫、產房工作者等,像四面楚歌的囚徒,沒法從讓他們患病的牧場中掙脫出來。

因為他們大多從與畜牧相關的專業畢業,只能找到與牧場相關的工作。但要想跳槽去其他牧場,必須要經過入職前的布病檢測,他們一定會敗下陣來。為了謀生,他們只能在原來的牧場裡繼續乾下去。

王華已經發病4次了,還在山東的牧場裡工作,繼續和那些可能患了布病的奶牛打交道。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了這個企業,唯一的夢想是在牧場多熬幾年,回家後能開個屬於自己的肉牛養殖場。

沒談成私了的王波也沒走,他在等著自己的工傷評定。他算了一下,如果能評上工傷等級,裡裡外外可以拿到十幾萬,雖然沒有65萬那麽多,“但應該可以支付我往後的醫療費和誤工費了。”

但能不能評上工傷還是個未知數。他很怕到頭來又是一場空。

與其他人相比,袁峰是幸運的。他是工科生,不是專門乾畜牧的,可以到牧場以外的行業找工作。

他是極少數敢與牧場決裂的人之一。2018年5月7日,他以牧場未向他發放2015年、2016年的績效獎金為由,將牧場告上法庭,勝訴後拿到了6萬多元。但律師費、路費等成本花了他兩萬多,他說,“我就是氣不過才要打官司。”

自從打了這場官司,牧場就不再為他全額報銷布病的治療費用了。2018年7月,他的布病關節炎又犯了,住院花了3000多元。當他拿著一堆藥費單、化驗單到牧場人力資源部時報銷,對方置之不理,“他們說你要是想報銷,就接著打官司吧。”

那之後每隔半個月,袁峰都要去醫院開治療關節的藥,一筆筆算下來,2018年僅藥費就花了6000多,還不包括掛號費、從天津開車來北京看病的路費、油費等。

但他最近也有好消息。5月9日,新京報記者聯繫袁峰牧場所在地工傷能力鑒定中心的第二天,該中心給袁峰打了電話,通知他下周五去做工傷等級鑒定。

那是從2018年12月拖到現在的鑒定。當時,該中心告訴他當地的布病專家少,很難湊齊來做鑒定,要等等。

但袁峰真的等不及了。工傷鑒定一旦有了結果,他要立即解除合約,離開牧場。

(應受訪者要求,袁峰、張星、王波、楊榮、王華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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