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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聯網大潮滌蕩下,一座川東小鎮的嬗變與堅守

在年輕人心中,有兩處地方最不忍觸碰,一處是遠方,另一處則是故鄉。

#本文系刺蝟公社X快手“2019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作品

作者、攝影 | 疏風

在年輕人心中,有兩處地方最不忍觸碰,一處是遠方,另一處則是故鄉。

我的大學時光是從咀嚼獨在異鄉、跨省求學的滋味開始的,如今這份情愫延續到了我的研究生生活。但曾經強烈的愁思,在汩汩的時光浸淫之下,被稀釋成宣紙上淡淡的紙印。

一千公里的阻隔,剝離於故土的求學生涯,正在逐步蠶食我和故鄉的聯繫。現在,我的腦海裡已難以迅速構建起關於故鄉的完整輪廓,因為那個座落在川東北的無名小鎮——廟壩,也在時代的大潮滌蕩中,發生著令人驚歎的改變。

於我,廟壩已然變得既熟悉又陌生——百日無晴的氣候、交織錯落的梯田、寬敞的壩院裡爭鳴的公雞,像一幅綿延長遠的畫,從過去一直鋪展到現在;拔地而起的建案、被工業殘渣和生活汙水染成“黑水”的護城河、隨處可見的移動支付、遍地開花的快遞服務,以及伴隨著端遊蕭條和移動端遊戲的興起而逐日萎縮的網咖,這一幀幀畫面讓我倍感陌生。

如果說家鄉小鎮分食到了中國經濟騰飛的紅利,進而取得了物質層面的巨大進步,這尚不足以讓我感到驚詫,那麽種種跡象表明,互聯網這頭時代巨獸已經將其觸角延伸到了中國鄉村,並且正在深刻改變著人們的思維習慣和生活方式,便就成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議題

於是在2019年春節返鄉期間,我作為返鄉的羈客,作為一個體驗式觀察者,也作為一個脫離的“他者”對這片古老又嶄新的土地進行了實地觀察和深入採訪,以探究互聯網浪潮下故鄉的嬗變和堅守。

移動互聯網的興起和PC互聯網的衰落

年輕人向來是時代的弄潮兒,他們早早跨入了互聯網的門檻,深嘗其帶來的便利和歡娛,並一躍成為互聯網的忠實擁躉。

我的兩個表弟,較大的一個二十出頭,在深圳務工,每次待到春節假期方才返鄉團聚;另一個表弟剛踏入大學的門檻,此次回家算是初嘗遊子歸家的滋味。

他們感情向來要好,一年未見,重聚時刻難免要玩耍消遣一番。然而孩提時代疊紙捉迷藏的遊戲早已過時,取而代之的是兩塊智能手機螢幕,一場刺激緊張的《王者榮耀》對局。

共同遊戲,攜手勝利成為了見證友誼和重逢的新方式。

團隊競技遊戲對於精力的損耗是巨大的,幾盤遊戲下來,兩人都有幾絲疲憊,決定休息一下。兩個表弟以一種類似“葛優躺”的姿勢半躺在軟踏踏的沙發上,後腰緊緊抵住沙發邊緣,雙腿繃成一對弓。

“你在幹啥子?”小表弟湊過頭去看,發現是在刷短影片。

大表弟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注意力即刻回轉到繽紛多彩的螢幕上。

從娛樂到休閑,互聯網正在承擔著越來越多的角色——它不僅提供夢幻的圖景贈你歡愉,還在你玩得倦怠時提供座椅小憩,以一種無所不包的姿態扮演著一位時間伴侶的角色。

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成熟和移動終端的普及,智能手機使用人群“低齡化”已經成為小鎮的普遍現象。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幾個小孩聚在一起,圍繞著一塊或者幾塊五六英寸的螢幕不亦樂乎。

就連我家剛滿三歲的小表妹,都對玩手機抱有極高的興致,她不僅學會了打電話,還能在冗長的微信通訊錄名單中準確找到舅舅的名片並撥通影片通話,一旦她鬧脾氣不聽話了,只要把手機給她把玩,即刻喜笑顏開,煩惱皆忘,比任何玩具糖果都管用

移動互聯網欣欣向榮,小鎮的網咖業務卻正在經歷自己的寒冬。剛走到門口,一排“未成年禁止入內”的大字就映入眼簾,但事實上小鎮網咖的顧客主體就是未成年人。

從座無虛席的場面來看,網咖的經營似乎並未受到移動互聯網的太大衝擊,然而網咖老闆卻搖著頭歎息說,“這些都是虛假繁榮,春節放假,沒得智能手機玩的小孩子得了壓歲錢就來這裡玩遊戲了,平常基本沒什麽人。”

網咖老闆確實沒有誇大其詞,門口的鋪面轉讓通知表明,這家小鎮上僅有的網咖正在經歷著嚴峻的生存考驗。

“我們這種人落伍了,就是沒有被圈進去”

和年輕一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周圍的中老年人,新一代在互聯網的浪潮中如魚得水,他們卻被排斥在互聯網的門檻之外,媒介素養的缺乏和日漸退化的學習能力讓他們無所適從。

外婆今年已是77歲高齡,由於身患糖尿病和高血壓等諸多疾病,有隨時病發的危險,所以在家人的一再堅持之下,她才勉強同意配上老人機,以備不時之需。

但即使是操作簡易的老人機,對於這個上世紀前半葉出生的老年人而言都顯得過於不友好。

外婆一邊戴著老花眼鏡一邊細心聽我教她快捷撥號的樣子和初識漢字的孩童無異,雖然已經將學習的任務精簡到了最低程度,只需要按住對應數字鍵就能夠撥出相應電話,但外婆摁鍵的手依然控制不住地顫抖。

外婆誕生於新中國成立之前,目睹過新中國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運動,經歷過風雨如晦的文革十年,也見證了改革開放後整個農村的滄海巨變,她承受過太多的波折險阻。

她在那些並不富裕的年歲裡省吃儉用,步步為營,靠著勤勞的雙手拉扯包括我母親在內的五兄妹。她爬滿皺紋的雙手是歲月滄桑的印記,更是她歷經磨難的勳章,然而這雙手如今卻連一台巴掌大的老人機都無法駕馭,跟毋寧說操作更為複雜的智能手機了。

“太難了嘛,學不會。”屢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後,外婆垂頭喪氣地說。

“智能機會不會簡單些?直接觸碰用手指點擊就可以了。”我天真地問。

“不得行,不得行,我看見那個東西就腦殼痛。”外婆連連擺手道。

外婆的語氣和神態讓我聯想到了母親,她在使用智能手機的時候,其尷尬和不適與外婆如出一轍。我曾就智能機的使用和對互聯網的認知問過母親——

“老媽,您覺得老人機和智能機哪個更方便?”

“打電話老人機方便,上網智能機方便。”

“智能機不能打電話嘛?”

“習慣了用老人機打電話。”

“那為什麽不直接用老人機,還要很費勁地學習智能機?”

“身邊的人都會用,我不學好沒得面子嘛,可是沒得時間學,等有空再說。”

而這一等就是一個四季輪回,距離教會母親使用微信影片通話已經過去整整一年。自從父親臥病在床,家庭的重擔便落在了她的肩上。母親每天起早貪黑在供銷社超市做服務生,還要擠出本就不多的閑暇時間經營農務,處理瑣碎家事,實在是分身乏術。

“您覺得什麽是互聯網?”

“互聯網不就是一張網嘛,把大家都圈進來,我們這種人落伍了,就是沒有被圈進去。”

母親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卻觸及了問題的本質。在鄉村,互聯網恰如一張巨網,無所不包卻又界限分明。網外面的人進不去,網裡面的人出不來。

在我們的社會大踏步的向互聯網時代邁進的時候,那些留守在鄉村的農民們卻很難跟上時代的腳步而隨時面臨著被拋棄的風險。年輕人在互聯網世界中的如魚得水同鄉村農民的步履維艱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時刻提醒著我們,不要遺忘身處“網外”的那群人,他們渴望資訊自由但他們卻沒有選擇的機會和能力。

兩個互聯網,兩個江湖

廟壩是一座不大的鄉鎮,顧名思義,在清朝年間這裡曾是盛極一時的香火聖地,來往香客,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又因四川東北部多寬敞盆地點綴在丘陵之間,川人稱之為壩子,故得此名。

聽鎮上的老人講,在上個世紀前半葉,每逢盛大節日特別是春節期間鎮上都會舉行一系列的廟會活動。

廟會舉辦的時候,燒香拜佛者雲集,燈市整夜通明,各種小吃特產沿街設攤,歌舞表演熱鬧非凡。廟會成為一個樞紐,匯集了貨物貿易的資訊,街頭巷尾的逸聞趣事,進而促進了商賈往來,人際交往,實現了資訊的交流和共享。這與互聯網的本質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說,廟會活動就是傳統社會的互聯網

但如今鎮上已找不到任何寺廟的痕跡,廟會活動也不複存在。聽外婆講,她1963年嫁入此地時只剩下一座八角廟,之後這座廟毀於文革期間的紅衛兵之手,現在的鄉政府正是建在其廢墟之上。但每周兩次的“趕場”,作為廟會活動的變種延續了下來,繼續扮演著為小鎮居民提供資訊交流平台的角色。

雖然傳統的“互聯網”退出了小鎮的歷史舞台,但真正的互聯網江湖正在這片曾經的香火聖地上徐徐展開。

最令人側目的變化之一是小鎮上遍地開花的快遞站點。

我實地走訪發現,在小鎮的主體部分——十字街總共分布了中通、圓通、順豐、申通、京東、百世匯通等六家快遞服務點。

一年之前鎮上的快遞配送只有中通、順豐兩家,短短一年時間,小鎮的快遞業就已經初具規模。

為了適用城鄉不同的購物需求,淘寶開辟了標準版和家鄉版兩個版塊,鎮上的農村淘寶服務站應運而生,收攬所有在淘寶家鄉版購得的商品,以供消費者自提。其位置處於鎮中心的十字街口,便利鎮上居民自不必說;偏遠村莊的農民也不必像之前一般為取快遞滿鎮子奔波,在趕場時順帶取快遞已經成為一種輕鬆寫意的慣例。

快遞站點是電子商務的重要一環,其分布數量是該地區網購規模的直接體現,為了更深的了解快遞行業在廟壩的發展情況,我特地採訪了中通以及圓通的配送站負責人王先生。

“請問你乾快遞行業多久了?”

“快5年了,差不多2014年開始做的。”

“請問月收入大概是什麽水準?”

“不太穩定。忙的時候比如雙十一那陣子一個月可以賺五六千,閑下來兩三千塊錢就算好的了。”

“對這份工作有什麽直觀的感受?”

“費力不討好,有時候發錯簡訊打錯電話會被罵;有時候很累,訂單量大的時候,尤其是夏天,汗水一把一把地流;還要同其他快遞競爭,順豐配送一個快遞7塊,我這邊隻交了保證金沒要加盟費,一個快遞只能收兩塊服務費。”

“有正面一點的感受嗎?”

“勉強算旱澇保收,還是比起打工穩定。和我一些務農的同學比起來,算是很體面的工作了,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外出務工,背井離鄉的,陪在家人身邊很難得。而且我感覺互聯網和快遞業都在往上走,以後會有更多機會。”

“這份工作給你生活帶來了什麽變化?”

“要學習,要與時俱進,不然做不好。”

“對電子商務或者說互聯網有什麽直觀感受?”

“說一句老話吧,科技改變生活。”

“您認為互聯網給廟壩鎮帶來的最大變化是什麽?”

“提高了生活品質嘛。現在網購普及了,可以買之前拿錢都買不到的奢侈品,實體店遭了殃,賣不出去了。”

王先生是一個不滿三十歲的小夥子,幹練精神,他說,通過兼職快遞配送業務不僅補貼了家用,寬綽了手頭,更認識到了知識的重要性。可見,常年和電子商務打交道的王先生,已經領悟了互聯網的核心思維:交流與分享。這對於初中畢業就出來打拚的他來說,是非常難得的。

除了快遞行業的蓬勃發展之外,小鎮的互聯網旅遊行銷也方興未艾。

金花樂園於去年2月完工,在當地廣泛招工,解決了當地300余個村民就業。

自2018年2月小金花兒童樂園建立以來,微信公眾號上共有7篇相關文章,或是介紹小金花樂園的遊樂項目,或是提供旅遊攻略。總體來看,推文的閱讀量參差不齊,少則兩百多則三千,網絡行銷效果有待提高,但小金花兒童樂園已然邁出第一步,探尋著新媒體行銷的路徑。

互聯網無法攻破的壁壘

這是屬於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的時代,在我們的刻板印象中,其無外乎於洪水猛獸,所到之處無不望風跪服,摧城拔寨易如反掌。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在我的家鄉廟壩,還保留著些許互聯網也無法攻破的壁壘。

中國自古講禮尚往來。川東北有收禮金的習俗,無論婚喪嫁娶,收禮金時,總會詳問來人大名,並在禮簿上鄭重其事地記下姓名以備來日還禮時查看。

如今移動支付風靡全國,倘若只為求方便,在禮簿旁只需放置主人二維碼收款即可,其账目來往遠比用手記錄更為便捷準確、不易出錯。

然而自我回來以後,參加了不下五家的宴席,卻從未看到一家貪圖方便用二維碼收款。

這其中道理淺顯易懂,收禮納名,遠不是資金往來那麽簡單,更多的是一種古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裡,雙方的身份都得到了認同,親緣、友朋關係也得以維系,其中的意義遠遠超過表面上的收支更加區別於日常的商品交換。

移動支付在鎮上已然遍地開花,無論是超市、面館、理發店還是路邊的燒烤攤,都不難看到顧客舉起手機掃碼支付的情景。與此同時,菜市場中大部分交易依舊保持著現金交換的傳統。

一方面,大部分菜農同我外婆一樣,是被隔斷在互聯網門檻之外的人,即使主觀上有意願,客觀上也不具備使用移動支付的能力;另一方面,移動支付無所不在,現金支付的場合越來越少,可能是出自於一種懷舊般的念想,消費者在買菜的時候花掉平日攢下的現金,以此品味傳統意義上的購物樂趣。

互聯網是這個時代的王,但是在傳統和禮俗面前,它也有無能為力的一面。

我的家鄉廟壩,它有一條河,兩條街,三萬人。它只是一座普通的中國鄉鎮。但恰恰因為它的平凡無奇,所以在它身上發生的變化就具備了更廣泛的代表性。

它同中國所有的鄉鎮一樣,受益於中國經濟的騰飛,在物質層面早已今非昔比;它受到互聯網浪潮的洗禮,在諸多方面受到互聯網的影響——互聯網像一位技藝超凡的宮廷畫師,一筆一筆修圖著鄉村的輪廓,重塑著古老鄉鎮的社會風貌、生活方式和思維觀念。

轉眼春節已過,離家的日子越來越近。經過這一番對小鎮的探尋,我似乎又與故土建立起了親密的連接,已然在心裡生出眷戀和不捨來。故土正在經歷著互聯網浪潮下的嬗變,但亦然有它獨特的堅守,而我將攜一抔故鄉的土,再次出發,去尋找屬於我的改變和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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