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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勁松:為了角色,我準備了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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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演員王勁松在第25屆上海電視節 “白玉蘭電視劇大師班”上的演講

很榮幸有機會和大家一起分享我的一些淺薄的創作體會,我想先跟大家分享兩個我的故事。

高中即將畢業的那個春末夏初,我拿到了江蘇省戲劇學校的專業總複試的通知書,考點在省城南京。我不得不將這件事告訴父母,因為前年這一系列的專業考試全是瞞著他們進行的。

父親不希望我做演員,他固執地認為理工科才是真材實料做學問,母親擔憂地看著她面前的兩個男人,不知如何插話。最後父親說:“大學估計你是考不上的,你安心複習一下,考個大專或者電大不行嗎?”

我沒說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在黑暗中看窗外的月亮。夜半了,我靠著床頭有點迷糊了,父親進來,把五張十元錢面值的大團結放在我的書桌上:“你想去就拿上錢去南京,不去就別動這個錢,你自己拿主意。”

台詞老師打開了我的戲劇世界

那一年我19歲,這50塊錢對於我來說是巨款,也是一把鑰匙,一條路,一座城。我懷揣著著50塊登上了南下的列車,360公里路程,火車開了八個小時,半夜時分來到了南京西站,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省會南京,而後的幾十年,我的命運都和它息息相關。

子夜是安靜的,19歲的孩子是亢奮的,我帶著一些行李,一路向夜行的路人打聽位於白下路附近的江蘇省戲劇學校。這一路走,竟不知疲倦,走錯了,就打聽,再走,就這樣,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扛著我的行李走了十多公里,一直到東方大白,才找到了學校附近的旅館。這可能是我迄今為止,步行過的最長的路了。

若乾年後回憶起來,那個背著行囊19歲的孩子自北向南橫穿了一個城市,他哪裡知道,這座城市第二天就給了他一個職業飯碗,也給了他同樣漫長孤獨、困難重重的一個職業。

上學後,有一年暑假,大家都買票準備回家了,教我台詞的陳俊老師把我偷偷叫到一邊問我:“你暑假能不回徐州嗎?如果你可以想辦法留下來,我想專門給你免費補課,我擔心你基礎打得不好。”當然,我沒考慮就答應了。

白天陳俊老師給我補課,但是晚上是沒有地方住的,我也絕對不敢考慮賓館這一類奢侈的住所。於是就每天偷偷翻牆像賊一樣潛回學校,輕輕撕開宿舍房門的封條,不能撕壞,因為第二天要再貼上,不能被看出來封條被動過。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敢翻身,不敢開燈,不敢打呼,不敢放屁,生怕被保衛科的巡查人員發現了。

這個暑假,陳俊老師帶我步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深重的苦難,她給我講解了列賓的油畫《伏爾加纖夫》;浮繁後的悲哀,她給我講解了羅丹的雕塑《老妓》;貧窮中的快樂,她講述中的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在盛開著山花的原野,輕手輕腳走近蝴蝶的畫面至今猶在眼前。

什麽是語言?什麽是人物語言?什麽是對話?原來語言裡面是需要這麽多的想象,這麽複雜的心理層次才能建立出來的。那個炎熱的暑假,我不但嘗試了整本的《雷雨》的男性角色,還了解了關於雕塑、油畫、音樂、建築,我才知道,這個世界這麽浪漫,有好多好多美好的事物存在,而且它們全都是台詞的一部分。

從讀書到讀劇本

畢業後分配到劇團,我被安排的第一個工作是裝台卸車,不是演戲。演戲也是排練在學校的小品,由我們新來的十個學員,下鄉演出完成劇院每年的80場演出任務。不會有人來告訴你怎麽演戲,只有人催你去出苦力。入不敷出的工資,居無定所的生活,稍微不小心還要被扣每場十塊錢的演出費,被各種人各種鄙視,我厭煩過這樣的生活,甚至覺得我不是做演員的料。

我的老團長劇作家趙家捷先生,看我窮得太可憐了,部門沒有宿舍,連吃飯搭夥的地方都沒有,他每月破例發30塊夥食補助給我,甚至給了我住在資料室的權利。沒有上下水、沒有衛生間的地鋪,那個單間資料室就是我的天堂。

房間裡全是書,我看了三年。我不是喜歡看書,但在房間看書可以消磨無聊的時間又不用花錢,口袋裡沒錢怎麽出門?這時候看書就可以起到省錢度日的效果。

在學校畢業的時候,我的表演課老師陶順年先生表揚過我,因為我的借書證填寫滿了,不得不更換了一本新的。感謝我的恩師,我當時已經發現了看書的特殊功能——不但可以裝文青,還可以省錢。

青澀的日子隨著書香一起度過,拮據,忐忑,惶恐,不自信。書看了有的記得,有的當時就印象不深,記不住,也有讀不下去的,半途停止。但是過後的三十年中,慢慢又回憶出來一些,一句話,一個場景,一個形象,一段心理描述,當年的文字在記憶融化了,留在心裡。原來,那些文字一直跟隨著我,風風雨雨,它們一直都在。

現在看劇本的時間超過看書,劇本得自己看,能不能演是自己把握的事情,別人代替不了。眼睛看劇本的時候,思想是會飛翔的,一會在劇本裡面飛,一會飛到了別的地方。所以,呼吸也會變化,嘴巴會不自覺跟著角色說話語,甚至想現在就站起來試試。

在演員的心裡,這已經不僅僅是文字了,它是你認識的人、做過的事、路過的城、愛過的人。它是你心頭那一緊的酸楚,是開懷幸福的那一聲笑,是你念念不忘的那種牽掛,是你身上被晚風吹亂的那一縷發絲,是你的前世今生,是你靈魂曾經遊歷過的土壤。就像是一根飽含了濃墨的筆,只要你提起來,不寫也是要往下滴的。

所以,我回答不清楚每一次角色的塑造是如何完成的。不能否定的是來源於劇作、來源於導演的掌控。但因為這是獨立的個性化創作,沒有可比性,沒有標準性,沒有重複性,不是一個公式化課題。這也就是演員工作的魔幻性和這個職業所能享受到的最大魅力。

《破冰行動》的兩場戲

我想跟大家坦誠說一下《破冰行動》中有兩處細節是如何產生的。

第一,網絡版第37集的一場戲。塔寨要開工製毒了,林耀東按照慣例會安排兒子去外地避風頭,在房頂的露台,父子間只有很淡的幾句話。我用的動作是把兒子敞開的長袖衫,一粒一粒幫他扣好,目送他離開。

我的童年是體弱的,經常會犯哮喘,我的父親是最細心的一個,他怕托兒所的阿姨照顧不周,氣象冷熱都要親自跑來看看。溫度升高,他來是幫我解開扣子,氣象冷了,他會拿著厚衣服來幫我扣好每一粒扣子。父親不善言語,只是默默每天在做。那時候父親給我的印象就是和冷暖有關,和衣服有關。因此這場戲我會很自然幫林景文扣好扣子。因為這場戲,我想讓角色像一個父親。

第二,網絡版36集的一場戲。林燦打電話告訴林耀東,藏有證據視頻的手機拿到了,本來林耀東是左手單手持手機在接聽的,但在林燦說出了一點小紕漏之後,林耀東改用了雙手持手機。動作是右手抓住了左手的手腕,這不是我設計的細節,做出這個動作的原因是拿手機的左手開始輕微的顫抖了。顫抖的原因是林耀東完全知道此時的林燦一定殺了林勝武。

前面出現過一句台詞: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劇中有兩次殺人,林耀東第一時間都通過話,第一次是22集和陳光榮通了最後一個電話規勸他出逃未遂後,殺人滅口。他是狡猾多變的,有規勸有掩飾,但內心是決絕的,所有的動作乾脆而有力,因為陳光榮是被收買的,是馬仔,是隨時可扔的棄子。

而接林燦的電話,我想表達的是逼死了林勝武之後,雖然證據安全了,但死的是血親族人,他跟三房是要交代的,跟宗祠也是要交代的,表面強做冷靜,內心惶恐不安,有罪孽感,感應到不祥之兆。這也不是設計,是因為左手當時真的在顫抖,為了保持通話的穩定,不得不做的一個手部動作。

兩個小小的例子,不能證明我的這個角色就是成功的。我想表達的是在演員創作中的投入是複雜多變的,有靈魂裡曾經感受過的情感記憶。我經常問自己愛不愛這個角色?能不能腦子裡想的都是他,把他真誠地表達出來?表演者動作容易,動心不易,在完整充分的感受面前,所有的技巧都是蒼白而不值一提的。

有年輕的演員來問我,演員應該如何準備自己的戲?我會反問,你玩遊戲嗎?你會喝酒到很晚嗎?你平時有看書查資料的習慣嗎?你是不是覺得背了台詞就可以去現場拍攝了?角色的一切都是和自己有關的,而不是把事情依賴給劇組的各個部門,因為你是體現者,你最終要完成角色和劇本對話,你要完成作品和觀眾的對話,你是一個載體,你就必須積極主動的參與每個細節的工作。

拍《推手》的時候需要有一個被打碎的古董茶杯,由我在劇中反覆粘合,杯子是我自己準備的,真古董,300年了。拍攝《鶴唳華亭》需要一個表現宋代點茶的茶盞,盞是我自己買的——真的,自己帶到劇組去,只為拍一場戲,但是我堅持認為應該用最準確的方式獲得完美表達。

《鶴唳華亭》中飾盧世瑜

休息的時候,經常會胡思亂想,基本是在幻想,如果我要是有機會演這個角色我該如何去準備,演那個角色我該如何去準備。因為我想嘗試的還有很多,想挑戰的也有很多,但我不希望重複之前的所有角色,永遠希望下一個是更好的、更能讓自己滿意的。

我為角色準備了32年

我曾經演過一些觀眾熟悉的角色,但觀眾並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長時間完成的。我回憶一下時間短的:《琅琊榜》中言侯12天,《我是特種兵國之利刃出鞘》中蠍子19天,《軍師聯盟》中荀彧20天,《獵毒人》中楚會長7天,《麻雀》中李默群13天,《夜空中閃亮的星》鄭主席8天……這些是具體拍戲的時間,但真的只需要這些天數就可以了嗎?當然不是。

我1987年開始學習表演,從演第一個小龍套至今,已經32年。參加出演超過100部影視以及舞台作品,但幾乎沒有人能說出2005年之前我演過的電視劇,因為我只是千萬小演員當中的一個,我不夠優秀,角色也不夠起眼。可是並不代表那段時光不存在,即使是卑微的,即使是渺小的,也必須要承認那個卑微就是我,沒有當年就沒有今天的我。我今天想說:為了角色,我準備了32年!

這32年的經歷中,回望走過的路,我是偏愛現實主義的,因為現實主義的作品讓我能更明確找到根基,無論是當代還是根據歷史事件改編的古裝劇,都可以找到孕育角色的土壤和環境。但是,最近幾年,我們的創作是不是離生活越來越遠了,是不是架空歷史的也越架越空了?

70多年前,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說過:“文藝工作者同自己的描寫對象和作品接受者不熟,或者簡直生疏得很。我們的文藝工作者不熟悉工人,不熟悉農民,不熟悉士兵,也不熟悉他們的幹部。什麽是不懂?語言不懂,就是說,對於人民群眾的豐富的生動的語言,缺乏充分的知識。許多文藝工作者由於自己脫離群眾、生活空虛,當然也就不熟悉人民的語言,因此他們的作品不但顯得語言無味,而且裡面常常夾著一些生造出來的和人民的語言相對立的不三不四的詞句。”

這段文字至今依然是可以對應某些作品的,至今依然是有指導用的。文化是大國的名片,是我們的臉面,更應該成為我們的驕傲!文化人,不但需要才華,更是要有社會責任感的,我們拍什麽?為什麽拍?拍給誰看?這是創作者們都必須先回答的問題。

“演員是在鏡頭前出賣自己的靈魂和情感”,這句話是導演傅東育昨天說的,我認同。我們用自己的生命和身體做基礎,這是職業特性,如同表演本身,無法解釋,無法複製。這也是一個被誤解很多的職業,希望大家在看電視之餘了解到,這個職業不僅需要天賦,也需要很艱辛的付出,而演員只有用作品為自己正名。

我熱愛表演,因為從年輕時我就沒有選擇地選擇了它,如今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角色豐滿了我的生命,我能看到那些角色名字形成的坐標,我不會忘記。若乾年後,如果還有觀眾記得,那是我的榮幸,也是我從事演員這個職業的驕傲,因為每一個角色,我都曾經嘗試,給予他生命的重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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