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萬歷十五年,整個國家都被道德綁架

程千帆先生曾經說過:“不喜歡把眼光局限於某一處。即使寫很小的問題,我也喜歡站在高點看它,從中闡述些大問題。”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程先生比較重視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1985年6月20日,程先生命及門弟子研讀《萬歷十五年》。 2007年夏天,張伯偉教授在第一屆域外漢學國際研討會上發表主旨講演,討論“漢文學史上的1764年”。這個題目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萬歷十五年》。

《萬歷十五年》可讀,也耐讀。黃仁宇先生希望他的讀者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 “看出中國傳統社會晚期的結構”。 其實,這本書還可以給讀者帶來其他方面的有益啟示,它的體例以及書中關注的議題,都值得仔細揣摩。本文關注書中提及的道德問題,嘗試梳理明代“道德觀念過於狹窄”的歷史表現,探尋其思想根源。

增訂紀念版《萬歷十五年》

1

世間多見張居正

《萬歷十五年》的第三章,用了一個和書名一樣引人不斷仿效的標題:“世間已無張居正”。這個標題至少揭示了萬歷和後任首輔大臣的孤獨、軟弱。不過,若從道德觀和人的本性上看,張居正並不特殊。他和普通人一樣,既執著於理想道德,又有一己之私。(第35-36、74-75頁)在萬歷早年的印象中,“張居正似乎永遠是智慧的象徵……他的心智也完全和儀表相一致。”(第11頁)可是,後來萬歷卻發現,“張先生言行不一,他滿口節儉,但事實證明他的私生活極其奢侈。”(第36頁)

萬歷皇帝也是這樣的人。“他從小早熟,在皇太后和張居正的教育之下,他的生活已經有了一定的目的。”(第120頁)雖然偶爾縱酒夜遊,(第30-31、57頁)但他在張居正去世而無人管束之後,仍然喜歡讀書,一度勵精圖治。(第33-35頁)應該說,此時的萬歷執著於張先生教給他的理想道德。當然,“皇帝仍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他理智和情感的交戰。”(第136頁)他與皇三子母親鄭妃感情較好,所以不顧順序,打算先封其為貴妃。百官反對,他就同時冊封三個皇子為王,“既表明了他缺乏信用,也暴露了他沒有氣魄”。(第99頁)當私欲與道德相遇,沒有多少人能永遠抑製私欲而嚴守道德!

大臣們更不例外。萬歷懶於問政之後,大臣升遷靠抽簽來決定,(第91頁)“皇帝的放棄職責並沒有使政府陷於癱瘓。文官集團有它多年來形成的自動控制程式。”(第91頁)忠於職守的大臣中有人“以消極敷衍的態度來應付局面”,(第92頁)但並非全部。“有一部分官員,即以後被稱為東林黨的人,發憤要力挽狂瀾。他們的理想是,精神上的長官力量可以在皇帝的寶座之外建樹。他們從小熟讀《四書》和朱熹的注釋,確認一個有教養的君子決無消極退讓和放棄職責的可能,需要的是自強不息的奮鬥。這些以君子自詡的人物,不論在朝在野,總是標榜自己的品德,而指斥和他們不合的為小人。”(第93頁)不僅東林黨人,其他大臣也都熟讀《四書》和朱熹的注釋,無人不以君子自居。在道德訴求上,他們多與張居正一樣,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在崇尚道德的同時,他們又各懷私心。“人們心裡的物質欲望和嘴上的道德標準”存在距離。明代開國時崇尚節儉,但是“開國時的理想和所提倡的風氣與今天的實際距離已經愈來愈遠了”。(第105頁)“文官的雙重性格發展得越來越明顯,這也是精神與物質的分離。一方面,這些熟讀經史的人以仁義道德相標榜,以發揮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為國家服務,以自我犧牲自詡;一方面,體制上又存在那麽多的罅隙,給這些人以那麽強烈的引誘。陰與陽的距離越來越遠”。(第107頁)

私心有大有小。“‘四書’中的原則,有的人僅僅視為具文,拿來做職業上的口頭禪,有些人卻一絲不苟,身體力行。另外有一些人則彷徨於上述兩者之間”。(第108頁)模範官僚海瑞“和很多同僚不同”,(第103頁)說明一絲不苟、身體力行者不多。更多的應該是彷徨於兩者之間者。沈鯉“在文淵閣的大門旁邊豎立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十項做官的戒律。每天上班的時候,他就站在牌前低聲誦讀”。(第103頁)別人不能斷定他這樣是做作,同樣也不能排除他沽名釣譽的可能性。

當張居正多見,而海瑞成為極少數的時候,這個國家的道德標準一定出了問題。正常的道德標準應該具有可行性,能有效限制私心,而不被其綁架。

張居正塑像

2

千載難移義利觀

海瑞的道德觀念非常純粹,他堅信“人類的日常行為乃至一舉一動,都可以根據直覺歸納於善、惡兩個道德範疇之內”。(第157頁)他“很不能相信治國的根本大計是在上層懸掛一個抽象的、至美至善的道德標準,而責成下面的人在可能範圍內照辦,行不通就打折扣。”(第103頁)

這種觀點有歷史淵源和現實依據。歷史上曾經多次討論義利關係問題,重義輕利的一派總佔據話語權。孔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認為“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孟子則拒絕討論“利”的問題,稱“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 到了西漢的董仲舒,就開始鼓吹“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霸),為其先詐力而後仁誼也。苟為詐而已,故不足稱於大君子之門也。” 人們對“義”的推崇已經趨向極端。

重義輕利確實能給全社會帶來向上的動力,給治國理家帶來方便。“統治我們這個龐大帝國,專靠嚴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訣在於運用倫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從尊上,女人聽從男人的吩咐,而未受教育的愚民則以讀書識字的人作為楷模。”(第24-25頁)“即使是技術上的問題送交禦前請求決定,也要翻譯成為道德問題,以至善或極惡的名義作出斷語。在這種具體情況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四書’的教導,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約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別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和衷共濟。”(第94頁)

然而,“要是官員們口誦經典中的詞句,稱自己為君子,別人為小人,在道德的掩蓋下奪利爭權,這就是把原則整個顛倒了。”(第94頁)很不幸,《萬歷十五年》中反映的,恰恰是這種顛倒原則的狀況。在這個時期,至善至惡都極為罕見,官僚多彷徨在兩者之間,既善且惡,時善時惡。

宋代蘇洵早就注意到重義輕利的危害,強調要把義利關係放在世俗社會背景中進行思考。他直言,一般人不可能單純地追求義,只有那些內心極其剛正的人,精英中的精英才能做到。要想讓佔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崇尚“義”,就必須用“利”來引導。 蘇洵的義利觀承認人的差異性和世界的多元性,今天的讀者不難理解——《萬歷十五年》就可以為我們證明,大多數人都不是海瑞,而和張居正一樣,在義利間進行不同程度的掙扎。可是,古人很難接受蘇洵的觀點。理學家朱熹對此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以“四書”和朱熹注釋為教義的明代,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並認同蘇洵的這個觀點。

人們總是過度依賴純粹的道德,不願意直面複雜的社會現實。何以為此呢?從《四書》的注釋裡,我們可以看到朱熹的擔心:“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為了國泰民安,根本不能言“利”。 那麽,修身層面如何呢?《朱子語類》中,朱熹的話更坦誠:“利,誰不要。才專說,便一向向利上去”,“利最難言。利不是不好。但聖人方要言,恐人一向去趨利;方不言,不應是教人去就害,故但罕言之耳”。 “恐人隻管去利上求”, 於是,刻意宣傳“義”及其正面作用,對“義”避而不談。傳統的不客觀公允的義利觀就這樣沿襲下來,很難撼動,就是本書作者,也堅信“有教養的人則決不能以利害義。”(第245頁)

其實,所謂“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於義,所習在義,斯喻於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於利,所習在利,斯喻於利矣”; 所謂“義中自有利,使人而皆義,則不遺其親,不後其君,自無不利”等等, 終究只是良好的願望而已。明萬歷年間,“在北京的兩千多名文官中間,存在著對倫理道德和對現實生活的不同態度,互相顧忌而又互相蔑視。”(第108頁)如上文所引,“總是標榜自己的品德,而指斥和他們不合的為小人”。

那些飽讀詩書的人未必不明白這樣做的偏頗。國家過度推崇“義”、誇大“義”的作用,否認“利”的合法性,堅持說教和蒙蔽,他們有時也確實沒有選擇余地。在上者強調道德引導和輿論控制,在下者便挾道德以自重,或假道德以求私利。

就算是海瑞,至善之人也有趨利之時。一五六九年,他上奏折“陽求罷免,陰向管理人事的官員要挾”,(第163頁)“文淵閣和吏部終於向他低頭。當年夏天,海瑞被任命為南直隸巡撫,駐扎蘇州。”(第164頁)雖然“他畢生精神之所寄,在於按照往聖先賢的訓示,以全部的精力為國盡忠和為公眾服務”,(第181頁)但這樣的做法還是容易招致非議。

海瑞至善至剛的另一面,其實是“怪僻而執拗”(第169頁),不近人情。巡撫南直隸“八個月之後,他遇到劾參而被迫退休”。(第164頁)在提出辭職的奏疏中,痛斥‘舉朝之士,皆婦人也’”。(第168頁)他的家庭也不和睦。曾經以婆媳失和為由,先後兩次休妻;第三位妻子“在極為可疑的情況下死去”(第182頁),小妾自縊而亡。(第168頁)固守儒家倫理,恪守“忠孝”(第183頁)的海瑞沒有實現他的道德理想,他被後人認為“不合乎時代的潮流”。(第185頁)這樣的失敗,固然與孤立無援有關(“人的廉潔和誠信,也只能長為灌木,不能形成叢林”,第240頁),但主要原因還在於這種道德觀過於理想化。

海瑞塑像

3

道德從來多困境

“我們的帝國在體制上實施中央集權,其精神上的支柱為道德,管理的方法則靠文牘。”(第59頁)明代“施政的要訣,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針為主,以道德為一切事業的根基。”(第60-61頁)作為根基的道德主要來自經典書籍,“帝國的聖經‘四書’就為讀書人所必須誦習,而其中亙古不變的觀念又通過讀書人而滲透於不識字的鄉民之中,即幼者必須追隨長者,女人必須服從男人,沒有知識的人必須聽命於有教養的人。”(第178頁)

事實上,“我們所稱為制度,往往只是一個理想。”(第71頁)現實生活中,人們常與這種絕對的道德觀保持距離,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暗地裡另立標準。

張居正任首輔大臣時,蒙古部隊犯邊,後不戰而退。在張居正看來這完全歸功於譚綸、戚繼光的“部署有方,才使俺答躊躇不前;然而臨近的兩鎮卻把功勞據為己有”。張居正一邊假裝糊塗,對兩鎮加以獎賞,一邊要求譚綸不要爭論。“這種做法,表面上是損己益人,具有大政治家的風度;但是仔細研究,卻仍是有陰有陽”。(第219頁)

後來的“首輔申時行雖然提倡誠意,他對理想與事實的脫節,卻有一番深切的認識。他把口頭上公認的理想稱為‘陽’,而把人們不能告人的私欲稱為‘陰’。調和陰陽是一件複雜的工作,所以他公開表示,他所期望的不外是‘不肖者猶知忌憚,而賢者有所依歸’。達到這個低標準,已經需要一番奮鬥,如果把目標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實事求是了”,因為“要消除文官中不願公開的私欲是不可能的。”(第64-65頁)“離開了權術,這些高級官員也無精明能乾之可言,而權術又總是和誠信背道而馳的。”(第73頁)一旦觸怒同僚,“技術上的爭端,一經發展,就可以更新擴大而成道德問題”。(第78頁)

武將戚繼光也有自己的辦法,他“獲得成功的要點,在於他清醒的現實感。他看清並適應了當時的政治,而把軍事技術作為必要的輔助,這是在當時的環境裡唯一可以被允許的方案。”(第214頁)“戚繼光的複雜來自環境的複雜,如果指望他簡單得如同海瑞,無疑是不近情理。”(第227頁)

“戚繼光的長處,在於他沒有把這些人事上的才能當成投機取巧和升官發財的本錢,而只是作為建立新軍和保衛國家的手段。”(第228頁)張居正、申時行等人也同樣,他們雖然有陰有陽,但都沒有突破一定的道德底線,大體上以陰濟陽,為家國盡職盡責。至於其他官員如何,就需要仔細研判並區別對待了。

無論是張居正,還是其他官員,他們對待道德標準的現實態度,引起了萬歷皇帝的注意。“在張居正事件以後,他明白了別人也和他一樣,一身而具有‘陰’、‘陽’的兩重性。有‘陽’則有‘陰’,既有道德倫理,就有私心貪欲。這種‘陰’也決非人世間的力量所能加以消滅的。於是,他既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而是對這一切漠然置之。他的這種消極怠工自然沒有公然以聖旨的形式宣布,但在別人看來則已洞若觀火。”(第89頁)“對各種告訐、爭論和答辯已經不感興趣,他對一切都取懷疑的態度。……每個人都是說管說、做管做,兩不相乾……他之所謂‘訕君賣直’,就表示他已經知道凡事都有其明暗陰陽。”(第84頁)“皇帝能用來達到目標的手段也極為有限,概言之,不出於人事的升降和禮儀的舉行。而萬歷皇帝的所作所為,正與此背道而馳。”(第92頁)

對於萬歷的頹廢,整個明帝國的官僚都有責任。“帝國的官僚政治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成千成萬的官僚,在維護成憲的名義下保持各方面的平衡,掩蓋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利。”(第217頁)大量官僚挾道德以自利,逼得皇帝消極怠工,說明當時的道德理想和相應的道德說教已經不合適宜,需要認真檢視和反省。

萬歷皇帝朱翊鈞

4

以人為本是其難

萬歷年間,知識分子很少“發揚為公眾服務的精神……有時他們身上的自私苟且,還遠過於不識字的愚氓”。(第247頁)《萬歷十五年》對這種道德危機沒有進行專門探討。

在分析李贄和耿定向兄弟的思想衝突時,作者指出,唐宋以來“文官政治確立為統治帝國的原則……使集權的中央政府不得不創立新的哲學理論,以維系社會上成千成萬的優秀分子,即讀書計程車人。”(第255頁)但是作者說這些知識分子“在經濟上是中等以上的地主,因而也是這個社會的真正主人”,(第258頁)卻有失客觀。因為“一個人的進學中舉,表面上似乎只是個人的聰明和努力的結果,實則父祖的節衣縮食,寡母的自我犧牲,賢妻的含辛茹苦,經常是這些成功的背景。”(第63頁)“考場內的筆墨,可以使一代清貧立即成為顯達,其實幕後的慘淡經營則歷時至久。這種經過多年的奮鬥而取得的榮譽,接受者只是一個人或至多幾個人,但其基礎則為全體家庭。”(第245頁)還有,“整個社會都認為做官是一種發財的機會,不少的小說和筆記都寫到,一個人得中進士,立即有人前來出謀劃策,如何買田放債,如何影響訴訟,如何利用權勢作額外收入的資本。北京的一些放債人,經常借錢給窮困的京官,一俟後者派任地方官,這些債主就隨同任所,除了取回借款之外,還可以本外加利,利又成本。”(第65頁)

官僚多出身貧寒,俸祿卻又如此微薄(第15頁),無論京官還是地方官竟然都要靠額外收入度日(第106頁),海瑞那樣的清廉之士自然少見,道德危機的出現也便不足奇。

明代承襲了傳自宋代的理學,卻沒有相應的配套措施來保證它的合理性,使其變得越來越不合情理。宋代官僚待遇優厚,朱熹等理學家自然可以從容論道。到了明代,情況便大不相同。貧窮出身的官僚在幾乎不能自存的情況下,還要擔當崇高的道義,未免不太現實。海瑞擔當道義,他一如既往地家徒四壁,最後妻離子亡。李贄強烈抨擊耿定向等人不道義,卻又“不得不依賴這些被抨擊者的接濟而生活。”(第252頁)這樣的窘境,一方面促使李贄“尋求個性的自由發展”,(第240頁),一方面把他逼入空門,獲得一個“化緣和尚的姿態”(第248頁),擺脫經濟依賴和家庭責任。人生的窘迫、道義的沉重,既成就了李贄,也毀了他。他眼光敏銳,思想深刻,這些思想卻不見容於世,遂引發道德衝突,至於自殺。

如果不想做海瑞和李贄,那就只能努力去做張居正、申時行和戚繼光,他們只有在口頭上認可一種道德標準,實際奉行另一種標準。在這些人的苦心經營下,這個帝國表面無事,實際上危機四伏,大廈將傾。

萬歷年間的這場道德危機,證明了蘇洵義利觀的正確。宋代沒有人能理解蘇洵的隱憂,或許是因為宋代文人生活優裕,尚可以從容論“義”。明代特別是萬歷年間,人們為什麽沒有反思這種義利觀,沒有注意到蘇洵的這個觀點?博覽群書的李贄,最不應該忽視蘇洵的這篇文章和這個觀點。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洵的文集到處流行。李贄“察覺到自己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別人也是如此,但他不能放棄孔子所提倡的仁。這樣,他只好在形而上學中找到安慰——世間的矛盾,在‘道’的範疇中得到調和而且消失。”(第271頁)他還是拘泥在“道”與“心”之中,而恰恰不能像蘇洵那樣,關注人,關注現實中的自己。

原題《“萬歷十五年”的道德危機》,系作者2013年12月26日在華東師范大學“悅讀匯 讀書會”上的演講底稿,部分刪節後發表於《中國德育》2014年第7期,程門問學公號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