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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林:我與葉淺予先生的交往瑣憶

“大同行”系列漫畫

文︱胡桂林

葉淺予先生是現代畫壇大家熟知的人物,他成名早,造詣高。在漫畫、速寫、國畫和美術教育上的藝術成就早有定論,也都是大家所熟知的。所謂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這篇小文只是“不賢者”述說所見所感的瑣事。

葉淺予先生晚年參與創建中國畫研究院,長期擔任副院長的職務。見過葉淺予先生的人,最突出的感受是他與眾不同的氣度,用時髦的話說是氣場足。但與之接觸,卻沒有常見的那種名人架子或藝術家的派頭,更沒有什麽官氣了,所以在他面前感覺不到有什麽壓力。時間一長,更願意聽他談談“開天遺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葉淺予先生在甘雨胡同的住家被拆遷,他來中國畫研究院借居。這樣我就有了親身與葉淺予先生朝夕相處的機緣。論行輩葉老是上上代的前輩,他生於1907年,算起來那年慈禧老佛爺和名義皇帝光緒還都在世呢,風也蕭蕭,雨也蕭蕭,他幾乎走完了最動蕩的二十世紀,大時代的變革他都經歷過,這些經歷本身就充滿了傳奇故事。

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在三大革命中鍛煉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當年除了學習教科書和官方許可的知識外,其它的都是“封資修”的產物,都在掃除之列。改革開放後,風氣大開,讀書無禁區,知道了什麽才是漫畫藝術,解放後那種“奉旨罵賊”式的大批判漫畫,根本算不上漫畫藝術。葉淺予先生當年以刻畫小市民生活的“王先生”連環漫畫成為一代經典,形成中國現代漫畫藝術的高峰。他十八歲離開家鄉,無背景無關係無學歷,以“三無”身份闖入上海灘十裡洋場,二十二歲就主編《上海漫畫》《時代漫畫》等雜誌。這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的。

翻開那個年代的漫畫雜誌,題材畫面的大膽前衛,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都要目瞪口呆,其中有直面社會和人性陰暗面的,有反應市井生活的,更有誇張的漫畫人物,社會名流如宋慶齡、蔡元培、胡適等,當時的黨和國家主要長官人如蔣介石、林森等,也照樣不客氣地漫而畫之,無所顧忌,這些在今天看更是不可想象的。

上世紀三十年代,沒有政治背景的葉淺予先生,曾受聘到國民黨背景的上海《晨報》辦專欄,畫“王先生別傳”,一乾就是五年。情況怎樣呢?葉淺予在回憶錄中說: “晨報主編對別傳內容從不過問,任作者自由發揮,因而我感到精神十分舒暢。記得有一期畫的是王先生當了警官,帶部下去監視學生示威遊行,表現了一幕向學生求饒的醜劇,顯然是諷刺政府當局的,事後卻並未受到指責。另一次畫學生募航空救國捐,王先生躲躲藏藏逃避募捐,意味著對募捐的反感,也並無反應。”你絕對想象不到吧?我們熟悉的輿論導向、主旋律都到哪裡去了?那個時代即使在黨媒上,怎樣畫,畫什麽,完全是畫家獨立思考的選擇。這一層意思,葉淺予先生可能有顧忌,沒有點破,只是以嘲諷的口吻說,“時間愈久,我愈明白,國民黨的統治,也像隻紙老虎,並不可怕”。

建國後,五十年代中期,葉淺予先生帶美院學生到山西寫生,所見所感,畫了一組“大同行”系列漫畫,發表在《旅行家》雜誌上,“僅僅反映了服務行業的一些問題”,當時就被認為是故意抹黑,惡毒攻擊,受到種種責難和批判,“文革”時期還因此罰跪認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令人唏噓感歎。時代不同了,是否碰上了“真老虎”?葉淺予先生沒有說,但是,從此葉先生徹底放下漫畫之筆,專心於遠離現實的舞蹈人物畫。記得張中行先生說過一句話,大意是:“天才好比是千里馬,社會環境就是千里馬任意馳騁的場地,如果在馳騁的場地裡,設有種種絆馬索,也就不會有千里馬了。”假如葉淺予先生晚生三十年,肯定就不會有今天的葉淺予了。

葉老的性格耿介平實,真誠坦率,從不抬轎子也不坐轎子,是圈內有名的“倔老頭”。關於他的倔,可以舉兩個例子來說說,從八十年代開始,國畫標高價炒作之風越刮越猛。畫家自己炒作托價,已是公開的秘密,人心不足蛇吞象。對此,葉老很反感,別人他管不了,他跟畫店協定,他的畫價不能超過多少多少,高了不賣。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企圖扭轉全民拜金大潮,多少有些堂吉訶德式悲劇色彩,結果當然只是便宜了畫商。另一件,是我親眼目睹的。有一年,一位很有些名氣的文化官員攜厚禮到畫院來看葉老,傳達室照列通知,回答“忙,不見”,幾次三番,終於松口:“東西留下,人不見。”俗話說,閻王爺不打送禮的,何況是有權勢的人送的?葉老照樣不買账,這又豈是一“倔”字可解釋通的?

葉老從不參加社會應酬,新時期畫畫沒了政治風險,反而成為出名求利的南山捷徑。學畫求畫倒畫之人如過江之鯽,各種畫院,各類畫展應接不暇。葉老的態度是,不剪彩不賀喜,不題字不簽名,不吹吹捧捧。他的“倔”擋住了那些喜歡捧角趨炎附勢的人。這樣他的畫室住處,就有了名人難得的清靜,就能夠在晚年完成《細敘滄桑記流年》的寫作。

《細敘滄桑記流年》

生活中的葉老平易近人,幽默可親。畫院內不論畫家職工,不論從事什麽工作的人,都願意和他接近,因為他待人態度真誠自然,從不居高臨下,在他面前,誰都不會有局促不安的感覺。葉老剛搬到畫院時,雖年近八旬,但身體硬朗,中午還親自到職工餐廳打飯,和大家圍坐一桌吃飯聊天,因為畫家是不坐班的,所以大多時候圍坐的都是院裡工作人員。葉老時常通知餐廳準備特別點的菜,如燒魚或燉雞等,擺在圓桌中間,大家打好飯,和葉老圍坐在一起分享。人員不固定,誰趕上誰吃,費用是葉老自掏腰包,行政人員靠工資吃飯,生活都比較清淡,每逢這個時候,葉老是最受歡迎的人。

在畫院北邊有一條小河,小河旁邊曾經有一個早市。再往北走是紫竹院公園。葉老早晨常和住附近昌運宮的丁聰先生結伴,遛彎逛市場,他們擠在早點攤前吃豆腐腦油餅,怡然自得,並不覺得有失身份。熙熙攘攘人群中,誰能想到這對老人從三十年代就名滿天下了呢?

葉老晚年八十高齡曾登頂上方山攬勝,留下一段佳話。自古房山多佳山水,上方最幽深。上方山在過去不但風景秀美,還是華北地區著名的佛教聖地。有著一千多年的歷史。上方山曾留下過明代大畫家青藤道人徐渭的足跡,他寫有“上方山記”一文, 徐渭遊上方山已是花甲之年。近代畫家溥心佘先生民國初年隱居北京西山期間,也來此遊山訪古,並親手編著《上方山志》一書,由舊京文楷齋木板印行,傳世稀見,我曾在琉璃廠舊書店中見到過,驚鴻一瞥,終非我有。溥心佘還繪有《上方山詩圖》手卷,可以想見舊時上方山的盛景。上方山之遊是葉老發起,畫院組織的一次春遊活動,這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時年葉老八十高齡遊山,可謂是賡續前賢的一段佳話。如有好事者重修上方山志,是應該記上一筆的。

葉老晚年有藏石玩石之癖,在他住的二號樓畫室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他寫的詠石詩我曾經抄存過:“石譜五字經,醜漏縐瘦透;玩物自成癖,獨愛圓潤厚;晶瑩賽珠玉,圓潤剛亦柔;奇趣在大塊,斑斕布霞岫。”葉先生收藏石頭,從不標新立異。他最愛的是石頭的自然天成,最反感的是人為加工的假奇石。可惜的是,葉老去世後,他收藏的這些石頭因為不值錢,沒人注意,也就不知所蹤了。

葉老在三十年代還積極參加過早期攝影活動。葉老後來回憶說,那時候“我這兩隻手,一隻手速寫本,一隻手照相機”。他說:“作為時代畫報的主編,我和全國各地的職業或業餘攝影家經常保持聯繫,我自己也拿起攝影機拍攝人像和風景照片,並以初萌筆名,在畫報上發表我的習作。發表多了,我居然被上海黑白社吸收為會員,參加了幾次黑白社的攝影展。”

葉淺予攝影作品

葉淺予攝影作品

三十年代,曾是中國經濟文化很繁盛時期,史稱“黃金十年”。當時出現過三個很有影響力的藝術攝影組織,北平“光社”、上海“華社”和“黑白影社”。葉淺予先生在1933年10月加入了“黑白影社”,並很快成為中堅力量,是影社的五執委之一負責編輯股。這時期,他不但經常有攝影作品發表,還用他風趣的畫筆,畫了不少有關攝影的漫畫。

過去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跑跑舊書店,逛逛舊書攤,沒有什麽目的性,無非是滿足一下好奇心。我國早期攝影類畫冊圖集,也是我很喜歡的,興趣所至,頗有所得,黑白影社出版的葉淺予的《黑白影集》,葉淺予編著的《富春江遊覽志》等,都先後收入寒舍。燈下展玩,塵念俱銷,像是打開一扇了解那個時代的窗戶,穿越時空,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氣息。

《黑白影集》

《黑白影集》第一冊,1934年出版,這是第二屆影展的作品選集。我注意到書後的社員通訊錄,因為這裡留有葉淺予先生的雪泥鴻爪,已是很珍貴的歷史資料了:“葉淺予 上海法租界呂班路(辣斐德路)萬宜坊卅九號電話八三六二五。上海三馬路同安裡二七號時代編譯所電話”。 看似簡單,資訊量卻很大。葉淺予先生時年二十六歲,早以漫畫“王先生”名滿天下,正在主編《時代畫報》,所以留下的工作地址是“時代編譯所”,家庭住址是“呂班路萬宜坊”。呂班路現在叫重慶南路,曾是上海西區法租界的一條馬路,萬宜坊就在重慶南路辣斐德路(今複興中路)口,過去這裡很幽靜,有著濃鬱的異國情調。萬宜坊在解放前是有名的上等社區,入住的多是富商大賈,社會名流。曾住過這裡的文化界名人就有傅雷、丁玲、鄭振鐸、瀏海粟等。此時,葉淺予先生新婚不久,和並不如意的佳人羅彩雲住在萬宜坊39號。住38號的是著名文學家錢杏邨(阿英),作家丁玲住在萬宜坊60號,都曾是葉先生的鄰居。最廣為人知的53-54號,現在已經辟為鄒韜奮故居,供人參觀了。

《黑白影集》第一冊,1934年出版

《黑白影集》第二集,收有葉淺予攝影作品作品三幅。此時他已是黑白影社五大執委之一,執委下設編輯、展覽、會計、總務、文書、旅行、交際股,葉淺予是編輯股負責人。葉淺予的家庭地址沒變,工作部門改為“上海福州路時代圖書公司編譯所”,說明此時葉淺予已進入邵洵美的時代公司陣營,繼續主編《時代畫報》,邵洵美是非常有才氣的詩人出版家,因為魯迅曾給予“洋場闊少”的惡諡,1949年後抑鬱不為人知。葉淺予編著的《富春江遊覽志》,就是這個時期由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的。書中收錄了葉淺予大量攝影插圖。這個時期是葉淺予攝影活動的高峰期。

福州路早在上海開埠之前,便是4條通往外灘的土路之一,俗稱四馬路。1865年正式定名為“福州路”,沿用至今。福州路曾是上海近代文化出版業的陣地,擁有各類書店300余家。除著名的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外,很有影響的北新書局、黎明書局、時代書局、上海書報雜誌社、中國圖書雜誌公司、群益書社、中國文化服務社以及中央書店等都是風光一時, 所以福州路素有“文化街”之稱,葉先生工作的時代圖書公司編譯所也在這裡。

1937年出版的《黑白影集》第三冊,是四屆影展作品選刊。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執委和編輯股已經沒有葉淺予的名字了,通訊處也改為“南京新街口南京朝報”,沒有電話,沒留住址。據葉淺予回憶錄說,他是從1935年認識女畫家梁白波的,“我和白波既是異性的同類,又是藝術事業的搭檔。我們一見鍾情,相見恨晚,用不著互訴衷腸,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雙。”他和女畫家梁白潑遠走南京,成為轟動一時的“婚變”新聞,詳情這裡就不多說了。他在南京時期還畫過著名的連環漫畫《小陳留京外史》。不久,隨著抗戰的炮火黑白影社煙消雲散了,葉先生的攝影活動,也日漸式微了。

《黑白影集》(1936-1937)

葉淺予攜新婚之婦羅彩雲剛來上海時,“小家庭租在愛文義路某弄堂裡一個前樓”。後來再遷居萬宜坊。愛文義路是上海公共租界西區的一條東西走向的乾道, 是今日上海市靜安區及黃埔區境內的北京西路在租界時代的路名。葉淺予說,“我開始動筆寫回憶錄。其中一個重要部分,是寫我的家庭生活,從羅彩雲、梁白波、戴愛蓮到王人美,寫這四個女性在我一生中所起的作用和影響”。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這本書讀一讀,是很有意思的。在這四位女士中,我曾經見過大明星王人美,佝僂著身子,坐在輪椅上,當時什麽感覺難以形容,想到了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吧。

葉淺予回憶錄“婚姻辯證法之二,父母之命第二課”談到他的原配羅彩雲,其中有段話:“羅彩雲之為人,最不可饒恕的是她的文盲地位,光這一點,就不能和我般配。”話說得非常決絕刺目,八十多歲高齡,心境還不能平靜,婚姻之殤大矣哉。不過,我想到胡適先生,他的婚姻和葉先生相似,都是“父母之命”,都是鄉下妻子沒文化,但是結果完全不同。胡適先生認識到:“女子能讀書識字,固是好事。即不能,亦未必即是大缺陷。書中之學問,紙上之學問,不過人品百行之一,吾見有能讀書作文而不能為良妻賢母者多矣。吾安敢妄為責備求全之念乎?”晚年胡適曾對秘書胡頌平說:“久而敬之這句話,也可以作夫婦相處的格言。所謂敬,就是尊重。尊重對方的人格,才有永久的幸福。”對江冬秀,胡適終生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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