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楠 攝影/趙航
騰訊體育見到克勞琛那天，他特意穿上了一件豔紅色的毛衣，選擇這個顏色是因為這是代表中國的顏色。
採訪的時候，他先掏出了一張小紙條，他把事先收到的提綱一個個簡單列在小紙條上，也標記了一些回答的關鍵詞。
“對於你們的採訪，我要很重視的準備，這是對我們都負責任的做法。”他依然還是那樣嚴謹認真，一如當年在中國深耕青少年足球發展工作那樣。
這麽多年過去了，克勞琛的足球生命似乎跟中國始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他並沒有執教國家隊的經歷，但是他培養的球員卻在過去這十年成為了中國國家隊絕對的主導力量。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在中國留下的痕跡，曾經改變了很多中國職業球員的觀念，尤其是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候。
“作為職業球員當然不應該僅僅是在球場上，還應該在學會在生活中如何去做人，這是最重要的，也是我影響他們的地方。”克勞琛這樣說到。
回到德國依然是個球癡
克勞琛現在生活在一個距離法蘭克福40分鐘車程的叫做黑彭海姆的小鎮，出生於埃森的他，在30多年前就搬到這裡。
你很難想象在滿眼工業味道濃鬱的德國，能夠有這樣一個保持著中世紀味道的小城。老城中心依然保持著磚結構混合木結構的房子，擁有幾百年歷史的教堂成為了這裡的心髒。你在老城裡甚至可以看到遊吟詩人，經過這裡尋找靈感。
在教堂背後的半山腰是一片片的葡萄園，每年一到夏天這裡除了啤酒節，還有葡萄酒節，克勞琛說這是自己最沉浸的節日，大家可以整日在廣場上享受美酒：“如果是世界杯或者歐洲杯期間，這裡會更加熱鬧。”
當然，這座城市最有名的名人就是F1車手維特爾。“看那個豪宅，就是維特爾的家。”克勞琛指著教堂後山最明顯的一座三層的別墅告訴我們。
克勞琛開著他的小polo，帶我們來到城中心廣場的餐廳完成採訪，時不時會有朋友從這裡經過跟他打招呼，有些是路人，有些則是他的朋友，有心理醫生，有理療師，也有以前德國的賽艇運動員。克勞琛這些年的生活圈子幾乎都在這裡。
之所以把這裡作為自己的家，當然不僅僅是被這裡的美景所吸引。32年前，克勞琛執教了達姆施塔特，距離黑彭海姆只有20分鐘車程，於是克勞琛就把家搬到了這裡。
現在賦閑在家，他對於這裡的地理位置更是滿意，因為周邊有很多職業聯賽可以觀看，不到一小時車程就能到法蘭克福或者美因茨，除了這些德甲球隊，他甚至連德丁的比賽都會去觀看，還有青年聯賽他也不會放過。“別忘了，我最擅長的就是青訓。”足球依然填充著他全部的生活。
曾在上海街頭“撿到”王大雷
之於很多90後的球迷來說，克勞琛都有著不同的意義。13年前他帶領的國青隊在荷蘭世青賽上大放異彩，那支當年可以跟梅西、伊涅斯塔媲美的球員是很多90後球迷對於足球最初也是最輝煌的記憶。
直到現在克勞琛偶爾來到中國，無論在機場還是酒店，總能很容易被球迷認出來。他自己也樂在其中：“人們能夠認出我，可以證明我當時帶領的球隊非常優秀，比賽也打得很漂亮，所以人們會記住我。”
13年過去了，克勞琛當年帶領的球員如今都已經成為了頂梁柱。不可否認，這一批85黃金一代從某種程度上也給中國職業足球帶來了一個新的格局。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批球員那樣缺乏自律，無論是生活還是在球場上這些球員都真正成為了職業球員。
回想當年如何選擇這些球員，克勞琛也有很多故事。當年，他和他團隊的三個德國助手走訪了很多地區的比賽，在上海、寧波、武漢和北京等城市挑選了80人，最終選擇了最好的帶到德國巴特基興根完成了四個月的集訓。
他們和德國國青隊、奧地利國青隊、拜仁二隊甚至是很多地區二級聯賽的球隊打比賽，在此期間不僅積累了經驗，也學會了很多職業球員的生活方式。“當你選擇了最好的中國年輕球員，並且用專業的、規律的方式去訓練他們，他們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一支球隊抗衡。”
如今，克勞琛跟很多球員依然保持著聯繫，比如他最愛的盧琳、馮瀟霆、王大雷、楊程等等。
其實這些球員並不是一開始就懂得該如何成為職業球員，剛剛進入國青隊的時候，他們身上依然帶著之前中國球員身上的一些不好的習氣。比如，他們很驕傲，也有些球員並不是一開始就懂得尊重媒體；他們也不懂得自律，甚至還沒有成為球星，就學會了過去很多球員身上不好的習氣。
克勞琛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當年跟王大雷的緣分，那個時候還在上海聯城踢球的王大雷並沒有什麽上場的機會，也很難被外界關注。一次在上海的街頭，克勞琛看到了無所事事的他，克勞琛勸說他要更加專注於訓練，要更加自律，以職業球員的標準要求自己。
當時王大雷聽取了他的建議，也逐漸學會自律。他甚至成為了這一代職業球員的典範。“我很開心後來他成為了國家隊的主力門將，現在在山東魯能也有著非常棒的表現。”克勞琛驕傲地說到。
除了王大雷，郜林當年的天賦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當時他還是一個純粹的新人，我看出了他的天賦，直到現在我們保持著聯繫。”除此之外，還有陳濤、朱挺和當年他最喜歡的盧琳。
當然，在那支隊伍中也有著一些遺憾的球員，比如曾經效力於曼聯紅極一時的董方卓。05年的世青賽跟德國隊的八分之一決賽中，輸掉比賽之後，克勞琛跑到替補席安慰只被換上場3分鐘的董方卓，當時情緒低落的董方卓不僅沒有接受他的安慰，還推搡了他。
這件事情至今克勞琛還記得。“他在曼聯的時候我就觀察過他，大家也都知道我和曼聯的前主帥弗格森是非常好的朋友，所以我也一直注意著他的行蹤，因為他當時有點傷病所以打不上比賽。但是在世青賽後他完全變了，他不再打比賽了，浪費了自己的才華，沒人理解他，照顧他。他變得不再職業了，這也是讓我最失望的一點。”
克勞琛說現在偶爾自己還會去大連，知道當年這個才華橫溢的球員如今已經打不上國內的頂級聯賽。對於他的隕落，克勞琛只能表示遺憾。
對於當年那批球員如何懂得往職業球員方向發展的情況，克勞琛認為外教對於他們的人生有著很大的影響：“最職業的球員是當時的隊長馮瀟霆，當然盧琳也是，所以我一點都不驚訝他到30多歲了依然效力於頂級聯賽。所以我覺得他們受益於外教的教導，不僅僅是訓練方面，還有生活層面。那種職業運動員的生活，不會浪費他們的天賦。”
監獄裡的人可以解釋當年強迫被下課
13年前，那支國青隊給了很多球迷希望。然而13年過去了，儘管那些球員引領著當今中國職業球員前進的步伐，但是從客觀成績上看，中國足球的確在現在沒有像當年想象的那樣就此崛起，85黃金一代當年更像是曇花一現。
其實就連克勞琛都不明白為什麽中國足球會發展成今天這樣的水準，他始終認為發掘一個優秀的球員，只要進行系統科學的訓練，他們就能和世界上所有優秀的球員一樣變得有天賦。另外，就是一定要多打高水準比賽，就像當時他那支“08之星”在德國集訓時那樣。
“意識”、“跑位”……直到現在，克勞琛還能用標準的中文說出這些足球術語。
“中國球員在意識上的確一開始並沒有那麽強，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跑位，包括傳球。而我們當時就是一直在強調這一點。的確，這並不是一兩天能夠養成的，但一定要通過比賽去鍛煉。”
克勞琛指指自己的太陽穴，強調“意識”這個詞。不談技戰術，隻談球員的基本功和個人能力的培養，克勞琛的確給那批球員打下了非常堅實的基礎。所以，從青訓方面，克勞琛的能力毋庸置疑。
荷蘭世青賽結束，儘管最後一場比賽很多隊員都認為在換人方面出現問題，導致隊員體能消耗過大沒能擊敗德國，但是克勞琛整體在那次比賽中的執教水準還是得到了認可。
很多人也奇怪，為什麽世青賽之後他沒能帶領同樣一支隊伍參加北京奧運會，在被調離國青隊之後，他甚至還前往女足短暫做過顧問。
回憶那段過去，克勞琛直言當時自己是被“強迫”辭職，而那些強迫他離開國青隊的人，甚至還想讓他去女足國家隊工作。“但說實話我不太願意，我很有自信，如果當時我可以繼續執教那支征戰荷蘭世青賽的隊伍，我們在北京奧運會就會有很大的機會。”
克勞琛坦率的說，那些強迫他辭職的人現在有些已經在監獄裡，“等他們出來，你可以去問問他們，他們或許更清楚原因，這個問題其實我自己也回答不了。”
當年的建議如果被采納，也許中國足球就不是現在這樣
作為一個非常典型的德國人，克勞琛剛來中國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很適應中國的環境。有很多東西都是他不太能理解的，比如為什麽中國人開車並線總是不守規矩、為什麽中國人要吃完飯才喝湯，他也無法理解雞爪子為什麽還能吃。
但是在這裡短短生活了三年的時間，逐漸也開始能明白中國人的這些習慣。在中國開車，面對胡亂並線的情況，他自己也能事先有心理準備；他嘗試吃完飯之後喝湯，發現的確讓自己的腸胃很舒服；他甚至發現雞爪子這東西原來這麽好吃。
“有些時候，你要學會去接受，主動學會去適應，而不是一開始就感覺這個無法接受。”克勞琛用自己在中國過生活的這些例子，來解釋球員如何去盡快培養好的意識，改變過去一切固有的習慣。
這些年克勞琛並沒有中斷跟中國足球的聯繫，他經常會來中國幫助一些地方選擇好的小球員；他也跟中國足協推薦過一些不錯的德國教練。但是直到現在，他依然還在遺憾當年自己執教08之星的時候有一個願望沒能實施。
當時在國青隊在德國集訓期間，克勞琛為了讓這支隊伍在德國能夠有更系統的訓練，曾經找到德國足協的負責人，說通他們讓這支國青隊參加德國的青年聯賽。但當時中國足協的負責人卻並沒有同意這一點。
“其實只需要他們點頭就好了，但是中國足協卻沒有同意我的建議，如果當時這個計劃實施了，也許中國足球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克勞琛這樣感慨。
13年之後，就像一個輪回。中國足球再次回到原點，在學習了巴西、日本、西班牙之後，如今又開始學習德國足球。而克勞琛當時的計劃也在去年被實施，孫繼海、邵佳一帶領的國青最終獲批參加了德國聯賽，因為一些場外因素，沒能繼續下去。
克勞琛始終認為這是一個好的發展方向：“其實中國的教練體系中必須擁有人才和頂級的規劃者，負責教練體系的搭建，從業餘級別到專業級別，他們可以遵循德國教練的發展軌跡。我個人認為，我們的教練體系是世界上最好的。”
克勞琛也細數了本賽季在中超執教的三名德國教練：施蒂利克、施密特和舒斯特爾，他認為他們的加盟以及中德足球在去年簽署的合作計劃，必然對於中國足球有更好的推動作用。
德國20年前就開始搞校園足球了
對於中國足球如今深陷的“金元時代”，克勞琛認為在大量金錢進入的時候，中國足球的未來會很極端，要麽成功、要麽失敗。
“當然如果決策層不去限制金錢的擴張，那麽事情就會搞砸。我更願意看到有越來越多資金注入到青訓系統、教練體系、教師體系等，因為青年球員才是中國足球的未來。青訓需要專家，需要培養球探體系，而且他們更需要專業的比賽。”著眼中國足球的未來，克勞琛始終圍繞著自己多年最關注的青少年培養體系。
他同時也在關注中國的校園足球計劃，提到這個計劃他眼中放光，這也是他整個採訪中最興奮的時刻：“這才是正道！德國20年前就提過這個理念。我早就說過，校園足球才是未來。現在很多小學都開展了校園足球，他們已經意識到這是正確的方法，花兒的成長需要時間，中國最終將從中受益。”
三年前，克勞琛接受採訪的時候曾經說過中國足球10年之內一定會成為亞洲第一。但是這三年的成績似乎很難去印證他的預言，不過直到現在他依然還是相信自己的感覺。
只是，他認為中國足球的成功絕不僅僅是依靠外國人，最核心的還是中國人自己：“現在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才都在中國工作，包括教練、教師、還有青訓體系，他們來自巴西、西班牙、荷蘭、英國、日本等等。但是要成體系，中國足協和教育部要統籌起來，要搭建非常職業的框架，這些是外教所做不了的。外教可以教你如何傳球、教你技戰術體系、如何比賽、青訓如何發展，但是框架和體系的搭建必須由中國人自己完成。”
這就是這名德國老人對於中國足球最中肯的建議。他曾經為中國足球的今天做出貢獻，正是因此，他也更希望自己過去的貢獻在未來能夠成為中國足球成功的因素。哪怕只有那麽一點，這個年過古稀的老人也會覺得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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