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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大雨和華南虎:一個北佬的南方記憶

荔枝、大雨和華南虎

文 | 謝海濤

剛上大學時,學校組織新生在大禮堂裡看電影,名字早忘了,應該是香港黑幫片,裡面有槍戰的畫面。電影裡講著稀奇古怪的語言,鳥語一般,也沒有字幕,兩個小時,看得我一頭霧水。鬱悶之際,偷眼看看身邊,幾個南方同學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交頭接耳。散場時,廣東同學李勞德告訴我,電影裡說的是白話,也就是粵語。我問廣西同學大董,“你也聽得懂嗎?”他有些不屑:“我要是聽不懂,白吃了十幾年飯。”

事後想來,那是粵文化席卷全國的1990年代。但對於一個剛從窮鄉僻壤書山題海裡走出來的懵懂北方孩子來說,雖然之前也聽過粵語歌,純粹的粵語片卻是聞所未聞。納悶之餘,那白話之後的南方,從此讓我好奇起來。

大學裡,南方同學不少。我和他們朝夕相處,從他們身上多少看到一點南方的影子。他們大多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但唱得一口好歌,踢得一腳好球,大冬天的,居然也不怕冷,踢球時,也是背心短褲。我很快跟他們學會了衝涼:傍晚運動回來,在衛生間裡,端起一盆冷水,劈頭澆下去,激得一聲嚎叫。

大學畢業之後,有一年,我終於去了南方。出了廣州火車站,冬天,卻依然是陽光燦爛,亮得很,面孔黝黑雙眸奇大的姑娘,穿著木屐,吧嗒吧嗒在街上走,讓人一陣恍惚。

我在廣州住了下來。一個孤陋寡聞的北佬開始打量南方,覺得每一事每一物都是新奇的:一年到頭,樹都是綠的;街上,車很多,摩托很多,車禍很多;吃喝的地方也多,早茶,午茶,晚茶,無論多晚都有地方填飽肚子。

城市的外面,路線四通八達。周末的傍晚,我坐上大巴,向西,向東,向北,向山裡,向海邊,向陌生的地方去;大巴的錄像裡,放著香港黑幫片,一路上槍聲不斷,月光把路洗得發白。

在海邊,我看到廢棄的廠房,那是走私者的遺物;也看到蓋得酷似白宮的漂亮房子,聽到當地買官賣官的傳聞。那是火山爆發以後,留下的冷岩漿。

有那麽幾年,我在南方遊蕩,見識過一些古怪的人物,一些陌生的花木,跋涉過一些別樣的山林村落,心裡裝了一些故事,像樹上結了果子。果子熟透了,會掉下來,慢慢腐爛,但總有一些果子,雖皮皺了,肉爛了,卻似乎依然保留著從前的色香味,讓人不能忘記。

1

初去南方時,我在一家報社上夜班。每天醒來,都是渾渾噩噩的。時間失去了坐標。一年到頭,天都是熱的,樹都是綠的,季節都模糊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荔枝。外面的部門送來,突然堆在同事的辦公桌上。似乎是年年如此,同事們見多不驚,我卻是又驚又喜,從前謫居嶺南的蘇東坡為之樂不思蜀的,不就是它嗎?一顆顆,表皮布滿顆粒,粗糙無比,又飽滿滾圓,似乎隨時會爆裂開來。

南方的夜班,多是兵荒馬亂,時間緊張時,編輯們在走廊裡一溜小跑,忙得雞飛狗跳;電腦房裡,有人因爭電腦組版,不惜爭吵對罵,這種所謂“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的新聞民工生態,很長時間都讓我瞠目結舌。但在那些狂暴紛雜的夜晚,因為有了荔枝,辦公室裡又似乎彌漫著一絲浪漫的氣息。

因為荔枝,我意識到,夏天來了。酷熱的風裡,大片大片的荔枝林,在珠三角的大地上,吸取亞熱帶暴烈的陽光,在腹中煉丹;臨近六月,火勢一天比一天猛,只是外皮還是青色的,被風一吹,荔枝紅了。

有一年,我和同事們結伴去從化吃荔枝。上午去的,對於夜班編輯來說,上午通常是睡覺的時候,但荔枝的誘惑是那麽大,硬生生把我們從夢裡拽了出來。

從化是溫泉之鄉,同樣有著大片的荔枝林,荔枝園裡又有魚塘。坐在荔枝樹下,魚塘旁邊,我們吃著荔枝,開始釣魚。荔枝真甜啊,我懷疑土壤裡都含著糖分,荔枝樹是喝著甜酒長大的。吃著荔枝,感覺自己像個醉酒的人;幸好魚鉤不時往下一沉,把人從恍惚中拉出來。魚釣上來了,送到農家廚房去,中午時分,我們便吃上了紅燒魚。

我們還花了100元買下一棵樹,樹上所有的果子都是我們的。向陽的一面,荔枝都紅了,我們爬到樹上去吃,吃不完的都摘下來,大包小包帶回去。

荔枝與魚,像江南秋天裡的蓴菜鱸魚,有那麽一瞬間,讓人想起數千里外的家鄉。

一顆荔枝三把火,據說荔枝不宜多吃。我的朋友大閘斌,吃多了荔枝,火氣上升,在家養起病來。我不管不顧,吃了桂味,又吃糯米糍,又吃妃子笑。荔枝殼在腳下堆成了小山,我想,我的血是冷的。

荔枝紅了,在粵語世界裡是個好意頭,似乎和什麽革命成功,大豐收,花好月圓之類差不多,有那麽一種象徵意味。於是,有那麽幾年,在多雨的南方,我吃著荔枝,樂不思蜀,別無他求,儼然是個幸福的人。

2

荔枝之外,另一樣,讓我認識南方夏天的,是大雨。

我在報社上夜班,有時候,凌晨一兩點鍾回家,走在路上,突然,雨就澆了下來,在地上砸開大朵的水花,轟鳴聲頓時鋪天蓋地。半夜回家的寧靜世界,似乎在一瞬間就變了樣子。

好在,南方的建築有騎樓,為行人撐開了大傘。我避在騎樓下。那裡也避著摩托佬,他們跨在摩托上,臉色陰鬱一言不發;幾個夜歸的女子,被雨打得披頭散發,哇哇大叫。反正也回不了家,我打開夾著的報紙,看看雨,看看報紙。過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摩托佬和女子都走了,我也就踩著水跡回家。想起來,這雨像攔路搶劫的大盜,先給人來了個下馬威,把人震撼得不行時,突然虛晃一槍,就走了。

有時候,我睡在出租屋裡,半夜裡突然被雷雨聲驚醒,從涼席上坐起來,看見外面暴雨如潑,閃電如粗大的樹根,自天空栽下來,將要接觸到地面時,一陣炸響,像洪荒時代一樣。在那大雨裡,似乎世界都給打得分崩離析了,我就靜靜地想一陣子心思,有時會想起從前的很多事情。

那些雨大氣磅礴,肆無忌憚,充滿著江湖的豪氣和匪氣,足以讓人失魂落魄,萬念俱滅,確非江南的斜風細雨所能比,只有南方的夏天才配得上它。

有時候,我坐在辦公室裡,看窗外緩緩移動的烏雲。似乎是一片黑色的海,君臨了城市的上空,如科幻大片《地球反擊戰》裡的場景;不動聲色間,黑色的光已鋪滿了街道,似乎水草的氣味洶湧而下,蝦與蟹磨刀霍霍的聲音割過大地。

廣州大道中的街上,亮著紅燈的小車擠成一團,如蠕動的甲蟲。那片海頃刻間就要崩塌了。在這個城市行走的詩人望望天,想起二戰之後的龐德,“如一隻孤獨的螞蟻,爬離崩潰的蟻山。”

終於來了,由遠及近,像密集的炮火一樣,大雨轟開了大地的寂靜,一瞬間,山河建案都囚在雨裡,天地萬物都失去了顏色,只有雨在響,只有雨的灰色一統江湖。

我就這樣在南方經歷大雨。最初幾年,我自以為見多識廣,常常想:沒在南方淋過雨的人,不知道什麽叫作雨。後來,慢慢地發現,我見識過的大雨,在這世上實在算不了什麽。

某一年,我在報社記者發來的圖片裡,看到某地的龍母廟裡,水淹到了菩薩的脖子,神靈們都像在游泳;某地的街上,水中行著船,竹竿撐下去,讓人想起威尼斯,帶有殘酷的詩意;某一年,台風雨,某地的水庫崩塌,洪水淹沒了村子。看到這些,我就不敢作聲了。

大雨,讓我看到南方夏天的另一面。

3

南方夏天裡,另一樣讓我難忘的是出行,其間有很多故事,先說一樣,是遊南嶺的事。

某一年,我遊蕩南嶺。我去的地方在韶關城以西70公里處,粵湘邊界上,中國的第一大河長江和第五大河珠江在兩邊各自流著。廣東的這邊叫五指山,湖南的那邊叫莽山,據說出產蟒蛇和華南虎。

山間多峽谷飛瀑,多草木,漫山遍野都是爆炸一樣的綠,似乎頃刻間就要崩塌下來,把那些路、峽谷、溪流都淹沒。外在世界的喧囂,在這莽莽蒼蒼裡找不到一點痕跡。

那一天,我翻過了兩座山頭,跋涉3個多小時到達廣東第一峰,又一路下山,從廣東走到湖南,山路像人的一生那樣漫長。

人困馬乏之際,暮色已從路的那頭漫過來。黑鐵一樣的峭壁上,不時斜出幾叢杜鵑。綠海裡間或有幾樹梨花,白得像閃電一樣。在這閃電中,突然就看見了一塊石牌,“保護老虎有功 傷害老虎犯罪”。

當時,我正站在一座橋上,前不見村,後不見寨,溪水轟轟然從橋下過,這邊是廣東,那邊是湖南。

老虎?我就愣了一下,記憶裡一片空白,像雪滿大地一樣,然後那雪就卷地而起,呼嘯得怕人。前日山下土著的提醒,像雪崩一樣吞沒了我,“1997年曾有老虎從靠近湖南的山路上跑過”。頃刻間,溪裡的大石一時面目猙獰起來,密林裡似乎有十萬隻烏鴉在飛,黑暗裡就要有什麽野物撲出來了。

時近傍晚,水在嘩嘩地響著,我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望見南嶺國家森林公園乳源保護站了,一小團昏黃的光。驚魂未定之際,回頭望望,身後只有兩壁樹影,一條白森森的路。

是什麽嚇壞了我?靜下來細想,那是活在人們記憶中的老虎。猛虎在山林之間,漸漸地成為一場傳說,雖然它的名字刻在石頭上,依然讓人見了如驚弓之鳥。

我在南嶺“遇虎”的故事就是這樣。我心裡裝著那隻記憶中的老虎,匆匆走下山岡,又怕又惆悵。我想,葉公好龍也許就是這樣吧?

—— 完 ——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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