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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人生最開心的事,是讓自己活得開心一點

來源 |原載於《人民政協報》

作者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幾千年的歷史,綿延不斷。

歷史上的宋代是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在史學、理學、文學、藝術等領域碩果累累,其中,蘇軾便是這一時期的優秀代表。

他是一個說不完道不盡的文化大家,一生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其詩清新豪健;其詞開豪放一派;其書法用筆豐腴跌宕;其畫學文同,主張神似,是一位“全面”且有魅力的文化巨匠。今日,我們暫時放下蘇軾的文學成就,去看一看蘇軾的“諧趣”,走近一個不一樣的蘇東坡。

諧趣的蘇軾

諧趣是一種智慧。有諧趣的人,是一個有魅力、有趣味的人,蘇軾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喜歡蘇軾,因為他身上帶有一種趣味的東西,這些有趣味的東西是個混雜體。他有知識,但不僅僅止於知識,他能把知識轉為一種機敏的智慧,這就是他的諧趣。

蘇軾有一個好朋友叫劉貢父,也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人。

有一次,劉貢父跟他聊天,蘇軾就對他說起一件往事:“我和弟弟當年在學經義對策、準備考試的時候,每天吃三白飯,吃得很香甜,現在想起來真是難得的美味。”貢父就問:“什麽是三白飯?”

蘇軾回答道:“就是白米飯,就著白鹽和白蘿卜,這就是‘三白’。”劉貢父聽了大笑。

過了些時日,劉貢父給蘇軾寫請帖,請他到家裡吃“皛飯”,蘇軾是個美食家,一聽要請吃飯就答應了,他也早就忘記了曾對劉貢父說的話,就對別人說:“劉貢父讀書多,他這‘皛飯’一定有來由。”

等到他到了劉家,發現桌子上只有一碟白米飯、一碟白蘿卜和一碟白鹽,貢父就說:“你說過,至真的美味,考試的回憶盡在其中。”蘇軾這才恍然大悟,這是貢父用“三白飯”開的玩笑,但蘇軾是見過世面的人,仍然不動聲色地把飯吃完了。

吃完飯蘇軾告辭,臨走之時,對劉貢父說“明天到我家,我請你吃飯”。劉貢父隻覺得奇怪,但不知道蘇軾會耍什麽花招,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蘇軾家。兩人一見面就聊天,談了很久,到了吃飯的時間,遲遲不見飯上桌,貢父便問:“飯呢?”

蘇軾說:“別急,正準備著呢。”兩人又聊了一陣兒,劉貢父的肚子餓得直叫,就又問蘇軾為何還不開飯?蘇軾說:“那跟我去廚房看看吧。”

到了廚房一看,桌子上什麽都沒有,就開口問蘇軾:“你好歹給弄一些白飯、白蘿卜和白鹽嘛,現在什麽都沒有,這是什麽道理?”

蘇軾說:“我這飯也是有講究的。你的飯不是叫皛飯嗎?我的飯叫毳飯,就是鹽也毛、蘿卜也毛、白飯也毛。”劉貢父聽後捧腹大笑,說:“我知道你會報昨天的一飯之仇,但萬萬沒想到這一點。”

劉貢父是江西人,“毛”的意思就是“沒有”,三個毛字疊一起不就是“毳”嘛。

這是蘇軾諧趣的地方,這種諧趣是建立在深厚的文字功底和文化底蘊基礎上的,雖然是生活中的小故事,但能在這小故事中見精神,能看到蘇軾的日常生活狀態。

蘇軾經常與友人逗趣,有一次他去拜訪他的好友呂大防,恰逢呂大防睡午覺,因為呂大防身寬體胖,午覺時間特別長,蘇軾就在客廳等他,看到了客廳裡的綠毛龜,蘇軾等得不耐煩了,就決定要拿呂大防出出氣。

呂大防一起來,就看到了蘇軾在客廳裡看綠毛龜,說:“這是綠毛龜,沒見過吧?”

蘇軾說:“我還見過六眼龜呢。”

呂大防說:“哪裡有六眼龜?”蘇軾說:“唐中宗時,有大臣進獻烏龜給他,唐中宗就問烏龜若有六隻眼睛會有什麽好處,大臣回答說,烏龜若有六隻眼睛,睡覺的時間自然就比普通的烏龜多三倍。”呂大防知道蘇軾會因此調侃他,但不承想就這麽“中招”了。

生活中的蘇軾處處見諧趣,這不僅是他性格使然,還是其學問的厚積薄發,更能體現出他的人生態度。

蘇軾的人生態度

蘇軾在文化方面的創造力和成就是驚人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在筆者看來,他最重要的價值在於順境時不驕傲、逆境時不氣餒,懂得如何自處,這是他難能可貴的地方。

在他被貶黃州之後,作了一首著名的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描寫一個非常簡單的場景,下雨天,行人都在躲雨,作者沒有,他說不要在意那些穿林打葉的雨聲吧,可以一邊吟著詩一邊吹著口哨,慢慢走。拄著竹杖、穿著草鞋,像騎在馬背上一樣輕快,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一身蓑衣任憑風吹雨打,照樣過一生。

他想告訴我們,人生在世,無非兩種氣象:天晴和天陰,天陰的厲害就下雨,再厲害就下雪、下冰雹,但總歸就這麽多,人生也無非如此,都經歷過了,還怕什麽?料峭的春風還有些微涼,但已將我的酒意吹醒,寒意初上,山頭放晴的斜陽卻應時相迎。再回頭看剛才下雨的地方,既無所謂風雨也無所謂晴朗。

它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生最重要的是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活得開心一些,不要因周圍的事物而影響自己,如果不是改造這個世界,那就不要跟它發生對抗。就自身而言,最好的狀態應該是像水一樣“隨物賦形”。

水最大的特點在於它能順應自然,然後再慢慢地嘗試改變周圍的環境。所以,老子喜歡水,他說“上善若水”。“一蓑煙雨任平生”講的也是這種道理:不管刮風下雨,還是天朗氣清、太陽升起,這都是自然常態,不必大驚小怪。

人生也是如此,不管升遷還是貶謫,也總是人生常態。總歸而言,有高就有低,有長就有短,有左就有右,有陰就有陽,只不過當陰面多一些的時候,陽面就會少一些,但如果為此而長時期沮喪,那人生有意義的部分就流失得很快,也就沒有多少時間去做有意義的事兒了。

當蘇軾把這層意思想清楚後,他就做了很多灑脫的事兒。他剛被貶黃州之時,沒有正常的收入,便算了一筆账,如果一天大概花150文錢的話,一個月就是4500文,這樣大概能撐一年,那一年後怎麽辦呢?

蘇軾說:一年後再說。就是說,一年後自然水到渠成,“彼時不作他時之念”。其實,中國人的習慣是要著眼於長遠,就個人而言,長遠的打算也沒有壞處,但可能會有長遠打算的煩惱,這就是蘇軾的“彼時不作他時之念”。

蘇軾十分崇拜兩個人,一是陶淵明,蘇軾喜歡他的詩,每到生病之時便拿出來細讀,讀完還要唱和;二是白居易。白居易在四川忠州做知縣的時候,勤政愛民、寬刑減稅,與州民在“東坡”開荒種田、栽花植樹,且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詞。

蘇軾被貶黃州時,就想起了曾在忠州做知縣的白居易,便將在黃州東門外的那塊地取名為“東坡”,也在這墾荒種樹,這就有了他的號———“東坡居士”,隨後,他還在“東坡”上修建草房,名曰“東坡雪堂”,“東坡”就成了他種樹栽花的地方,“東坡雪堂”成了他讀書會友的地方。

一般情況下,人們在遇到這樣的情況,可能就沒有“窮開心”的心情,但蘇軾有,他不僅克服物質生活上的不便利,還克服精神世界的不適應,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蘇軾有個好朋友叫陳慥,他經常到陳慥家裡找他聊天,還寫了四句詩來描述這種情況,“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龍丘居士”是陳慥的號,就是說龍丘居士好可憐,經常跟我談佛法一談談到深夜不睡覺,突然(陳慥)夫人一聲吼,嚇得手杖落到了地上。

“河東獅子吼”就出自蘇軾的這則典故。這首詩寫得很精妙,一來說明陳慥和他一樣是信佛法的,二來因為陳慥的夫人是山西人,叫“河東”,“獅子吼”來自於佛經中佛祖演說佛法“聲大如雷如獅子吼”,說明佛法大無邊。

用在此處,有兩種說法:一說他夫人很厲害,二說他夫人嗓門大。這樣看來,蘇軾不僅很諧趣,最重要的是他對待人生的態度通透圓潤,不生硬、不僵化。

蘇軾的獨特價值觀

蘇軾,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觀。

在仕途上,他一生先後三次遭遇貶謫,他自己都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他43歲時,被流放到湖北的黃州團練副使,59歲的時候被貶謫廣東惠州,年過花甲的時候又流落到海南島。

900多年前的海南,土地貧瘠,只有黎族人在此生活,文化已不是落後的問題而是空白,這對於一身文化的蘇軾來說,簡直不可想象。蘇軾自己還說:“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六無”地帶,該怎麽生存生活?沒有,那就得“無中生有”,給自己創造條件生活下去。

蘇軾說,自己在海南島有三大快樂:“旦起理發、午窗坐睡、夜臥濯足”,意思就是早晨起來要梳頭,我們知道這是中醫的方法,早晨起床把頭梳好多下;到了中午氣象太熱,海南的夏天酷暑難當,於是他就選擇坐在椅子裡默默地睡去,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晚上睡覺洗腳,當時的海南條件非常艱苦,他甚至沒有一個很好的盆子,只能“乾洗”,就是用手搓自己,渾身搓得發紅,然後就睡了。

蘇軾是一個很注重養生的人,在他的詩中很詳細地介紹了洗腳的步驟和人的感受:人洗腳,先用盆盛了水,把腳放進去,泡一泡,冷熱交替添水。泡腳需要很長時間,一邊泡一邊聽盛水的壺在爐子上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浮想聯翩……腳泡完了,擦幹了,開始剪腳趾甲……一瞬間就覺得自由的心靈仿佛如雄鷹般翱翔在萬裡的高空。

這些都是蘇軾自己在盡力地美化、詩化自己的生活。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人總要活下去的,並要給自己一個生活的意義,但是,蘇軾的意義在哪裡呢?晚上洗腳剪趾甲能想到萬裡高空的雄鷹;中午睡覺,睡著了還想到物我兩忘;早晨起來理發梳頭,想得也挺多,即使“六無”地帶,“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寫出來的文章依然有韻律,這都屬於生活意義的一部分,在無意義處生發出意義來,這是蘇軾的創造性。

一般情況下,很少人有創造性,而要生發出創造性就得有面對的勇氣,只有看清自己、懂得面對自己,才會有很多有價值、有意義的創造。

在蘇軾著書《東坡志林》中,記述著這樣一則小故事。他到了海南,甚感絕望。面對大海、小島,不知何時再出頭。後來思慮一番,道:從太空看,傳統的說法是中國有九州,且九州都在大海之中,那九州不就像小島一樣嗎?

由此可見,人類每天都是生活在島上的呀!從世界地圖上來看,五大洲四大洋,海洋的面積大於洲的面積,因此從宇宙的視角看,人類確實生活在島上,只不過島有大小之分而已。既然都是生活在“島上”,那麽自己並不是孤獨的。所以,在蘇軾看來,貶謫海南只不過是生命長河中短暫的一瞬,不用悲觀絕望。

即使蘇軾在仕途上遭遇了一些挫折,但他的才華和學識得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讚美;他不僅在文學、文化上的造詣很高,生活中的他還是一個非常輕鬆、諧趣、有趣味的人。他身上文化內涵極其豐富,這才造就了我們心目中一個豐滿的、有魅力的蘇軾。

蘇軾雖然與我們相隔千年,但我們可以有這樣的比喻:他像是河流,漸行漸遠,流入大河後,他永遠存在;他像明月,雖然在天陰的時候,隱沒在烏雲的背後,但是他永遠會在星空中閃耀,不會暗淡。

所以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很多像蘇軾這樣的人,我們通過對他們的學習、體驗和體會,就會領悟到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和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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