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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 | 作家賈平凹:拴馬樁

作家賈平凹

賈平凹《拴馬樁》

原載2003第5期《收獲》“西部地理“專欄

西部地理

拴馬樁 (賈平凹)

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西安人熱衷收藏田園文物。我先是在省群眾藝術館的院子裡看到了一大堆拴馬石樁,再是見在碑林博物館內的通道兩旁栽豎了那麽長的兩排拴馬石樁,後就是又在西北大學的操場角見到了數百根拴馬石樁。拴馬石樁原本是農村人家尋常物件,如石磨石碾一樣,突然間被視為藝術珍品,從潼關到寶雞,八百裡的關中平原上對拴馬石樁的搶收極度瘋狂。據說有人在城南辟了數百畝地做園子,專門擺列拴馬石樁,而我現居住的西安美術學院裡更是上萬件的石雕擺得到處都是,除了石鼓、石柱礎、石獅、石羊、石馬、石門梁、石門墩、石滾、石槽外,最多的還是拴馬石樁。這些拴馬石樁有半人高的,有一人半高的,有雙手可以合圍的,有四隻手也圍不住的,都是四棱,青石,手撫摸久了就起膩發黑生亮。而拴韁繩的頂部一律雕有人或動物的形象,動物多為獅為猴,人物則千奇百怪或嬉或怒或嗔或憨,生動傳神。我每天早晨起來,固定的功課就是去這些石雕前靜然默思,我覺得,這些千百年來的老石頭一定是有了靈性的,它們曾經為過去的人所用,為過去的人平安和吉祥。在建造時有其儀式,在建造過程中又於開關、就位上有其講究,甚至設定了咒語,那麽,它們必然會對我的身心有益。

任何文物的收藏,活躍著的,似乎都是一些個人行為,其實最後皆為國家、社會所有,它之所以是文物,是輾轉了無數人的手,與其說人在收藏著它們,不如說它們在輪換著收藏著人。上個世紀之初,於右任和張鈁憑借了他們的權勢和智慧,大量收藏過關中的墓碑,他們當時有過協定,唐以前的歸於右任,唐以後的歸張鈁,近百年過去了,於右任收藏的墓碑都豎在了碑林博物館,而張鈁將那些墓碑運回河南老家,現在也成了“千唐志齋”博物館。於右任和張鈁是書法家,他們隻收藏有文字的墓碑,後來又有了個美術教育家王子雲,他好繪畫,好雕塑,就風餐露宿踏遍了關中,訪尋和考察了關中的石雕,寫成報告並帶回大量的實物拓片。但是,於右任、張鈁和王子雲並沒有注意到拴馬石樁之類,可能那時關中的石刻石雕太多了,戰亂年間,他們關注的是那些面臨毀壞的官家的、寺院的、帝王陵墓上的東西,拴馬石樁之類太民間了,還沒有也來不及進入他們的視野。地面上的文物是一茬一茬地被挑選著,這如同街頭上的賣杏,顧客挑到完也賣到完,待到這些拴馬石樁之類的東西最後被收集到,才發現這些民間的物件其藝術價值並不比已收集了的那些官家的寺院的陵墓上的東西低。西安是世界性的旅遊城市,可大多的遊客只是跟著導遊去法門寺去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在那如蟻的人窩裡擁擠,流汗,將大把的錢扔出去。他們哪裡知道騎一輛單車到一些部門和人家去觀賞更有玩味的拴馬石樁一類的石雕呢?我慶幸我新居到了西安美術學院,抬頭低眼就能看到這些寶貝,別人都在“羊肉泡饃”館裡吃西安的正餐的時候,我坐在家裡品嚐著“肉夾饃”小吃的滋味。

我在西安美術學院的拴馬石樁林中,每一次都在重複著一個感歎:這麽多的拴馬石樁呀!於是又想,有多少拴馬石樁就該有多少匹馬的,那麽,在古時,關中平原上有多少馬呀,這些馬是從什麽時候起消失了呢?現在往關中平原上走走,再也見不到一匹馬了,連馬的附庸騾、驢,甚至牛的糞便也難得一見。

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人學會了降龍的本領,但他學會了降龍本領的時候世上卻沒有龍。如今,馬留給我們的是拴馬的石樁,這如同我們種下了麥子卻收到了麥草。好多東西我們都丟失了,不,是好多東西都拋棄了我們。虎不再從我們,鷹不再從我們,連狼也不來,伴隨我們的只是蠢笨的豬,諂媚的狗,再就是蒼蠅蚊子和老鼠。西安的旅遊點上,到處出售的是布做的虎。我去拜訪過一位鑿刻了一輩子石獅的老石匠,他鑿刻的獅子遠近聞名,但他去公園的鐵籠裡看了一回活獅,他對我說:那不像獅子。人類已從強健淪落到了孱弱,過去我們祖先司空見慣並且共生同處的動物現在只能成為我們新的圖騰藝術品。我們在欣賞這些藝術品的時候,更多地品嚐到了我們人的苦澀。

在關中平原大肆收購拴馬石樁一類石雕的風潮中,我也是其中狂熱的一員。去年的秋天,我們開著車走過了渭河北岸三個縣,剛剛到了一個村口,一個小孩扭身就往巷道裡跑,一邊跑一邊喊:西安人來了!西安人來了!立即巷道裡的木板門都哐啷哐啷打開,出來了許多人把我們圍住,而且雞飛狗咬。我說:西安人來了怎麽啦,又不是鬼子進了村?!他們說:你們是來收購拴馬石樁的?原來這個村莊已經被來人收購過三次了。我們仍不死心,還在村裡搜尋,果然發現在某家院角是有一根的,但上邊架滿了玉米棒子,在另一家茅坑還有兩根,而又有一家,說他用三根鋪了台階,如果要,可以拆了台階。這讓我們歡喜若狂,但生氣的事情立即發生了,他們漫天要價,每一根必須出兩千元,否則只能看不能動的。農民就是這樣,當十年前第一次有人收集拴馬石樁,他們說石頭麽,你能拿動就拿走吧,幫著你把拴馬石樁抬到車上,還給你做了飯吃,買了酒喝,照相時偏要在院門口大聲吆喝,讓村人都知道西安人是來到了他們的家。而稍稍知道了西安人喜歡這些老石頭,是什麽藝術品,一下子把土坷垃也當做了金砣子。那一次,我們是明明白白吃了大虧購買了五根拴馬石樁。

也就在這一次收購中,我們明顯地感覺到農村的蕭條,幾乎到任何一個村莊,能見到的年輕人很少,村口或巷道裡站著和坐著的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詢問有沒有拴馬石樁,他們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疑惑地看你,然後再疑惑地看停在旁邊的汽車,說:那得掏錢買哩。我們說當然要掏錢的,他們才告訴你有或者沒有,又說:還有牛槽的,還有石門墩哩。領著你去看了,或許有一根兩根,不是斷裂就是雕刻已殘損得失去形狀,但他們能拿出石門墩來,牛槽來,還有石碌碡,打胡基的礎子,砸蒜的石臼,都是現代物件,說:買了吧,我們缺錢啊。看得出他們是確實缺錢,衣衫破爛,面如土色,每個老人的後脖頸壅著皺褶,曬得黑紅如醬,你無法不生出同情心來。被同情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也就這些人,和你論起價來,要麽咬一個死數,然後就呼呼嚕嚕吃他的飯,飯吃完了又一遍又一遍伸出舌頭舔碗,不再出聲,而另一個則巧舌如簧,使你毫無還嘴之機。買賣終於是做成了,我們的車卻在另一條巷裡受阻,因為有人家在辦喪事,一群人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急聲催喊著快去鄰村喊人,他們有氣力的勞力已經極少,必須兩個村或三個村的青壯勞力方能將一具棺材抬往墳墓。在一片哀樂中,兩個村莊的年輕人合夥將棺材抬出村去,我不禁有了一種蒼涼之意,千百年來,農民是一棵草一棵樹從土裡生出來又長在土上,現在的農民卻大量地從土地上出走了。馬留給了我們一根一根拴馬的石樁,在城市裡成為藝術的飾品,農民失去了土氣,遊蕩於城市街頭的勞務市場,他們是被拔起來的樹,根部的土又都在水裡抖涮得乾乾淨淨,這樹能移活在別處嗎?

開著收購來的拴馬石樁的車往城裡走,我突然質疑了我的角色,這是在搶救民間的藝術呢,還是這個浮躁的年代的一個幫凶或者幫閑?

當西安美術學院分配了我那套樓下一層的房子時,窗外是早栽豎了三根拴馬石樁,我曾因窗外有這三根拴馬石樁而得意過,而現在,我卻為它悲哀:沒有我的時候是有馬的時代,沒有了馬的時代我只有守著拴馬石樁而哭泣。

(原載2003年第5期《收獲》“西部地理”專欄,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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