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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凱龍:普惠金融的艱難抉擇 先普還是先惠?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蔡凱龍

  以年化36%這條線為標誌的先惠後普政策,既不符合市場規律, 也不公平。普惠金融對於低收入人群來說, 普,就是數字1, 惠,就是數字0。沒有1,再多的0也沒有意義。

  “借我6千元蓋個蔬菜大棚,買種子和肥料,我半年後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們,除了高利貸,我實在找不到其他借錢的地方,幫幫我吧!”

  這是在2016年2月的一天,向我們懇求的是河北省保定市順平縣一家貧困戶的一位農村婦女。順平縣是當地國家級貧困縣。我作為國內一家著名“三農”互聯網小貸企業的高管,當時跟隨我們當地加盟商的信貸員深入申請人的居住地實地考察。

  由於“三農”互聯網小貸的借貸申請者都是農村的低收入人群,沒有固定收入,沒有信用,也沒有資產抵押,因此,貸款都是無抵押的高風險信用貸, 信貸員需要深入了解申請人,評估其還款能力和意願後決定是否放款。

  信貸員詳細分析了這位申請人的家庭收入、財務狀況和家庭背景後,確認該申請人還款意願是夠的,但是對其還款能力表示質疑。 該戶全家老小6口人的唯一收入是申請人丈夫在保定市打工的微薄收入,扣除家庭必要支出後所剩不多,而且大棚蔬菜種植不確定性風險因素較多。信貸員對是否貸款給這位申請人猶豫不決。

  這位婦人給我們算了一筆账:她們家一畝地建一個普通蔬菜大棚需要4000元, 半年種植的種子肥料等差不多需要2000元。地是自己的地,自己去種可以省人工成本。 他們計劃夏天種草莓,冬天種黃秋葵,中間還可以種一些長得快的蔬菜,按照市場價格保守估算,一年估計能獲利一萬元,半年內就能償還正常的本息甚至還有盈余。

  農婦的規劃聽起來很有說服力,可是信貸員最後還是忍下心拒絕了這筆貸款, 因為公司資金渠道有限,資金成本較高,加上必要的高壞账撥備和風控成本,公司的加盟模式和推廣運營成本,費用加利息換算成綜合年化利率最低在40%, 沒辦法不超過36%。 而2015年8月27日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乾問題的規定》裡,對民間借貸36%以上不予保護。

  這樣的案例在我考察過程中屢見不鮮。

  這個信貸員面臨的難題,恰恰就是中國普惠金融的發展進入深水區的一個縮影。

  中國普惠金融成績斐然

  普惠金融(inclusive finance)這一概念由聯合國在2005年提出,指以可負擔的成本為有金融服務需求的社會各階層和群體提供適當、有效的金融服務,小微企業、農民、城鎮低收入人群等弱勢群體是其重點服務對象。

  發展和推動普惠金融是當今世界的重要趨勢,為各個國家金融發展的重點。 而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高度重視普惠金融發展。 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將“發展普惠金融”確立為國家戰略;2015年底國務院印發《推進普惠金融發展規劃(2016-2020年)》。2016年二十國集團G20杭州峰會上, 普惠金融成為重要議題之一。 在峰會上,中國作為東道主,提出制定《G20數字普惠金融高級原則》,倡導利用數字技術推動全球普惠金融的發展。

  在政策大力支持下,以國有4大銀行為代表的傳統金融和以螞蟻金服為代表的金融科技公司,作為兩大主力軍,推動中國的普惠金融並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

  根據銀保監會2018年9月發布的《中國普惠金融發展情況報告》摘編版公布的相關數據:截至 2017 年末,銀行業網點鄉鎮覆蓋率達到 96% ;農業保險服務網點鄉鎮覆蓋率達到 95%, 全國行政村的基礎金融服務覆蓋率超過 96% 。銀行業金融機構為607 萬建檔立卡貧困戶提供 了2497 億元扶貧小額貸款,四分之一的貧困戶獲得扶貧小額貸款。在這個基礎上,中央財政下達2018年普惠金融發展專項資金100億元,引導金融資源流向基礎金融服務薄弱地區。 

  與銀行主要依靠資金優勢和政策傾斜不同, 金融科技公司主要依托於互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新技術,在信息收集、市場推廣、風險管理、貸後管理上有著成本低、效率高的優勢。尤其在偏遠貧困地區, 金融科技在解決金融服務最後一公里上有巨大的潛力。 以支付為例,中國人民銀行的調查則顯示:2017年全國使用電子支付的成年人比例為77%,其中農村地區為67%。

  普惠金融在深水區面臨難題

  然而在取得的巨大成就面前,我們還需要看到中國普惠金融已經進入深水區,面臨亟待解決的難題。

  普惠金融的核心是讓金融既普又惠。 普,指的是擴大金融服務範圍,讓更多的人成為服務對象。 而惠,是指把金融服務成本控制在可負擔範圍內。擴大金融服務範圍和控制金融服務成本,普和惠,兩者有天生的矛盾。一味追求擴大金融服務,金融成本就無法控制, 如果嚴格控制金融成本,就會抑製金融服務的範圍。 

  英語“low handling fruit“ , 意思相對比較容易摘取的果實。目前普惠金融的主要成績,來自相對容易的人群。 這部分人群雖然之前無法獲得金融服務,但是他們的基本條件尚可,因此在政策的大力支持下, 不管是傳統金融還是金融科技公司,都能在較低的金融成本下,擴大金融服務範圍,做到既普又惠。

  然而, 低懸的果實總有摘完的一天, 中國普惠金融要取得全面勝利,不得不面對難啃的骨頭, 在普和惠之間做出艱難的選擇。世界銀行2017年發布的普惠金融和金融科技報告指出, 中國還有近2億農村人口沒有享受正規的金融服務。 正如前文提到的信貸員一樣,面對基本條件更差的貧困人群,面對2億人群中的一員,在無法同時兼顧普和惠的情況下,如何抉擇?

  先普還是先惠?

  高法劃出年化36%這道利率紅線,不管是否出於監管者本意,注定讓普惠金融在攻堅戰裡,只能選擇先惠後普。先惠後普有一定的存在道理:普惠金融需要考慮接受金融服務對象的承受能力,是一種負責任的金融,而不是隻一味追求市場利潤最終有可能演化成掠奪性金融。 然而。 先惠後普的合理性是有兩個前提條件的:一,符合市場規律, 即政策推行要遵循可持續商業發展的原則;二, 體現公平原則 ,普惠金融的對象和實施者需要公平的環境。

  然而, 以年化36%這條線為標誌的先惠後普政策,既不符合市場規律, 也不公平。

  2015年8月7日,最高法《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乾問題的規定》明確指出,民間借貸利率24%以下受法律保護,36%以上不受保護。根據最高法數據,2011-2015年,民間借貸糾紛大幅上升,每年保持20%的平均增速增長,民間借貸糾紛已經成為繼婚姻家庭之後列第二位的民事訴訟類型,最高法為了充分保護人民群眾合法權益並緩解民事審判工作壓力,才發布新規。 最高法的利率規定針對的是普通民間貸款,參照的是央行貸款基準利率。最高法發言人杜萬華在發布規定當天回答記者提問時回答:“我們在制定《司法解釋》的時候就研究過從古到今利率的變化,特別是1990年以來10多年央行利率頒布的整個利率的線索,我們研究以後發現,央行頒布的貸款基準利率變化比較大,最低是百分之二點幾,最高的是百分之十二點幾,中間較多的是5%~8%,最後我們選了中間值6%,又參照傳統四倍的含義,四六二十四,就是這樣來的。”

  影響力如此巨大的利率管制紅線,居然是由法院這樣一個司法部門頒布的,初衷居然是為了“緩解民事審判工作壓力”, 其“取中間值”“按照傳統四倍”的計算方法也過於草率。 難道不應該由跟經濟和金融直接相關的監管部門, 在經過詳細論證、充分吸取市場和學界意見後,最後找出科學的、符合市場規律的,甚至是一個動態的、因地製宜的利率管制空間嗎?

  很多人認為年化36%紅線合理, 認定超過年化36%的合法行業不存在,只有暴利的非法行業才能達到這樣的高回報率。 因此,利率管制在36%就是為了防止借錢給暴利非法行業。

  然而,這種想法過於以偏概全。筆者剛從紐約華爾街投行回國加入“三農”互聯網借貸公司,對公司商業模式最大的疑問就是:農民如何能夠有能力找到36%以上的機會來還清借貸。在筆者熟悉的美國金融市場環境中,年化回報超過10%都已經很可觀,更不用說36%, 畢竟股神巴菲特也只能保持在21%的長期年複合回報率。 當時董事長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中國很大,國情特殊,特別是在農村和偏遠地區。 他建議我要“接地氣”,不要老在北京公司總部,而是脫下西裝,和信貸員深入農村第一線去實地考察。於是就有了前文我和信貸員實地考察的一幕。 

  事實勝於雄辯,中國農村特別是貧困地區相對閉塞,信息不對稱,金融服務欠缺。因此,在這種特定環境下, 成熟的金融市場中罕見的高利率、高風險和高回報的機會就有生存的土壤。 而這些貧困地區的農民,缺的就是能讓他們實現脫貧致富的機會和資金。 這也是普惠金融最具挑戰的亟待攻克的最後一座堡壘。 然而年化不超過36%這條不符合市場規律的紅線,死死綁住了普惠金融的手腳,同時也剝奪了貧困人民脫貧的機會。信貸員選擇拒絕給貧困農婦放款,不是對她大棚種植蔬菜質疑,而在於合理的市場貸款利率超過36%,違反了現行監管政策, 只能放棄這筆貸款。

  被36%高壓線影響最大的是金融科技公司。在推進普惠金融的兩大主力中,各有分工:傳統金融在“惠”上面大展拳腳, 金融科技公司在”普“上大顯身手, 兩者互為補充,差異競爭。  然而用不合理的利率高壓線,顯然對傳統金融影響不大,傳統金融的普惠金融的成本較低,客戶群也相對優質,屬於既普又惠的客群。 然而對金融科技公司卻是致命的, 以技術為優勢把金融服務覆蓋到最偏遠的貧困地區,屬於能普卻不惠的客群。因此市場化的利率要求是較高的。尤其是2016年以來對金融科技公司在監管上趨嚴,備案和牌照遲遲無法推出,金融科技公司的資金來源處處受限,資金成本節節高升,運營成本進一步加大。 金融科技公司在推行普惠時經常面臨像前文信貸員那樣的的困境:經過審慎評估,對方也有能力、有意願還,因為碰到利率紅線而被迫放棄。 

  這種既不符合市場規律、又不公平的先惠後普的政策所產生的後果,就是人為創造出金融服務真空,任由地下金融肆虐。最受傷的就是這群普惠金融幫助對象的貧困低收入人群。 他們的金融需求本該由正規金融按照市場定價去服務, 現在只能轉向高利貸、套路貸,甚至讓人聞風喪膽的超利貸。

  今年央視315晚會集中報導的眾多“714高炮”超利貸,揭示這一行業的血腥 。所謂714,指的是那些期限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網絡貸款,而高炮,指的是其綜合年化利率達到1000%的極高的利率,加上高額砍頭息和逾期費用。在對現金貸嚴格監管一年多後,還有如此眾多明目張膽的超利貸, 根源在於,龐大無信用低收入民眾短期借貸需求無法在正規市場得到滿足,不得不尋求非法地下金融。

  如今,普惠金融已經進入攻堅戰, 要取得普惠金融的全面勝利,需要從先惠後普逐步轉變成先普後惠。 先普,即擴大金融服務範圍,適當調整過於嚴格不符合市場規律的利率管制。 重新組織監管,學界和業界,討論符合市場規律並公平的動態利率管制方法。 後惠,即推動信息共享,提倡傳統金融採用數字金融,支持科技金融公司降低資金成本,讓兩大主力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在各自擅長的領域發揮優勢雙管齊下,讓普惠金融的成本越來越低,最終實現既普又惠的宏偉目標。

  清華五道口金融學院院長、中國人民銀行原副行長吳曉靈稱:“對於低收入人群來說,有融資的機會,遠比融資價格重要。”

  普惠金融對於低收入人群來說, 普,就是數字1, 惠,就是數字0。沒有1,再多的0也沒有意義。

  (本文作者介紹:財經評論員,金融科技專家, 中國人民大學金融科技研究所高級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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