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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經洗經 燒佛做佛:色與空,存在還是虛無?

文/馬明博

01、六祖撕經

古松下,峭壁邊,慧能一邊走著,手裡一邊撕扯著一軸經卷,破碎的紙片被扔了一地。

這是著名的禪畫《六祖撕經圖》所呈現的畫面。

此畫為南宋畫家梁楷所作。梁楷是水墨高手,他焦墨飛白,線條簡潔,寥寥數筆,一個鮮活的人物便躍然紙上。

慧能滿不在乎地撕扯著佛經,他口中喃喃自語,右手食指指向天空。

作為中華禪的第六位禪師,慧能有沒有撕過經?對此,《六祖壇經》等禪門典籍,均文字闕如。

慧能為什麽要撕經?

學者說,六祖有沒有撕過佛經並不重要,這幅畫體現了禪宗對佛教傳統的超越、對佛門條條框框的突破,也寄托了畫家對禪宗自由精神的追求與向往。

禪者說,佛經固然是佛陀講的,但用有形有相的文字來承載佛法,也會讓人對經卷產生執著。六祖撕經,是要破除人的“法執”,體現禪“不立文字”的宗旨。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好吧,反正六祖撕不撕經,一不影響我吃飯睡覺,二不影響我讀經寫作,就不必費心勞神與專家們打筆墨官司了。

在這幅畫上,我注意到一個細節:慧能頭髮蓬亂,鬍子拉碴,頭頂上挽著一個小小的發髻,發髻上橫插一根發簪,完全是在家人的模樣。他右手高舉的食指,讓我想到“指月”的故事。

在湖北黃梅,慧能得到了五祖弘忍的認可。回嶺南途中,在曹溪結識了儒士劉志略,二人一見如故。劉志略的姑姑是比丘尼無盡藏。她讀《涅槃經》時,慧能一聽,便對經中的義理了然於胸。

一天,無盡藏拿著經卷向慧能請教。

慧能說:“字我不認識,如果你對經文不理解,我倒可以解釋。”

無盡藏說:“你連字都不認識,怎麽能解釋經文呢?”

慧能說:“體會諸佛所說的妙法,跟認不認字沒有關係。佛理好比天上的月亮,文字如同指月的手指。手指雖能指出月亮在哪裡,但手指不是月亮;再說,看月亮也不一定非要通過手指啊!”

02、丹霞燒佛

慧能撕經之事,有無難辨。不過,“丹霞燒佛”的事,倒是真實發生過。

唐代有位丹霞禪師。一年冬天,他來到洛陽香山慧林寺參加“禪七”。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坐禪結束後,丹霞手腳都快要凍僵了。他想,太冷了,得找點木頭來烤火。然而,殿中沒有木柴,只有一尊木佛。丹霞搬下這尊木佛,劈成木塊,點火取暖。

住持聞訊趕來,大聲呵斥:“為什麽要燒佛?”

丹霞一邊用火棍撥著火,一邊回答:“我想燒出些舍利!”

住持說:“木佛怎麽會有舍利?”

丹霞說:“既然沒有舍利,何妨再搬兩尊來燒?”

在一般人看來,佛像是用來恭敬、供奉的,不能有半點褻瀆,更別說把佛像燒掉了。丹霞燒佛取暖,是明顯地離經叛道。

當然,燒佛取暖的事,禪門中,似乎只有丹霞禪師這樣乾過。他這樣做,並非對佛不恭敬,他要燒的,是人們把物當作“佛”的錯誤見解。

“佛”這個字的本意,是“覺者”。佛門之所以造佛像,是希望人們看到佛像時,能向佛學習,成為“覺醒的人”,而不是跪在佛前祈求什麽。要知道,人們跪在佛前祈求的,恰恰是佛希望人們放下的。

禪門講“饑來吃飯困來眠”,“熱即乘涼,寒即烤火”。在寒冷中,燒佛取暖的丹霞禪師,是在提醒人們,在自性中,“即心是佛”。如《金剛經》所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03、東方洗經

我想,六祖慧能深契佛心,他不會與佛經為仇,因此,他不會撕經。那幅畫,可能只是畫家梁楷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一個奇思妙想。

和梁楷一樣,東方塗欽也是滿腦子的奇思妙想。

他把自己的影子拍攝下來,噴塗到畫布上,圍繞影子用油彩書寫漢字的偏旁部首,一幅幅“我非我”誕生了。

他把心安放在筆觸的橫豎撇捺之間,讓書法線條自由地在紙上漫遊,等水氣淋漓的墨跡幹了,他提筆蘸墨繼續書寫,墨跡一層疊一層,形成了“唐人書寫”。

他像孩子一樣任性、天真地在紙上“水墨修行”,淡墨濃墨交替,紙上留下一片片的空白,遠看,這些空白又成為一扇等待推開的門、一根指月的手指……

作家莫言說:“東方塗欽是一位才華橫溢、勇於探索、不斷地以他的近乎異想天開的作品給我以驚喜的畫家。”

中國美協主席范迪安說:“東方塗欽在想象的世界裡揮毫作畫,畫面上流動著的神秘符號充滿了野性的力量和澎湃的律動……”

東方塗欽說:“為什麽這麽畫?畫的是什麽意思?倒不是我最關心的。我最關心的只是——這樣好不好玩,自己快樂不快樂?”他在書畫中表達的,從來不是具體的物象,而是抽象的心象,是情緒與感受,是快樂與新鮮。

“洗經”,這個貌似“行為藝術”的舉動,是他興致勃勃在做的一件事。

“洗經”是怎麽回事?

他滿懷虔敬地抄寫《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他抄寫的經卷,一張又一張,一卷又一卷,堆如小山;他把經卷泡在木盆中,像洗衣服一樣又搓又揉,完整的經文破碎了,成為殘片,文字還原為偏旁部首;他把經文碎片撒入宣紙廠的紙漿池裡,和造紙司機一起重新抄紙,一張4×14米的宣紙誕生了……

如果說那些經卷是前世,從因果、輪回的視角看,這張新生的宣紙,如同今生。

04、色與空,存在與虛無

無論是“慧能撕經”、“丹霞燒佛”,還是“東方洗經”,這些舉動,從世俗的角度看,都含有對佛陀的不敬。

梁楷、丹霞禪師以及東方塗欽,他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人為什麽需要信仰?美國神學家蒂利希認為,這是因為人生面對著三種焦慮:對死亡的焦慮、對生命空虛的焦慮、對罪疚的焦慮。這些焦慮,驅使人在信仰中尋找存在的勇氣。

然而,人一旦有了信仰,又會產生新的執著,新的焦慮也隨之而生。

為警惕對真理的執著,佛陀在《金剛經》中講:“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禪門講,“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意用功夫;若要紙上談佛法,筆尖蘸乾洞庭湖”。黃檗禪師說:“才思作佛,便被佛障。”臨濟禪師說,佛教的“三藏”十二部經,都是“拭不淨故紙”(擦屁股的手紙)。趙州禪師說:“佛之一字,我不喜聞。”

禪師們否定偶像崇拜,勇於“呵佛罵祖”;反對拘泥於經卷,高唱“不立文字”;消解權威的意義,提倡“見性成佛”;標舉“即心是佛”,聲稱“求解脫要靠自己”。

從禪的角度說,“東方洗經”,是他“水墨修行”的延續,也是他對“六祖撕經”、“丹霞燒佛”的繼承。尤其是洗經之後重新造紙,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現實地實現了從“色即是空”到“空即是色”的嬗變。

這張巨大的宣紙上,密密麻麻的抄經殘片隨處可見,有些已是偏旁部首,根本無法看出之前是什麽文字;稍微站得遠一些,它便還原成一張等待書寫的宣紙。

曾經的一卷卷《心經》,以及《心經》中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均隱含在這張紙上。

讓人想到薩特的《存在與虛無》。

05、舀水做佛

蘇格拉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東方洗經”再造的紙,讓我想到,人生,不也是這樣一張紙嗎?前世所有的痕跡,都水印其間,只是我們的心靈不夠敏銳,對此毫無省察。

於是,童年無知的塗鴉、少年天真的繪畫、青年拮據的账單、中年掙扎的心跡、老年無奈的自語……都被我們蘸著時光的墨水記錄在這張紙上。

當生命的時針指向終結的一刻,回光返照之際,我們能夠從眼前閃過的幻影中,看到這一生忙碌奔波的意義嗎?

當死亡把生存的意義推向虛無時,人生的意義又在哪裡?

佛教認為,如果沒有學會覺照,生命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沒有意義的輪回。

沒有覺照,人只是被動地活著;練習覺照,就像照鏡子一樣,自己看著自己活。就像《心經》所說的“觀自在”。

在自私的黑暗裡,人無法窺見鏡子中的自我。利他的心,猶如光明,幫助人從鏡子中看到自我的真實面目。

說到利他,攝影家李建全在西藏拍過這樣一張照片。

一位老婆婆跪在湖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隨後,她用木杓舀起湖水。停留片刻,她把木杓中的水倒進湖裡,再次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李建全注意到,老婆婆一直在湖邊這樣重複著。

他感到好奇,走近了去看。

噢,老婆婆拿的不是木杓,而是一個刻有佛像的印模。她每次把湖水舀進來,印模裡便多了一尊水做的佛。老婆婆說,她把印模中的水倒進湖裡,是為了讓湖中的眾多生靈與水做的佛結緣。

聽李建全講完這個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動了。

有人說,利他有意義嗎?《金剛經》不是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嗎?經文沒錯,但是怕人理解錯了。經文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皆如幻化,不會永存。

世間的事物,尤其是那些惹人憐愛的人或者物,容易引發貪念與執著,讓人陷身其中,隨波逐流;如同騎上旋轉木馬,只能緊緊抓住把手,被動地轉個不停。

佛教的人生觀,不只局限於今生,今生與前生、來生緊密相連。這就使得生命的空間變得深遠。

佛門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從三生的角度看,覺照的人,會盡可能地做利他的事;因為今生的所有行為,直接影響來生的命運走向。

從利他的發心來說,老婆婆舀水做佛即不是沒有意義,更不是徒勞。同樣,六祖撕經、丹霞燒佛、東方洗經,哪一件沒有意義呢?

世界是一座橋,走過去,不要因為迷戀橋上的風景(著相),而忘記了彼岸的存在(解脫)。

本文為騰訊佛學獨家原創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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