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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技術拒絕,一笑而過?

“科技世代與人類未來”論壇·開壇詞

人與技術相伴而生,但直到科技時代來臨之際,哲學家們才意識到技術對人和存在的危險性。然而,不論是海德格爾的沉思、馬爾庫塞的批判,還是埃呂爾的驚歎、布希亞的戲仿,都未能擋住科技的洪流,人類業已科技地居住在這顆蔚藍的星球之上。

正像普羅米修斯的盜火和代達羅斯的失落所預示的那樣,儘管科技進步帶來了“人類世”或“科技世代”的虛榮,但無遠弗屆的技術力量時刻有可能脫離人類的掌控。建立在科技文明上的人類未來所面臨的根本悖論在於: 人類或許能夠演進為以技術再造自我的科技智人,進而將文明播撒到宇宙空間;但也可能因為技術的濫用與失控遭遇文明的脆斷。當然,話說回來,人類所面對的世界從來就如此充滿悖謬,無需大驚小怪。

面對科技時代的諸多挑戰,我們四位哲學從業者發起了這一論壇。我們無意也不可能為科技時代的人類指點迷津,而旨在通過對技術的價值反思,透視充斥著人類欲望的技術所挑起的生活話題,用不那麽學術化的輕哲學,相對輕鬆地探究技術時代的生活智慧。

我們的輕哲學在生活之後,不過是技術時代各色下午茶的一種。論壇立足日常實踐,凡事持平常心和幽默感,不界定和拘泥於先入為主之見,亦不無具體所指地渲染技術將帶來新黑暗時代之類的魔咒。

感謝人類用原子和比特所構築的文明,讓我們能與有緣的讀者一起,於談笑間輕越思想視界,在反觀自我與他人之際,尋求掌控自我的智慧,頑皮地與變動不居的世界周旋。

論壇聯合發起人:

段偉文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

劉永謀教授(中國人民大學)

閆宏秀教授(上海交通大學)

楊慶峰教授(複旦大學)

【論壇第1期話題】面對技術拒絕,一笑而過?

如今我們與技術的關係發生了悄然的轉變,技術成為準主體對我們進行判斷和決策。在使用各類技術及其系統過程中,我們會遭遇各類被拒絕的場景,如郵箱密碼錯誤被拒絕、身份不符或者相符被拒絕以及技術錯誤被拒絕。當被拒絕後,大多數人會產生強烈的挫敗感,會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甚至無人可以求助。那麽我們如何理解和面對技術時代人類可能遭遇的這一處境?圍繞上述問題,本論壇特別邀請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段偉文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的劉永謀教授、上海交通大學的閆宏秀教授和複旦大學的楊慶峰教授,以南北聯袂、京滬對話的形式從不同角度撰文探討這一問題。閆宏秀的《被技術拒絕:一個更值得關注的現象》引出被技術拒絕的現象;劉永謀的《技術究竟拒絕的是什麽?》闡述了技術究竟拒絕了什麽這一問題;楊慶峰的《被技術拒絕後的人類境遇》探討了被技術拒絕之後的四重人類生存境遇;段偉文的《科技智人何以愉快地與技術拒絕周旋》提出了科技智人何以直面被技術拒絕的命運。

埃舍爾《互繪的雙手》

被技術拒絕:一個更值得關注的現象

閆宏秀(上海交通大學)

從最初的意義上,技術常常被視為對人類自身生物性缺陷的所進行的一種彌補。伴隨技術的發展,其已經逐漸演變成了人類安身立命之基。人類從存在的場所、存在的方式以及對自身未來的構建與暢想等都充斥著技術之力。事實上,技術的發展過程,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人類與技術相互適應的一個過程。譬如,老年人對智能手機的適應過程就是一個現實案例。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主體性在技術中得以實現與呈現,即,人類借助自身所製造的工具來將自我進行表達,並力圖從中找到自我甚或超越自我。

當技術從外在走向內化的時候,人與技術的關係也走向了深度融合的共在關係,“加持”“裹挾”甚或“挾持”、技術懷疑主義式的“拒絕”都是人對技術的體驗。若“加持”是人類對技術的期冀,那麽,“裹挾”甚或“挾持”可以說是蘊藏這種期冀之中且人類不情願欣然接受的另一面,而“拒絕”則是人類對這種另一面所表現出的一種態度。在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海德格爾的座架說、漢娜·阿倫特關於技藝人的失敗和幸福原則以及沉思與製作關係的思考中、在貝爾納·斯蒂格勒關於愛比米修斯過失給人類造成了一種原始性缺陷等的解讀中,都將這種另一面予以了深度呈現。

毫無疑問,正是技術發展的過程,主體性與理性出現了不再是人類獨有的跡象,工具理性、技術理性、機器理性、主體客體化與客體主體化等進入到了哲學領域之中,這一切迫使人類反思技術的本質與人的本質。習慣了技術的人類力圖在保有人類獨立性理念的指引下,拒絕被技術拋入到荒蕪之中,拒絕被技術挾持或裹挾。這種拒絕可謂是面對離開技術無法生存的人類對技術效用而非對技術的徹底拒絕。

這種拒絕雖然是一種基於技術的拒絕,但究其本質而言,仍然是源自人類自身而出發的,是人類對技術的拒絕。與這種拒絕如影隨形的是,被技術裝置的人類是否有資格拒絕技術、依賴技術的人類是否可以如海德格爾所提及的那樣可以從技術中抽身而去並全身而退、被技術拒絕的人類是否可以生存等問題。

近年來,技術的日益智能化正在將上述技術體驗進一步多維度地深化與強化。與此同時,在對人類未來的構想之中,人被技術拒絕的場景也漸漸地映入眼簾。美國全球人工智能與認知科學專家皮埃羅·斯加魯菲(Piero Scaruffi)曾以“我擔心的不是機器智能的迅速提高,而是人的智力可能會下降”作為關於“什麽是奇點的對立面”探討的開篇之句;在牛津大學的哲學教授盧西亞諾·弗洛裡迪(Luciano Floridi)所言的“三級技術”即在技術-技術-技術的連接式閉路循環中,人在技術的回路之外或最多是之上,不再是使用者的角色。人變成了技術的消費者或受益者,並被拒絕在技術閉路式的循環之外。

這種拒絕顯然是將人類的主體性與能動性逐漸蠶食,並帶來一種類似把人摁到地上一樣反覆摩擦的體驗。如果說,基於人類對技術所內稟的不確定性的無法把握而引發了人類對技術的煩、畏與懼等,並因此造成了人類對技術的拒絕,那麽,被技術拒絕則是基於技術的內生之力。

就人而言,被技術拒絕的層級可以簡單地可分為如下三種:一是技術對部分不會使用某類技術群體的拒絕。如因無法刷碼被公共汽車拋棄的人、不會使用某些App的人等。此時,我們或許說有懂技術的人可以幫助他們走出被技術拒絕的困境;

二是因技術漏洞或技術權限而對部分人的拒絕,如某人無法進入某個網絡講座,但令人沮喪的是此人是懂技術的。當其因懂技術卻不被經過任何商量就被技術不斷拒絕時,在某種程度上被轉換為被技術拒絕了對思想與知識的期望,在期望、回望、失望、無望以及絕望中所帶著某種留戀的糾結中,出現了將被技術拒絕的絕望與被思想與知識獲取未果的絕望被勾連在一起的情景。此時,或許人類還會思考上述兩種絕望哪個更令自身痛心,或許人類還在技術的魔鏡裡尋找詩與遠方;

三是技術對人類的徹底拒絕。當習慣了與技術共生的人類,在技術與人類的相互適應中描繪著人類的未來時,特別是智能技術深度介入到人類的方方面面時,該如何面對這種拒絕呢?

很顯然,此時的我正在用技術將此問題呈現出來,難道我們只能停留在類似莫裡茨·柯內裡斯·埃舍爾(Maurits Cornelis Escher)《互繪的雙手》那樣的狀態嗎?因此,在關於人與技術關係的思考之中,伴隨技術之力的日漸強大與人類度技術的日漸依賴,被技術拒絕更值得人類高度關注。

技術拒絕的究竟是什麽?

劉永謀(中國人民大學)

有天早晨,突然想申請個“企鵝號”,需要人臉識別身份,躺被窩裡弄幾次,又正襟危坐弄幾次,都沒有通過,只好放棄。後來,在手機上申辦“北京健康寶”,也碰到同樣的情況:我被人臉識別技術拒絕了。人臉識別技術對我“說”:我這條路你走不通,上傳手持身份證的照片吧,或者直接給客服打電話解決。

技術拒絕屬於技術挫敗。簡單地說,技術挫敗就是技術“打敗”了你,讓你在強大技術力量面前感到無力、無能和無用。有些技術挫敗你可以勇敢地“戰勝”它,有些技術挫敗則不能因為“勇敢面對”而解決。比如手動擋的汽車,開慣自動擋的司機很多開不好,但如果認真訓練一段時間,一般都能駕馭,這屬於可以戰勝的技術挫敗。而工業革命時代的盧德主義者面對的,則屬於不可戰勝的技術挫敗:新機器的使用,使得生產相同數量的產品不需要以前那麽多的工人,工人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改變新技術使用導致一些人失業的事實,只能打砸機器泄憤,這就屬於個人不可戰勝的技術挫敗。

技術拒絕乃是某種不可戰勝的技術挫敗。盧德主義者遭遇的,是技術對更高效率不可遏製的追求,是整個資本主義技術系統對他們的“拒絕”。人臉識別拒絕我,同樣是系統性的拒絕。

圍繞人臉識別技術及其運用,一整套技術體系建立起來,包括運行標準、程序和場景,也包括拒絕,等等。“企鵝號”面部識別沒有通過,應該是即時自拍照與系統中儲存的證件照不匹配。如果無法阻止自己因衰老而容貌變化,就應該更頻繁更新身份證照片。否則,就是要與面部識別技術采取的拒絕策略,它要淘汰不符合技術標準的被識別者。

當然,雖然極少出現,仍然存在技術錯誤的情況,比如穿上特製圖案的T恤,圖像識別軟體就可能出錯。從商業角度來看,技術錯誤要盡量避免,但從技術體系來看,技術錯誤屬於可以允許的誤差。極少數的人因為技術錯誤而被技術拒絕,並不影響技術運行的大戰略。

技術拒絕導致特殊的不友好,一種根植於技術本性的不可消除的不友好。舉短視頻對老年人的不友好為例。

統計數字表明:中國主流短視頻用戶中45歲以上的不到10%。為什麽呢?新App老年人學起來不容易,字太小或聲音太小導致用起來困難,拍攝短視頻要學許多技術更是難上加難……這些屬於所有高新技術共有的“老年不友好”,可以通過“老年化設計”來減緩。

很少有人注意到還存在另一種短視頻“老年不友好”:短視頻展示的都是年輕、漂亮、健壯、時尚和向上生長的世界,而老年世界則意味著衰老孱弱、美人遲暮和邁向黃昏。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除了賣保健品的,短視頻中反映老年人生活的內容極少。從某種意義上說,短視頻中的十級美圖技術就是遮蔽老年世界的。

技術講究不斷創新,高新技術創新速度越來越快。換言之,以新勝舊乃是技術的本性。這就是所謂的“技術加速”,即技術發展不斷推動當代社會急速變遷。不僅是對老年人,所有跟不上創新腳步的人,新技術大勢上是拒絕的,停下來等候都是暫時的。

技術拒絕的究竟是什麽呢?它拒絕的一切進化緩慢的東西。技術只能聽到新人笑,聽不進舊日哭。再進一步,它拒絕是真實的物和真實的人,因為真實的存在者,既有走得慢的,也有走得快的。對於技術而言,減速主義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應該直接被拒絕。

而對於數字技術而言,快與慢是以數字化來衡量的,不能被及時編碼的事物很快會被忘記,不能迅速編碼的人很快很快會被拋下。這就是數字時代標準物與標準人的故事:一種新的單向度開始發揮巨大的力量,我稱之為“數字單向度”。數字技術的上癮者,是數字單向度者的急先鋒。

技術世界並不等於全部真實世界,它拒絕了你又何妨?那麽多媒體平台,“企鵝號”不用就不用吧。

被技術拒絕後的人類境遇

楊慶峰(複旦大學)

根據第45次《中國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提供的數據,截止到2020年3月,我國網民規模為9.04億;網絡購物用戶規模7.10億;在線教育用戶4.23億。這份數據展示了中國網民人數的迅速增長,但是也說出了不容樂觀的情況:尚有5億多人遊離技術系統之外。面對這樣一個分裂情況,描述技術時代人類的生存境遇將是一個充滿挑戰的問題。但是有一點卻是明確的:被技術拒絕將成為普遍的技術體驗形式。對於遊離在技術系統之外的人來說,他們已經遭遇了技術拒絕。因為各種客觀原因無法進入技術系統,體驗到技術帶給人類的便利和好處,反而是遭遇到技術引發的馬太效應,這種情況在日常中被說成是被技術拋棄。對於通過驗證進入技術系統的人來說,經歷技術拒絕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著。以人臉識別技術為例,這項技術已然成為學校、汽車站、地鐵站等眾多公共空間的標準配置。我每一次站在識別螢幕面前,都感到會忐忑,生怕被識別錯誤,生怕超時被拒。一旦被拒絕,那種尷尬、沮喪難以言說,有時候會碰到無人能夠幫助情況。

為了描述被技術拒絕的體驗本質,我們選取了“人在技術之中”作為基本出發點。它是基於“此在在世之中”衍生的概念,描述了現時代人類的處境。技術時代,人與各類技術物及其構成的系統打交道,並且操心與技術相關的自我與他者。如果對這一概念進行解析的話,“在技術之中”並不僅僅是身處在被技術物充斥和包圍的生活世界,而是我們通過技術驗證已然作為系統的同質物顯現自身。如果從“我們自身已然作為技術系統的一部分”出發,那麽就能夠很好地理解當人試圖進入任何一個技術系統時,會遭遇“被接受或者被拒絕”的必然命運。任何一個人都必須要面臨技術的驗證,口令正確、生物特徵符合、身份匹配等等都是進入系統的基本條件,如果與技術存儲的信息吻合,自身就進入系統之中,並且以數據的形式存在,這也是被接受的過程;如果因為技術原因(系統錯誤或者超時)或者信息不匹配等原因無法通過驗證那麽就被技術系統拒絕。人類與技術之間則展現出一種動態的圖景:一方面人類製造並使用著多種多樣的技術工具,這些技術通過使用獲得自身的合法性,最終生活世界充斥著各種技術物;另一方面,人類不斷讓渡了自身的權限,讓技術判斷自身是否能夠通過技術驗證並成為技術系統的一部分。

在與技術系統打交道過程中,人逐漸被區分為四類:與系統無關的人、被技術系統接受的人、被系統拒絕的人和無能之人。這四類對應著四種人類生存境遇。

(1)與系統無關之人意味著與現代技術系統之間沒有任何關係,而這對應著渴望進入但又無從進入技術系統的生存處境。之所以沒有任何關係根本原因是物質本身的缺乏。以網絡技術來說,那些沒有技術基地台覆蓋的地區、沒有能力購買手機終端的人群最終被技術系統的離心力甩到一邊,出現了技術領域的“脫域”現象;

(2)被技術系統接受之人意味著通過了技術驗證並且合法身份的方法進入技術系統之中的人,他們最終成為系統的一部分,這成為大多數人的生存處境。這些變得日常、並且被熟視無睹的行為其合法性根據是技術合法性。經過這個過程,他們成為被技術系統接受之人。這一接受過程的背後,是多種技術支撐及其技術行為。不同的技術疊加構建出一個極度完備的技術系統;

(3)被系統拒絕之人,意味著無法通過技術驗證或者無法以合法方法進入技術系統之中。這些人失落在系統之外。這是大多數人生存處境的衍生結果,在與技術系統打交道過程中的必然的或者偶然的結果。

(4)無能之人是進入系統之人退變的結果。當進入技術系統並被合法接受的人在技術世界中生活和行動時,他們的行動無疑是合技術的,並逐漸演化為技術系統的一部分。但是當這部分人面對被技術系統拒絕之人的時候,即便是出於同情心加以施援時,也會感覺到無能為力。以掃碼為例,如果一個人的手機不是智能手機或者這個人沒有安裝app、沒有綁定銀行卡,或者因為某種特殊原因無法綁定銀行卡,一般人很難幫助到他。

通過對四類人的分析由技術系統帶來的被拒絕體驗類型明晰起來,這不僅是需要關注的技術體驗類型,更是人類生存境遇的一種被忽略的形式。在傳統社會中,我們或者被其他人拒絕,或者是作為拒絕的主體存在。但是隨著技術的深度化,我們自身發生了完全的倒轉。我們面對生存境遇從拒絕主體演變為被拒絕的對象,我們也將體驗到被技術拒絕的奇特感受。面對被技術拒絕,沒有什麽人是可以求助,只有重新通過技術驗證才可以繼續進行。在《太空旅客》中,身處智能飛船上的男主人公吉姆發現自己一個人提前90 年醒過來,卻無法求助於任何一個人的那種絕望和後來的做法令人印象深刻。隨著智能時代、信息時代的快速發展,很多人已然“在技術系統之中”,但是還有很多人徘徊在系統之外,渴望進入、甚至感到絕望。所以,關注被技術拒絕的體驗形式以及“在系統之中的人”如何避免成為無能之人就變成需要關注的問題了。

科技智人何以愉快地與技術拒絕周旋

段偉文(中國社會科學院)

我們每個人都有被技術拒絕的經歷。當人們對其所生活的科技時代津津樂道之時,越來越多地因為不能使用技術或登錄技術系統而懊惱。對於這一問題,哲學家一般會因為想得過快而很容易較真。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哲學半桶水,剛聽到“技術拒絕”這個詞,就像說評書出身的相聲演員一樣,自言自語地打開了話匣子:

“一方面,人們之所以越來越多地遭遇技術拒絕,是因為人類已經生活在一個技術系統之中。各種技術不僅是人的身體的延伸,日益成為人體的人工器官或義肢,而且在生物進化與文化演進的基礎上,人們正在運用他們所掌握的技術,使人置身技術所構築的人工環境,甚至日漸成為技術的產品——科技智人。”

“另一方面,人們一旦選擇了科技智人這一新的演化路徑,就不可能在整體上拒絕技術的進步,這不僅意味著人們必須接受技術潛在的不確定性與風險,承受技術濫用的後果,而且,建立在技術系統上的技術社會及其制度安排,有可能導致不同人群在技術的風險與受益上的分配不均。最常見的情況是,新技術在有效賦能生產、管理、治理,給大多數人的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難免忽視或排斥特定的群體。”

在技術社會網絡中關注人

說到底,人與技術的關係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技術社會的安排,是人與人之間以技術為中介的關係。換言之,要讓技術不再拒絕人,關鍵在於改變技術背後的人的想法和做法。這就像兩個人談婚論嫁的話,所涉及的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他們身後的家庭與社會關係網絡,兩個人的結合,取決於這些網絡所構成的“化學鍵”或“結合能”。在生活中,有些技術拒絕是明顯的。例如,在因不能刷二維碼而被拋下汽車的案例中,媒體聚焦於老人跟不上智能手機及應用的普及而產生的不便,並對由這種新技術運用模式帶來的“討好年輕人的世界”提出了批評。

在更多特定群體被技術拒絕的場景中,往往因為不那麽明顯而未受到應有的關注。以人臉識別為例,在杭州野生動物園人臉識別案中,社會與媒體關注的焦點是人臉識別對於隱私權與個人數據保護的問題。很少有人想到,雖然該技術的推廣有助於設備製造商的發展,而一旦所有的公園、學校都安裝了人臉識別設備,會不會搶門衛的飯碗?設備製造商、使用設備的部門或勞動與人事部門,有沒有考慮為這些被技術拋下的群體的生計施以必要的救助。

這種考量當然屬於理想的和太理想的了,如果不那麽繃著的思考的話,世上比被技術拒絕糟心的事兒多了去了,對這個事兒也不用太緊張。倘若技術設計者或社區管理者更具想象力,一旦學會假想自己是一枚沒有智能手機的胡同大爺,遛彎兒之後因為無法出示綠碼而回不了家,相應的緩解措施自然就會跟上。對於廠家和社會管理者來說,要讓他們心裡想到那些可能搭不上技術快車的人,無疑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尤其需要關心社會健康發展的人想盡各種辦法教育他們——這裡不好意思用到了“教育”這個詞,但講真這些科技時代的把關人因其影響力之大,恐怕是當下最需要理解、認識科技創新對社會的巨大衝擊的人。他們最需要更多地發自內心地站在一般用戶和普通公眾的角度,學會從整體上考量科技的社會影響,在創新與推廣的同時使其價值觀更具有包容性,真正以世界製造者的格局,努力尋求新技術在價值上的改進空間。從輿論監督、公眾批評、藝術裝置、行動劇、熱點製造等自下而上方式到自上而下的教育宣傳、價值灌輸和倫理審查,全社會要想各種辦法讓那些難免因優越而傲慢者提升對科技向善的認同,增強對科技應造福社會、尋求公平、反對歧視、保護權利的體認,進而學會以更加謙卑和審慎的態度開展創新與應用。

泰然面對技術的七十二變

技術就像孫悟空,變化多端。用得趁手的時候,技術有如行雲流水,自然而然。至今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夜裡,在長沙的街市,賣蓮蓬的小販拿出支付碼的一瞬,那一綠一藍的圖騰般的圖案,像蓮花一般閃著熒光。

而我們更容易耿耿入懷的是,技術會向我們擺出各式各樣的冷面孔,甚至隨時會像石頭和鐵板一樣,埋伏在我們前行的路上。20年前,中國的鐵路系統開始提速,我親身經歷過一個大時代的小故事:火車停站時間壓縮為2-3分鐘,上車告別的親友來不及下車,只好多陪一程到下站再下車。再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月台票伴隨著月台吻別之類的苦澀或浪漫,均未收入高鐵系統的新詞典。

人生而被拒絕但永不會因此而氣餒,就算面對技術拒絕,亦應泰然處之。就像嚮往高老莊美好生活的二哥也曾被嫦娥拒絕一樣,生活在科技時代的我們,在獲得技術的便利的同時,也享受著被技術拒之門外的待遇。說的嚴肅一點,人與技術的關係是一種建立在規則之上的遊戲。而這些規則,既包括有形的,也有無形的;有些人了解這些規則,而另一些人開始可能渾然不知。對於大多數具有學習能力的人而言,可以認識、學習和運用這些規則,並適應或不得不適應它們所帶來的不便。

既然人類社會已然建立在技術系統之上,而技術系統又在不停歇的再造之中,對於無法事先預見技術發展步伐的人們而言,追趕技術的步伐和承受技術的拒絕似乎是一種必須接受的生存邏輯。很多六零後、七零後,因為父母起了個缺乏標識性的名字,當他們/她們想在網上精準搜索自己的事跡、形象或作品時,往往會因為同名同姓的弟兄姐妹太多而罷手。而這一切,在他們出生的那個年代無疑是始料未及的。實際上,各種被技術拒絕的經歷多了,人也就會習以為常了。大概只有像我這樣閑得無聊的搞哲學的聰明的白癡才會幻想,能不能給每一個人的姓名後面附加一個可區分的暗碼,嘰裡呱啦……

超越存在之痛的柔性反擊

從人的存在的意義上來看,人的一生始終伴隨著所謂的“存在之痛”——由“我想做什麽”與“我能做什麽”之間的落差,或“我面對的世界”與“我想要的世界”之間的鴻溝,對我的意志、意圖和意願的拒絕。這種存在之痛與拒絕恐怕是人必須面對的某種絕對的命運。但正因其絕對性,人不應該在人生的非完滿性和人自身的未完成性面前坐以待斃,而應該或猛烈或頑皮或機智或無賴地,對技術時代現成的安排予以柔性的反擊。

所謂柔性的反擊,最關鍵的策略是將被拒絕轉換為得到接受的遊戲。既然說到遊戲,馬上就會想到的是,普通人可不可以參與到遊戲規則的制定之中。但坦白的講,一個大學青椒,有可能改變大都市丈母娘默認的先有房後結婚的“第一原理”嗎?像所有的逆襲一樣,沒有策略是不可能成功的。而既然是策略,就意味著主動性和能動性的充分發揮。當胡同大爺被小區拒之門外時,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同情者,其實有一萬種辦法讓這個問題引起社會的重視。

固然不應教人壞,但不妨從壞人壞事中琢磨出一些個行善的門道。技術看起來是鐵板一塊,但絕非無懈可擊。就算面對谷歌之類的互聯網巨頭,一些投機取巧的中介技術公司還是想出了很多干擾搜索排名的辦法;不少公司為了在競爭中看上去更有優勢,在點擊和流量上搞了很多小把戲。這世界存在的本質取決於通過虛實流轉而不斷地刷新其版本,萬法歸一就是“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就像浪漫遊戲中要有一些小橋段一樣,面對又愛又恨的技術可能的拒絕時,我們可不可以少一些矯情的挫敗感,多一些不覺會心一笑的智巧。

發起對技術拒絕及歧視的柔性反擊,需要平凡的人們喚醒和激發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每個人除了要更主動地掌握新技術及其動向,還應該更多地考慮到那些技術拒絕和歧視背後的機制。從大道理上來講,大家都在說新技術應該包容普惠、賦能每個人,賦予技術的使用者相應的權利——這其中就包括普通用戶追問技術濫用的危害的權利。但在實踐中,取決於每個人對技術運作過程的認知和反向乾預技巧。你說怎辦呢?講個笑話好了,比方某人在某些特殊的日子,給各種女神發了520、5200之類了大包,他或許不會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房貸屢屢被拒的原因。

真實世界的真實生活就是這樣。你因被技術拒絕而懊惱也好,你懂如何與之周旋而竊笑也罷,跟你小時候在氣象不那麽熱的時候想辦法讓媽媽給你買棒冰是一個故事。至於你若是問,遭遇某個具體的技術拒絕究竟該怎麽辦,作為話術家的我,只能佯裝拈花微笑了。

最後,為了對得起這嚴肅的話題,來一個斷語式的結尾,以呼應前面苦情式的開頭:

“正如當代法國技術哲學家米歇爾·布愛希在《科技智人:從今天到未來的哲學》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 我們之所以被稱為智人(Homo sapien),是因為“智人”之“智”將我們和其他沒能存活下來的人科物種區分開來了;類似地,科技智人只是一個人為的定義,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是自然界中的新物種,如果所謂的科技智人不幸走向滅亡,就只能重新將其命名為科技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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