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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村”啟示錄:村莊該如何逃離衰敗?

《財經》記者 熊平平 | 文 朱弢 | 編輯

在中國城鎮化大背景下,農村人口大規模進入城市,凋敝衰敗成為當下絕大多數鄉村的真實狀況。在此背景下,各地都在積極尋找村莊止衰活化的方法,鄉村振興亦成為國家戰略。

如何讓村莊體面地活下去?目前並無成熟經驗,且嘗試者失敗經驗居多。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教授劉守英近年來一直調研全國各地村莊,挑選出近20個例案,希望從底層經驗中找到未來中國村莊發展的規律,為基層鄉村振興提供鏡鑒。

縱觀所有村莊活化經驗,最根本一點,在當前鄉村結構巨變的時代,村莊活化的核心是能否將多種生產要素匯聚到鄉村,設計好合適的合作分配制度,激發村莊內生動力。同時,村莊發展須與城市交融發展,以產業來創造價值,唯有如此,才能實現村莊的活化。

“能人”的價值

衰敗是全國村莊的趨勢,為什麽有些村莊能獲得生機,並成為城裡人嚮往之地?

浙江義烏何斯路村的衰敗與複興可以為這一問題提供答案——作為能人的村書記何允輝的角色功不可沒。

何斯路村地處義烏山區,距離義烏市區還有20公里,地理區位較為偏僻,在2008年之前,何斯路還是一個凋敝而貧窮的村莊,村裡都是破舊的老屋,年輕人大量外出,村莊看不到希望。

但十年過後,如今的何斯路已經成為“浙江最美鄉村”,每年吸引20萬人前往觀光旅遊,增加集體經濟收入400多萬元,2018年人均純收入4.35萬元。

當地村民坦言,何斯路從衰轉興的關鍵是有了村書記何允輝。他是這個村十年活化的靈魂人物,他曾經和何斯路其他年輕人一樣,離村謀生,在浙江多個城市打拚,並擁有自己的物流企業。但在外打拚時,何允輝始終覺得自己就如“沒有根的浮萍在城市遊離”,萌生回村念頭。

2008年,何斯路村兩委換屆,何允輝參與競選,競爭上村主任職位。之後,何允輝決定摒充傳統的治村方式,要賺城裡人的錢。何允輝對《財經》記者表示,他開始是組織村民大規模種植薰衣草,製造看點,後來逐漸通過打造薰衣花園、家釀黃酒節、鄉村酒店、文化街、非遺展示區等,根據城裡人需求和村莊特色,建造一套完整的鄉村旅遊項目。

在村莊投資、運營、管理、財富分配過程中,何允輝曾經的企業家身份讓何斯路能夠根據市場需求打造村莊旅遊產品,包括前期投資、運營中的成本控制、擴大再融資、開發新項目等等環節,何斯路更類似一家企業。同時,村書記的身份,也讓何允輝能動員、組織村民參與村莊治理,令旅遊項目保持傳統村莊特色,村民還能夠參與財富分配。

與何斯路村相似,江蘇溧陽市戴南村的仲春明,他將昔日一窮二白的戴南村發展成為今天聞名於外的美岕溫泉度假村,每年營業額高達5000萬元,周圍村民亦收入可觀。

仲春明是溧陽市別橋鎮後周村人,1993年複旦大學博士畢業後被分配到浦東開發區外高橋保稅區工作,先後被派遣到香港、美國負責公司管理業務。2003年仲春明離開了國企高管職位,開始在上海創業,但始終忘不了溧陽南山的他,2008年回到溧陽,流轉百畝山地,投資上億元做觀光農業、溫泉度假村。

仲春明告訴《財經》記者,過去的戴南村是傳統的農業村,沒有產業,村民主要經濟來源是外出打工。但自從度假村做起來後,村民每年增收10多萬元,一方面是村民與集體的土地流轉租金,另一方面是因為村民被度假村雇傭後獲得工資性收入,同時因為村民將自家農產品出售給遊客獲得經營性收入。

仲春明與何允輝都是村莊重煥生機中的能人,二人熟悉企業的投資與管理,對市場敏銳,在各自鄉村的基礎上創造滿足城裡人需求的產品,以產業為核心,帶動各自村莊的繁榮與發展。

但仲春明與何允輝不同,何允輝是生於斯長於斯的何斯路人,仲春明雖是溧陽人,但對於戴南村來說,仲春明仍然屬於外來者,仲春明及其企業,可以稱之為外來資本。

這類外來者作為村莊活化的能人價值,在河北省張家口市張北縣兩面井鄉玉狗梁村最為突出,在村委書記盧文震運營下,昔日的貧困村玉狗梁村已經成為“中國瑜伽第一村”。

玉狗梁是北方典型的貧困村,因惡劣的自然環境,年輕人去了大都市,剩下年邁的老人留守,依靠微薄的農產品收入謀生。在2016年國家扶貧工作開展之時,河北省選派了石家莊郵電職業技術學院教師盧文震任玉狗梁村精準扶貧工作組第一書記,在謀求扶貧方略時,盧文震無意中發現了村民擅長“盤腿”,便突發奇想組織村民練習瑜伽,結合自己的研究,盧文震開發了一套適合村民的瑜伽。

通過這套瑜伽,當地村民獲得了健康身體,還引來國內外媒體關注。村子名氣傳開了,獲得了人氣,村民便開始開發了藜麥等農產品,通過電商出售,增加了收入。

鄉村要有產業

總結近20個村莊的經驗,產業成為鄉村活化的基石。

在傳統經驗中,農民只能種糧食和經濟作物,通過將農產品出售給城市企業獲得收入,但有農民告訴《財經》記者,一畝地種水稻,最大產量1000斤,按照1.8元/斤計算,一畝地收成約1800元,除掉化肥、農藥、種子、人工成本,種田投入與支出相當。

“種糧不賺錢”,如果僅依靠這種傳統的農業產業,村莊活化幾無可能。但依靠種植農產品活化村莊的案例卻不少,廣東蕉嶺縣廣育村通過種植多種市場需求的糧食、經濟作物而實現農民增收。

廣育村位於廣東省東北部邊緣,距離福建省5公里,距蕉嶺縣城24公里,是粵東典型的貧困山區,林地面積27669畝,而耕地面積僅1724畝。

廣育村村委書記黃忠鐸告訴《財經》記者,廣育村的做法是根據當地分散生產的特點,組織農民成立多種合作社,如產業合作社、土地合作社、資金合作社、勞務合作社,解決當地發展中遇到的人、財、地問題。

黃忠鐸介紹,村級土地合作社是為了解決承包地分散化、碎片化和低效使用問題,農民以土地的承包經營權入股,村級土地合作社以合適的價格集約土地,並將集約後土地以競價方式,實現每100畝土地由4戶-5戶家庭以合適的價格競價承租,集中發展烤煙、水稻、黑木耳種植等特色產業,每戶經營規模為20畝-25畝。而對於土地租金增值部分,合作社進行二次分配,50%用於返還給土地出租農戶,50%歸為集體,用於關愛老人、公益事業等。

廣育村還成立了黑木耳專業合作社,與蕉嶺縣南山壽農業發展有限公司進行協議合作,為種植農戶提供購買菌包、技術指導、保價收購乾濕產品的服務,減少農民種植風險。

農民通過這類產業合作,實際上解決了傳統種植模式風險大、競爭力弱問題,為農民提供內有技術、外有銷路的生產鏈。

廣育村組織農民合作化經營農產品,抵抗市場風險、延長黑木耳等產品產業鏈,2018年,廣育村集體經濟收入35.2萬元,平均收入水準約9600元,村莊活化效果明顯,現已成為廣東省宜居示範村、廣東省衛生村、梅州市生態村。

廣育村之所以能夠在黑木耳產業上獲得市場成功,背後離不開一支服務團隊——蕉嶺縣南山壽農業發展有限公司,南山壽通過專業團隊為廣育村農民提供市場信息服務,彌補農民在市場判斷上的不足。

與南山壽公司類似,梅州90後大學生陳偉強的創業團隊——梅州市農管家農業服務有限公司——為當地柚子小農戶提供服務,延長了當地農戶產業鏈。陳偉強稱,27位團隊成員均為農科大學畢業生,把當地1747戶柚子農戶連接起來搭建信息平台,對種植柚子小農戶進行技能培訓,農資團購,減少中間環節,節約農民的購買成本,相比農民自己買農資,團購方式可降低柚子生產成本0.1元/斤。

除此之外,陳偉強團隊通過對農戶進行擔保,幫助小農戶從銀行獲得投資貸款,貸款定向用於購買農資,繼續擴大柚子種植面積。柚子進入市場,要想獲得好價錢,還需要有品牌,農民無法實現這一點,陳偉強團隊通過品牌行銷,將當地的孝義事跡結合打造出了“馱娘柚”品牌,在珠三角逐漸打開市場。

農產品只是鄉村向市場提供的產品之一,風景、生態、農耕文明同樣也是可向城市消費者提供的服務。因此,在成功的活村案例中,鄉村生態旅遊成為主導當地發展的重要產業,如上述提及的何斯路村、戴南村,還有陳衛在浙江臨安雙廟村打造的太陽公社、安徽合肥巢湖經開區打造的三瓜公社等等。

與生產農產品不同,鄉村生態旅遊更依賴村莊對自身價值的挖掘、對城市消費者需求的把握,以及對品牌的宣傳推廣,因此,發展鄉村旅遊產業對人才、資本的要求更高。

北京有2000多萬人,周邊山區、河北成為北京人假期走進鄉村休閑的承接地,隱居鄉裡正是基於這一巨大市場需求,在北京、河北村莊創辦了山楂小院民宿。“不提前三個月很難預訂到房間。”山楂小院創辦人陳長春告訴《財經》記者。

據陳長春介紹,開發一個農家小院的資金和周期是30萬元和30天,每晚的住宿價格為2000多元,一年可有70%以上平均入住率。作為都市人,陳長春能夠理解城裡人在衣食住用行方面的需求,“城裡人要抽水馬桶,要冬暖夏涼,要衛生,要安全”,山楂小院把城裡人的基本需求解決了,再將生態、自然、環保、農耕、安靜這些農村獨有的價值提供給消費者,保證了民宿的本色。

合作與分配的難題

未來鄉村發展,離不開外來力量的介入,無論是工商業資本投資鄉村產業,還是能人回村謀發展,都會面臨著如何與村民合作、分配的問題,其中的機制設計成為關鍵。劉守英指出,只有合作分配機制找到了,村莊才有持續發展的動力,否則“誰都活不成”。

何斯路是典型的“自己人”帶領村民謀發展的村莊,合作分配機制相對容易,按照村莊自治制度,將村民的土地等資源入股村集體,待村莊獲得發展,“蛋糕做大後”,再按照股份分紅,同時,村莊傳統的村民監督機制對村書記有約束作用,避免可能的腐敗行為。

對於外來資本進村,當下尚沒有成熟的合作分配機制方案,是問題最多的矛盾集中點。

劉守英對《財經》記者解釋,傳統鄉村基於宗族、姻親等非正式合作機制已經崩裂,未來村內主體的合作交易成本怎麽降下來,以及新的主體進入以後,如何與老的主體形成契約規則,現行制度下如何處理公私關係,都存在挑戰。他認為,在現行制度體系下,村莊與城市的產權制度差異較大,合作分配機制的核心是要處理好村莊不同主體權責利關係,這將成為村莊發展的關鍵因素。

根據當前的活村案例,陳長春的隱居山裡平台可提供借鑒。

“城市人到鄉村做生態旅遊,由於集體土地所有權不允許買賣,重資產投入到鄉村建設,會面臨極高風險。”陳長春說。

隱居山裡選擇的是輕資產模式,即“村集體合作社+運營商”,讓村民、村主任(書記)成立一個合作社,把農民農宅入股合作社,隱居鄉裡則出設計方案改造民宅,並幫村民找到投資資金。

除了入股,村民也被聘用為小院管家,負責打理民宿的環境衛生。此外,村民也可以將山裡的山楂、蘋果等加工成有機產品,種種盈利算下來,一戶農家每年可獲得10餘萬元收入。

在陳長春團隊構建的合作機制裡,隱居鄉裡平台僅僅是一個鄉村建設的運營商,隻負責民宿小院的設計、人員培訓、行銷,不參與合作社內部工作,集體資產的管理、利益分配都由合作社處置,從而規避了諸多風險。

四川成都和盛家園的發展模式同樣具有啟發意義,和盛家園成立於2003年,在四川成都、資陽、綿陽、雅安等地開展農用地整理新農村建設項目,後又在成都市一二三圈層的天府新區、青白江區、邛崍市分別實施了以集體建設用地整理為基礎的小城鎮及田園綜合體項目開發。公司創始人胡林告訴《財經》記者,經過十多年的摸索,和盛家園已經十分熟悉村莊環境,在集體建設用地開發利用、鄉村產業運營及農民長效利益機制建立等方面積累了經驗。

熟悉村莊環境的和盛家園,“熟曉鄉村投資中的坑”,規避風險與提高效率兼顧,成為城市工商業資本投資鄉村產業過程中重要合作夥伴。2017年,田園東方入川,欲在成都地區投資田園綜合體,由於和盛家園熟悉當地鄉村環境,便成為田園東方合作夥伴,雙方合資成立新的項目投資公司,發揮各自的比較優勢,迅速將“觀光農業+文創旅遊+創智田園”為一體的田園綜合體做起。

胡林告訴《財經》記者,由於和盛家園在集體土地整理方面積累多年,因此,對這一合作機制來說,和盛家園成為了連通外來工商資本與成都本地農村的橋梁:既讓農村土地上長出現代農業、精品民宿、文創旅遊等項目,又讓企業在村莊投資中規避了風險、提高了效率。

同時,在村集體、村民、企業之間進行股權設計,胡林團隊給予村集體25%、個體24%的股權,每年按比例協議分紅,充分保證了村民的利益分配權利。

(本文首刊於2019年4月15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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