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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非虛構:張雅文:媽媽,快拉我一把

導 讀

未管所是未成年犯管教所的簡稱。本文作者走訪了十幾個未管所和女子監獄後,從二百四十多位當事人身上,她聽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那些青少年是怎麽滑落到犯罪的歧途?有一些“愛”怎麽把他們推進了人生的坑?作者對幾個犯罪少年寫作夢的推動,也許會鼓勵更多的人來助力那些失足少年的成長。

作者簡介:張雅文,1944年出生,曾是國家一級速滑運動員,現為國家一級作家、黑龍江作協名譽副主席,曾多次自費赴歐洲、韓國、俄羅斯等國家採訪,推出了《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百年鍾聲——香港沉思錄》《與魔鬼博弈》《韓國總統的中國禦醫》《玩命俄羅斯》等作品,做過《趟過男人河的女人》《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不共戴天》等五部作品的編劇,著有《生命的呐喊》等數十部作品,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圖書獎、飛天獎、華表獎等多項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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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快拉我一把

文|張雅文

卷首語

當今世界,未成年人犯罪已成為世界性的問題。

有學者將未成年人犯罪與環境汙染、毒品並列為世界“三大公害”。因此,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已成為世界各國高度重視的社會問題。

各國的國情不同,未成年人犯罪情況也不盡相同。中國正處在偉大變革、經濟高速發展的特殊時期,未成年人的犯罪也像濃縮的餅乾一樣,將發達國家幾十年,甚至近百年的各種犯罪,都濃縮在這短短的幾十年裡了。

走進高牆,與一個個滿臉稚氣的孩子面對面地交談,儘管我臉上掛著微笑,極盡母性的溫柔與善良,我這愛哭的性格又常常使我抑製不住眼中的淚水,常常同被採訪的孩子一起流淚,可我還是問自己:你是不是太殘酷了?

讓一個個孩子撕開心中或已結痂,或永遠不會結痂的傷疤,讓他們回述自己走過的迷途,講述他們或殘缺不全,或缺失親情,或缺失家教的家庭,講述他們身陷高牆的內心痛苦,使我在一次次殘酷的追問中完成這次漫長而艱難的採訪,我撕開的不僅是少年流血的心靈,更有他們生命源頭的背景……

但我知道,我必須完成這部作品。多年來,一種遠遠大於作家的母性責任,一直強烈地呼喚著我,要我必須完成這次艱難而痛苦的採訪與書寫!

校園欺凌探秘

德國作家裡克特在《兩條路》一文中寫道:“依然在人生的大門口徘徊逡巡、躊躇著不知該走哪條路的人們,記住吧,等到歲月流逝,你們在魆黑的山路上步履踉蹌時,再來痛苦地叫喊:‘青春啊,回來!還我韶華!’那只能是徒勞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安靜的校園不再安靜了,經常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某某校園又發生了暴力事件,某某學校又發生了打架鬥毆……校園裡經常發生收“保護費”、三五成群的學生出去“約架”、為一點兒小事就動刀子,甚至發生命案。女學生也毫不遜色,因嫉妒或爭強好勝而大打出手,甚者覺得心裡不爽,就以強凌弱,找人發泄,從而引發殘忍的欺凌案件!

就在我採訪期間,媒體報導全國接連發生多起校園暴力案件:

2017年6月19日,廣西靈山縣中學,一名高一男學生在宿舍裡午睡,被同寢室一名男學生用水果刀刺傷致死;

2017年11月12日,湖南省沅江市一名高三學生,對班主任老師連刺26刀使其不幸身亡;

2018年1月18日,廣西北海合浦縣公館中學一名初一女生跳樓自殺。這位從廣東轉到該校5個月,全學年成績排名第一的女生,在她的遺書及字條中把死因指向了校園欺凌……

2017年11月21日,中央電視台新聞頻道法治節目,播出北京市西城區法院少年法庭,對北京某職業學校五名未成年女學生欺凌兩名低年級女學生一案,進行分析批判。

法官說:“其手段,觸目驚心!逼迫兩個女生脫衣、下跪、拍影片,極盡人身之侮辱,長達7小時之久!起因只是因為主犯心情不爽,拉來四個女生,隨便找了兩個低年級學生來發泄。”法官以尋釁滋事罪,分別判處五個欺凌者有期徒刑1年及11個月不等。

專家在究其原因時說:“未成年人受到網絡等各方面的不良影響,崇尚暴力,接受暴力,在實施暴力中,感到滿足。另外,學校和家長都有失職之處。”

為了防止校園欺凌與暴力的發生,早在2016年11月1日,中央九大部門,即教育部、中央綜治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警察部、民政部、司法部、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聯合發布《關於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2017年12月27日,教育部等11個部門又聯合發布了《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

2018年1月18日,據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聯合問卷調查,對2022名受訪者調查顯示,59.4%的受訪者都經歷或目睹過校園欺凌事件,男性佔66%高於女性。受訪者都希望盡快落實上述《方案》,以製止校園欺凌案的發生。

可見校園欺凌事件,已成為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已引起中央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

我感到不解:這些孩子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小小年紀卻充滿了暴力和戾氣?動不動就用刀子,這到底是為什麽?

帶著諸多不解和疑惑,我與多名因校園暴力而入獄的孩子進行了深入交談,卻發現,在他們身上所發生的暴力案件,有的令人震驚,有的令人扼腕,而更多的則是發人深省:一個看似簡單的校園暴力案件,究其背後,卻存在著諸多深層的社會問題,家庭教育的缺失,留守兒童的孤獨,網絡的影響,個性的偏執,學校的失責,乃至法律的缺失,社會負面影響等諸多問題,都會在這些欺凌案的犯罪孩子身上有所體現。

在這裡,我選擇了幾個不同類型的校園暴力案件,以供讀者思考。

法庭上呐喊的少年

這是一起典型的校園暴力引發的惡性案件。

石帆(化名),17歲,出生在黑龍江大慶轄區的某縣小鎮,入監前正在讀初三,學習很好,本該有一個不錯的前程。

人長得文弱、斯文、瘦高,話語不多,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一看便知是一個內向、老實的孩子。

隨著我的一問一答,在他沉穩而緩慢的敘述中,一個從小飽受欺凌,最後在沉默中爆發的少年,漸漸走到我的面前,走進了我的筆端……

石帆從小身體很弱,性格內向而軟弱,別人欺負他,他從不敢反抗。上小學,一幫男生逼著他給他們寫作業,不寫就打他,他只好忍氣吞聲地趴在桌子上一個接一個地寫下去,直到全部寫完為止。他受了委屈從不向別人哭訴,總是咽進肚子裡默默地忍受,因為他沒人可訴。

他10歲那年,在外打工的父母離婚了,他被判給了父親,跟著爺爺奶奶在農村生活,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他不知母親去了哪裡,直到他進監獄以後,母親才第一次來未管所(未成年犯管教所)看他。可是,母子倆在未管所的見面卻搞得很不愉快。

他第一次見到玻璃窗外的母親,感到很陌生,七八年沒見到母親,他不記得母親的模樣,更談不上什麽感情。

但母親卻記得兒子,雖然兒子長高了,長成了1.80米的大小夥子,她卻記得兒子的眉眼,更記得母子連心的感受。她看到兒子因殺人被關在大牢裡,痛心不已,忍不住失聲痛哭。

母子倆只能隔著厚厚的玻璃,用電話來交談。

母親像天下許多離了婚的女人一樣,犯了一個情緒化的錯誤,她把對前夫憋悶多年的怨恨像開閘泄洪似的,向鐵窗裡的兒子傾瀉開來,數落起前夫的“罪狀”,埋怨前夫沒有管教好孩子,所以才使兒子走到今天,還說她得了一身病,都是他們爺兒倆造成的……

開始,石帆只是聽著,母親問他什麽,他都哼哈地敷衍,並不想反駁她。他聽到母親數落父親的“罪狀”很反感,好像母親來這裡並不是為了來看他,而是為了來發泄她對父親的怨恨似的。

2016年12月,母親最後一次來看他,母子倆在會見室裡一見面,母親又開始數落起父親的罪狀,又說父親如何如何不好,如何沒有管教好孩子,才使他犯了大罪……

聽到這裡,這個沉默寡言、很少反駁他人的少年,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從小就跟父親的感情最好,父親對他的學習管教很嚴。父母離婚後,全靠父親一人打工賺錢支撐著這個家,爺爺、奶奶還有小叔,小叔得了雙側股骨頭壞死,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爺爺又得了胃癌,他上學又處處需要錢……全家人的生活擔子全部壓在父親一人身上。他覺得父親活得太苦、太累了。所以他從小到大,無論遇到什麽難事,從不給父親添麻煩,沒錢從不跟父親要,他覺得父親的負擔已經夠重了。而且,他犯罪以後,法院判決他家賠償受害人家屬22萬元,父親借遍了所有的親屬,仍然湊不夠這筆天文數字,父親向母親求救,母親卻說她沒錢……

這些在少年心底沉積多年的憤懣,終於火山般地爆發了。

“我不允許你這樣詆毀我爸爸!我爸爸辛辛苦苦地撫養了我!而你呢?你口口聲聲地說我爸爸沒有管教好我,才使我走到今天。那我問你,在我最需要母親的時候,你在哪兒?當別人欺負我、打我、罵我是沒娘的孩子時,你又在哪?這麽多年,你想過你這個兒子的死活嗎?我犯了罪,法院判我家向受害人家屬賠償22萬,我爸爸哭著向受害人家屬賠禮道歉,求爺爺告奶奶,四處借錢,借遍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就差沒給人家下跪了,仍然沒有湊夠22萬!可你呢?爸爸找到你,希望你能為我出點兒錢,你卻說你沒錢,一分沒出……你現在,有什麽資格來數落我的爸爸?我告訴你,請你再不要來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說罷,轉身向身後的小門走去,把母親一個人丟在那裡。

寫到這裡,我的心情很沉重,為這個兒子,也為這位母親……

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另一個少年哭著,對我說的一番話:“奶奶,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總是幻想著爸爸媽媽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是的孩子!父母是孩子絕境中的希望,是暴風雨襲來時的港灣,是孩子迷路時引導孩子回家的一盞明燈,更是孩子傾訴委屈的溫暖懷抱……無論離異父母的心相距多麽遙遠,彼此多麽仇恨,但請記住,他們有一個永遠無法割斷的臍帶相連——那就是他們的孩子!

在此,我真希望那些離異的父母,請聽聽這位17歲少年對母親的這番追問,希望離異的父母不要把大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轉嫁到孩子身上,更不要以貶損對方來拉攏孩子。父母離異已經給孩子的心靈造成了傷害,希望父母給孩子的幼小心靈,保留一份純潔而美好的親情。

母親詆毀父親的這些話,使石帆的心裡久久無法平靜。

夜深人靜,他常常望著鐵窗外的殘月,回想著自己孤獨的童年……

父母離婚之後,他成了沒媽的孩子,生性怯懦的他變得越發軟弱。同學更加肆無忌憚地欺負他,到縣城上中學要住宿,一些調皮學生經常向他收“保護費”,把他堵到廁所裡逼他交錢,他不交就打他。他的吃飯錢經常被他們搶去,他常常餓著肚子。

為此,他找過老師,學校教導主任也曾找過派出所。派出所警察卻說,這些學生都是十二三歲,都不到14周歲法律規定的追責年齡,沒法管,只能靠學校說服教育。

可是,對這些調皮搗蛋的學生,老師根本管不了,有的人停課一兩個月又來學校搗亂,在學校裡打架鬥毆,收保護費,搞得校園裡亂糟糟的,想學習的學生都無法安心學習。

打他的學生得知他找了老師,越發懷恨在心,變本加厲,四五個人多次把他堵在寢室、廁所或過道裡,對他拳打腳踢,他對他們毫無辦法,只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裡。

其間,學校裡發生了一起捅人事件:一個不滿14周歲的學生拿刀捅了向他要錢的學生,因不滿14周歲沒有被判刑,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捅人的學生了。

這件事在學校裡引起了極壞的負面影響,也給了石帆一種錯誤的暗示:既然靠老師、派出所都解決不了的問題,看來只能靠自己來解決了!

石帆愛看小說,尤其愛看網絡小說。他看到一篇網絡小說中的主人公從小被人欺凌,後來開始反抗,最後變得越來越強大,再也沒人敢欺負他了。小說裡的主人公說:一個被欺負的人,是永遠不會成功的,必須學會反抗!他從小說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從此明白了一些所謂的“人生道理”。

時間在他壓抑而迷茫的掙扎中,走到了2015年元旦。

1月2日,本是一個新年伊始的大好日子,15歲的石帆還有半年初中畢業,就要考高中了,他的學習成績不錯,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1月2日這天,他卻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最不想見的人——一個令他飽受欺凌的同村少年。

這個人欺人成性,一見到石帆就像貓見老鼠似的,以不屑的口氣命令他:“哎!我沒錢了,晚上6點,多帶點錢去我家!我在家裡等你!”

石帆沒有回答,他想起了課本上魯迅說的那句話:“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聽見沒有?你啞巴呀你?”少年又怒斥了一句。

石帆仍然沒有回答。

石帆回到家裡,在網上看了一會兒小說,看看小說中的受氣包主人公,是如何開始反抗的?

晚上6點,他帶著一把彈簧刀,推開了少年的家門……

少年家裡,爺爺奶奶都不在,都出去打麻將了,只有少年一人趴在被窩裡看電視,他抬頭瞅瞅石帆,以傲慢的口氣問他:“帶來錢了嗎?”

石帆回了一句:“沒錢。”

“混蛋!你敢對老子說沒錢?你他媽找死啊你?”少年起身破口大罵。

“你再罵一句!”石帆有生以來第一次反抗,同時亮出了手中的彈簧刀。

少年沒想到石帆會亮出刀子,越發火冒三丈,揮拳衝石帆打過來,石帆舉起彈簧刀向少年猛刺過去……

石帆不記得刺了多少刀,隻記得彈簧刀刺彎了,隻覺得多年來一直壓在他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石頭,隨著一陣亂捅之後終於消失了。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釋懷。

講到這裡,我倆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會兒,我才問他:“孩子,你進來以後不後悔?”

“不後悔。”他回答得很決絕,“他從小到大一直在欺負我,誰都管不了他……我感到後悔的是,讓我家人賠了22萬,我父親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向受害人家屬賠禮道歉,希望求得受害人家屬對我的諒解,我覺得對不住父親……”

顯然,他的犯罪並非偶然,而是一種壓抑已久、無法釋懷的必然結果。

“判了幾年?”我問。

“7年。”

“在法庭最後陳述時,你說沒說什麽?”刑期判得不長,我想知道他是如何為自己辯護的。

“法官問我,有沒有什麽話要說?我說有!我有話要說!我說法官,人生下來,應該是平等的。可是,受害人卻從小到大一直在欺負我,打我,衝我要錢,從小學欺負到中學,從村裡欺負到縣城……直到出事那天,他還在逼著我給他拿錢,我沒錢給他!我不想一輩子受他欺負,所以就起來反抗了!他小時候欺負我,我奶奶找過他家,可他父親因販毒被槍斃了,他母親離家出走,家裡只有他爺爺、奶奶,根本管不了他。我奶奶還找過村長,村長對他也毫無辦法。我找過學校老師,老師也管不了他,學校也找過派出所,派出所說他不夠法定年齡……我看到家長、村長、老師、警察,誰都管不了他,我不想永遠受他欺負,所以,只好自己來解決他了!我說完了這番話,我發現法官好像很吃驚,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是的,誰聽到這番話都會感到震驚。

一個15歲飽受校園暴力欺凌的小小少年,居然在法庭上呐喊出一個弱勢少年無奈的心聲,道出了長期被校園欺凌的孩子苦苦尋不到解決問題的途徑,求告無門,最後只好采取以暴製暴、以觸犯法律的方式,來換取自己的尊嚴和權利!這無形中向學校、向社會、向法律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命題——應該如何解決未滿14周歲孩子校園欺凌問題?不能因其不夠刑事年齡而任其無法無天地胡鬧下去!

但此刻,我卻很想對石帆說,孩子,被害人再欺負你,你也沒有權利剝奪人家的性命啊!你知道,你為此要付出多麽沉重的代價?人生的最好年華將在監獄裡度過。七年,你可能大學都畢業了。可現在,你將在鐵窗裡度過漫長的七年。再說,那個被害的孩子同樣是家庭悲劇的產物:父親販毒被槍斃,母親離家出走,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疏於管教……

但我什麽都沒說,隻問他想沒想過,今後打算幹什麽?

“想當作家!”他不假思索地說,“我很早就想當作家。我覺得作家的作品能改變人。初中一年級,我就開始寫小說,現在也在寫小說……”

“哦?想當作家?”我頗感吃驚。

這是我採訪中遇到的第四個想當作家的少年,龍江未管所就有兩個,另一個是個籃球少年。我鼓勵他們,讓他們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將是一篇很有價值的文章。

採訪結束了,我心裡卻久久難以平靜,很想為兩個懷揣作家夢的家鄉少年做點什麽。

當天晚上,我邀請黑龍江省司法廳接待我的崔利鋒處長見面,又請來《北方文學》雜誌主編佟堃先生,還有司法廳負責教育的兩位處長,一起共進晚餐,對他們談了兩個少年的作家夢,希望各位長官能對兩個少年給予支持和關照,如果可能,請《北方文學》雜誌發表一下少年寫的東西,這將是對他們莫大的鼓勵。

我說:“不管他們將來能否成為作家,他們能懷揣一份美好的夢想,在他們漫長的鐵窗生涯中,將是一種無形的動力。在他們今後的人生路線上,也就有了奔頭,有了奔頭就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動力。這是一種不可小覷的正面能量!”

沒想到,我的提議得到幾位處長的高度讚賞。佟堃主編當即表態,他們要寫完了,我們《北方文學》可以給他發表!

崔利鋒處長說:“這是好事,為了拯救孩子,我們一定全力支持他們!”

看到他們如此支持,我很高興,便伸出一隻手來,與三位處長及主編的手一個挨一個地疊印在一起,我說:“請記住我們今天的承諾……”

四個人都鄭重地點點頭。

不僅是承諾,而是對犯罪少年的救贖。

第二天,我向龍江未管所警官提出,同時約見兩位懷揣作家夢的少年。

當警官帶著兩個像穿天楊般挺拔的少年來到我的面前,我把昨晚幾位處長及主編的態度告訴他們之後,只見兩個少年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我,眼神裡流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驚喜……

我說:“希望你們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不管你們將來能否成為作家,但是,心中懷揣一份美好的夢想,將是你人生路上一種強大的動力!”

兩個少年向我深深地鞠一躬,並表示,絕不辜負我的期望,一定……

之後,我就離開龍江未管所繼續赴南方採訪了。

前不久,我接到佟主編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未管所顏火警官告訴他,石帆的稿子寫完了,他請《北方文學》資深編輯付德芳女士對稿子進行了認真修改,準備發表在《北方文學》雜誌上。

“噢,太好了!太謝謝您了!太謝謝您了!”

我高興得連聲向佟主編表示感謝。我深知這篇稿子對一個飽受校園欺凌、至今仍在未管所服刑的17歲少年來說,意味著什麽?對懷揣作家夢的少年來說,又意味著什麽?

也許,這真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回首望人生》——這篇出自未管所少年之手的中篇紀實作品,將發表在《北方文學》2018年第8期雜誌上。同時,龍江司法廳與《北方文學》雜誌社決定,聯合召開該作品的研討會,這不僅是對一篇作品的首肯,而是為一個迷途少年的人生點亮一盞燈,相信它照亮的不僅是一個迷途少年,而是更多身陷囹圄的心靈。

…………

全文請見《當代》2018年5期

創作談

《媽媽,快拉我一把》一書,是我創作三十多年來最刻骨銘心、最痛苦的一次採訪與書寫。

一連數月,我走進十一個省市未成年犯管教所,與242位未成年犯人、監獄乾警、專家學者深入交談,每天與那些滿臉稚氣,卻背負著搶劫、殺人、強奸、運輸毒品、組織賣淫、暴力、傷害等各種罪行的花季少男少女,面對面地交談,傾聽他們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及犯罪經歷,探尋他們心靈深處的脈動,追問他們對以往歲月的反思。他們的故事,有的令人痛心,有的令人穿心,有的則令人觸目驚心!

每當一個少年帶著慌惑、迷茫甚至抵觸的眼神走進來,我就像祖母一樣伸出手去,握著他(她)或出汗或冰冷的小手,親切地喚他(她):“孩子,別害怕,坐下來,跟奶奶講講你的故事好嗎?”

有的孩子漸漸放鬆下來,有的孩子卻緊張得渾身發抖。有的孩子向我敞開了心扉,有的卻低著頭遲遲不肯開口。有的少年講到痛心處,忍不住放聲大哭。看到他們哭,我也跟著哭,淚水無數次浸濕了我和孩子手中的巾紙。他們跟我孫女的年齡相仿,就像我的孩子一樣。這些少年雖然犯了罪,有的甚至是命案在身的死罪,只因為他們未成年而沒有被判死刑。可是,當你聽完他們的故事,你會發現,每一個犯罪少年的人生,都是一部令人深思的少年犯罪史,都似乎在無聲地質問父母,質問家庭,質問學校,質問社會,甚至質問法律:我們本來是一棵柔弱稚嫩的小草,為什麽從我們身上滲出害人的罌粟漿汁?我們本來是小小年紀正當花季,為什麽走上了犯罪路線?他們的錯誤人生,讓我這位老作家不能不深思,不能不發出叩問:這些天真少年,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到底是誰之過?

一個十六歲的雲南少年哭著對我說:“奶奶,我並不想傷害媽媽,我真的不想傷害她呀!我只想讓媽媽回家跟爸爸好好過日子,像從前一樣,媽媽一走我就輟學了。可是……嗚嗚……”

少年十二歲那年冬天,媽媽與爸爸離婚離開了家。他哭喊著拚命追趕著媽媽:“媽媽別走——快過年了——媽媽求你別走——”可是母親扔下摔倒在雪地裡的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發現媽媽跑進一個男人家裡,他覺得是那個男人害了他們家。他覺得要砍死那個男人,媽媽就能回家了。後來,他趁著夜色闖進那個男人的家,揮刀衝男人砍去,媽媽卻起身去護著那個男人,他無意中把媽媽也砍死了。他懊悔不迭,哭著對我說:“奶奶,我並不想傷害媽媽,我只想殺了那個男的,好讓媽媽回家跟爸爸好好過日子,可是我把他倆都砍死了……”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傻孩子,你把男的砍死了,法律能饒過你嗎?媽媽能回家安心過日子嗎?兩條人命,等待他的則是無期徒刑,等他出獄那天,已經是人到中年了。

作者張雅文

一個十五歲的初三學生,學生成績很好,還有半年考高中,他本該有一個不錯的前程,可是,卻將一個從小就欺負他的同學給捅死了。在法庭最後陳述時,學生講道:“法官,人生下來,應該是平等的。可是,受害人從小到大一直在欺負我,打我,衝我要錢,從小學欺負到中學,從村裡欺負到縣城……直到出事那天,他還在逼著我給他拿錢。我沒錢給他,我不想一輩子受他欺負,所以就起來反抗了!他小時候欺負我,我奶奶找過他家,可他父親因販毒被槍斃了,他母親離家出走,家裡只有爺爺奶奶,根本管不了他。我奶奶還找過村長,村長對他也毫無辦法。我找過學校老師,老師管不了他,學校也找過派出所,派出所說他不夠法定年齡……我看到家長、村長、老師、警察誰都管不了他,我不想永遠受他欺負,所以,只好自己來解決他了……”

一個飽受校園暴力欺凌的小小少年,居然在法庭上呐喊出一個弱勢少年無奈的心聲,道出了長期被校園欺凌的孩子苦苦尋不到解決問題的途徑——求告無門,最後只好以暴製暴,以觸犯法律的方式,換取自己的尊嚴和權利。這無形中向學校、向社會、向法律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命題——應該如何解決校園欺凌問題?

採訪中發現,未成年人的犯罪令人觸目驚心,而更加令人觸目驚心的則是他們成長的背景——很多孩子犯罪的教唆犯不是別人,而是他們的父母。我採訪過一個犯罪少年,父親因販毒被槍斃,母親被判死緩,他完全重複著父母的犯罪人生,因販毒被抓不久,女友生下一個男嬰,他才17歲。他與父親唯一的不同是他犯罪時尚未成年,因此沒有被判處死刑,而是要在監獄裡度過漫長的鐵窗生涯。

這裡的每一個真實案例,都是對社會的一種警示。任何未成年的孩子都沒有天生的免疫力,罪與非罪,絕非鴻溝,有時只是咫尺之遙。有時僅一念之差,卻釀成了終生悔恨。

希望這部凝聚著我滿腔赤誠的心血之作,能給家長和孩子帶來一點啟迪,帶來一點警世,這將是我最大的欣慰。

張雅文

2018年9月13日

原刊責編:楊新嵐

插圖來自網絡

本期微信編輯:於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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