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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繼承家學家風,看看大宅門裡走出的北京爺們什麽樣

京城大宅門是北京一道已經逝去的風景。大宅門經過百年興衰,如今已經難以尋覓,建築隨著胡同的拆遷而消失,家族中人也逐漸融入市民生活。日前,筆者拜訪了淳一先生程茂全,聽他聊起家族往事,恍然發現,宅門雖已不在,宅門文化卻並未從北京消失,它經由家學、家風、家訓、家規,伴著書畫墨香,隨著琴聲雅韻,在家族的血脈中代代傳承。

一筆好字,兩口二簧

據說,民國時期京城大宅門的少爺流行範兒是“一筆好字,兩口二簧”,琴棋書畫是這些大家族成員的必備修養,而程家幾代人則把這個修養發展成了志趣,甚至成迷成癡。

程茂全先生告訴我,程家祖籍安徽休寧,最早落戶北京的一代人是太爺爺(程茂全爺爺的父親),清朝末年從他安徽到北京做官,官至“鹽度使”。程家幾代人在北京生活了將近150年,開枝散葉,如今親戚們加在一起已經有五六百人,成為一個龐大的家族。

程家的書畫雅好是從程茂全的爺爺程祖蔭開始的,程祖蔭曾在北京國立藝專教務處任職,他的書法極佳,曾在琉璃廠掛筆單賣字,所得可以養活一家人。程茂全的父親程俊良受父親的熏陶,從小練習繪畫和書法,19歲加入了北京著名的民間藝術團體中國國畫研究會。

程俊良到了弱冠之年,沒骨畫造詣已經頗高,這一畫派成於五代,流行於明末清初,其特點是色潤其表,骨在其中,程俊良的畫名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北京曾經顯赫一時。

程俊良是典型的宅門子弟,不但擅丹青,而且熱愛京劇,是京城“名票”,學京胡曾拜著名琴師徐蘭沅為師,手頭拮據時 ,給戲班操琴,出場費能掙十幾塊大洋。他興趣廣泛,多才多藝,會修鍾表,玩照相機,懂珠寶鑒定,曾設計出上百種首飾的圖樣。

程俊良(左三)和京城票友

書畫與票戲是程俊良的興趣,他的職業其實是一個商人,在珠市口一家著名的金店從學徒乾起,憑著出眾的能力和眾人讚譽的人品,一直做到經理。 程茂全印象中的父親一點也不像生意人,他性情溫和善良 ,一身儒雅氣質,從來都是低頭來低頭走,謙和有禮。

程俊良靠著自己的本事支撐起一個大家庭,“那是解放前我還沒出生的時候,聽母親說,靠著父親的收入,程家算是小康之家,出門有汽車,家裡還安了電話,當時北京有電話的人家不過幾百戶。”1945年,程俊良買下了西城區太平橋大街丁章胡同的一處四合院,四到七子相繼在這個院子出生,在這裡,一家人度過了一段鴻儒往來,琴瑟縈繞的美好時光。

宅門七子,浸透書香

丁章胡同的這所老宅共有十三間半正房及廂房,門口兩棵大槐樹,院中花木扶疏,清雅幽靜,據程家人回憶,這個院子經常高朋滿座,真可以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成了京城一處文化沙龍。程俊良忠厚仁義,人緣極佳,結交了許多書畫界和梨園行的朋友,鄭誦先、王雪濤、婁師白、王遐舉、蕭勞、齊良遲、李少春、侯玉蘭、 宋富亭等文化名流常到丁章胡同小院,吟詩作畫,吹拉彈唱,使幽靜的小院增添了濃厚的文化情趣。

正是家中這種浸透書香雅趣的文化氛圍使程家七個兒子受到熏染,幾乎都和書畫和京劇有緣。程茂全先生向我細數他的哥哥們:大哥茂元從小喜歡京劇,工的是花臉,得到過出身於富連成科班的姨夫宋富亭的指教,曾經考取北京戲校(中國戲曲學院的前身),可惜奶奶怕他吃不了苦沒上,一輩子也沒放下京劇,退休後每天練習書法和唱戲。二哥茂禎也酷愛京劇,工老生,當年曾登台唱過整場的李玉和。三哥茂才癡迷京劇青衣唱腔,每天曲不離口。四哥茂仁自幼研習書法,是歐陽中石先生的入室弟子。五哥茂煜,幼時跟父親習畫 ,以丹青為樂事,花鳥人物有相當功力,現在京城書畫界已小有名氣。六哥茂啟業餘 時間也喜歡哼兩句老戲。

老七茂全公認是七兄弟裡最為出色的,他5歲學習書法,先拜黃高漢先生開蒙,遍習顏、柳、褚、 歐諸家及北碑南帖,12歲拜書法大師鄭誦先先生為師,主攻章草,造詣頗高,如今已是名滿京城。

家風家訓,言傳身教

琴棋書畫是程家傳承的家學才藝,而程俊良更為看重的則是人品,正如北京很多宅門上題寫的那副門聯:“忠厚傳家久,詩書濟世長。”

程茂全幼年初學書法,就被父親告知有些人的字可以學,而有些人的字不能學。程俊良對幼子這樣說:“秦檜的字寫得非常好,但沒有人學秦檜的字,因為他害死了嶽飛;趙孟頫的字寫得好,但也不應學,他是宋朝人變節做了元朝的官;宋徽宗的字寫得好,畫也不錯,但他亡了國,也不該學。”父親留給程家七子的座右銘是“藝術道路,人品為上。”

程家的家風家訓中還包含著很多兄弟、朋友、夫妻相處之道。程茂全印象最深的就是父親去世前拉著他的手交待孩子們以後需遵守的做人準則:“交朋友吃虧行,佔便宜不行。”還一再囑咐他們,“我死後借我錢的人,你們不許要,我欠人家的錢,你們一定要還。”

程家家風以孝為先,以和為貴。“我們家的規矩是順者為孝,從小到大不能和長輩拌嘴,不能讓父母為自己擔心。”如今程家七孝子在西城區都出了名的,老人生病住院,從來都是七家輪流伺候。兄弟相處則講究“尊長愛幼,兄友弟恭”,程家七兄弟這麽多年從來沒紅過臉,連妯娌之間都關係非常好,程茂全說起丁章胡同老宅拆遷的往事,“全家分配拆遷款,大家約定媳婦不參與意見,兄弟沒鬧一點矛盾糾紛。”如今程家7兄弟已有第三代,7家加到一起有五六十口人,春節全家聚會,在餐館訂餐得開五桌,其樂融融。

程茂全書法作品

而程家的夫妻相處之道是“床上夫妻床下客”,講究的是一個“相敬如賓”,程茂全先生的父母親就是如此,他自己也對這條家訓身體力行,以至於他的兒子評價:“父親和母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幾十年來相敬如賓,絕對稱得上夫妻中的表率,父親把握大政方針,母親注重細節經營,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助人為樂,鄰裡和睦也是程家的家風。父母從小就教育孩子們,鄰居有了困難,要主動上門相助。程茂全小的時候常幫著鄰居大爺大媽買煤買冬儲大白菜,倒垃圾。“我那時候還自製了一輛小推車,垃圾站遠,我每次倒垃圾就順路把鄰居家的都捎上。”即使是後來丁章胡同小院住進了紅衛兵,成了大雜院,程家人也都是對鄰居熱情相待,沒鬧過一點矛盾。

都說北京人規矩多,大宅門裡更甚,程茂全的印象中確實如此,規矩滲透於生活的每個細節,例如吃飯,孩子們不能上大桌,需圍坐在一個小桌吃飯;給大人添飯不可盛太滿,因飯高高堆起像墳頭,不吉利;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而且碗裡不能剩一粒米,父親經常給他們講“一米度三關”的故事,危難時刻一粒米也許就能救人一命,即使家境殷實也不可浪費。

在程茂全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忠厚長者,也是個嚴厲的父親,兄弟幾個甚至有時候有些怕他,心裡話只和母親說。孩子說錯話,父親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們如坐針氈,犯了比較嚴重的錯誤,則要按照長幼順序挨數量不等的板子。正是這樣嚴格的家教培養出程家七子都規規矩矩,知書達理,忠厚仁義,事業有成,讓親戚朋友交口稱讚程門家風。

艱難歲月,不忘初心

上世紀60年代,程家作為大宅門家道已經中落,父親程俊良身體不好,病休在家, 每月拿病休費20塊零4毛。這點錢養活一家十來口人,生活狀況可想而知。那是程家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孩子們都記憶猶新,當時為了養家糊口,程先生只好賣畫兒換點錢補貼家用,“文革”以 後,畫兒不能賣了,只好給美術工廠畫燈籠片兒畫絹片兒和畫鴨蛋。

程茂全先生少年時代的臨帖

五哥程茂煜先生告訴我,他們幾個年紀小的孩子當時已經都很懂事,父親身體不好,他們從10歲起就幫著父親畫絹片鴨蛋,“畫一個鴨蛋賺一毛五,絹片三毛,燈籠片最便宜,一分錢一張,有時候坐那兒一畫就是一天,夏天坐得屁股上起痱子,一天可以畫100多張,雖然小都沒叫過苦。”

老七程茂全還不滿 10歲也開始幫著家裡畫鴨蛋,父親程俊良卻心有不忍,他知道兒子從5歲就練習書法和繪畫,天賦頗高,怕孩子總畫燈籠片兒和彩蛋,在以後的書法作品中會染上匠氣。即使家境困難,他依然希望孩子能夠繼承家學,不忘初心,便把兒子介紹給老朋友鄭誦先先生學習章草,程茂全正式拜鄭先生為師。

鄭誦先先生當年是丁章胡同小院的常客,書界皆知“北有鄭誦先,南有王遽常”,書界仰其大名,敬稱誦老。程茂全跟誦老學書法時,誦老已78歲了,家人工作繁忙無暇照料,年少的茂全把誦老的家務事給包了,他每天到誦老家先做飯、洗衣服,有時候還要換煤氣,甚至幫老人理發,忙完了再跟老人學習書法。茂全對老人十分敬重,誦老也極為看重這個小弟子,不但把自己畢生書法技藝傾囊相授,還為他起了“淳一”的筆名,希望他“好學而勿多”,專心做好一件事。

程茂全先生告訴我,從那以後,他牢記師父的話,專攻章草,一輩子沒停過練筆,即使是在特別艱難的時候也從未放棄。他記得中學畢業後,到順義區高麗營插隊。臨走時,鄰居有位大姐對他說,你能在插隊時一口煙不抽,天天寫毛筆字,我就獎勵你一件珍貴的禮物。“插隊兩年,我沒抽一口煙,臨了十幾本字帖,回來以後,這位大姐真的送給我一管‘蘭竹’狼毫毛筆,這支筆我現在還珍藏著。”

從農村回城後,程茂全像那個時代所有的知青一樣,經歷了坎坷的命運,他在八中校辦工廠開過衝床,在北京京劇三團畫過布景,後來又到致美樓飯莊當服務生,端過盤子,炒過菜,不論幹什麽,茂全都牢記恩師誦老的話,沒把書法扔了。

邢振齡先生1985年在食品報社當總編,他還記得一件小事,當時文藝副刊編輯拿來一幅書畫作品詢問他可否刊登,說是一個小青年的。書法是自編的飲食行業聯句:上聯是“美味招來雲中客”,下聯是“清香引出洞中仙”,題款是“此蝦油燜最佳也”,畫中五隻戲於水中的透明的墨蝦,頗有白石的筆韻,書畫俱佳。當時報社還要去作者部門政審,邢振齡才知道這副書畫的作者名叫程茂全,那年他28歲,是致美樓廚師兼會計,每當飯店客人散去的間歇時間,別人休息、玩撲克去了,唯有他一人伏案臨帖習畫,旁若無人;晚上搞好衛生後,桌凳碼齊,他獨坐在燈下,理紙研磨,直到深夜。此後,程茂全的作品不斷在報紙發表,開始在北京書畫界嶄露頭角。

程茂全在致美樓工作的時候,還發生了不少趣事。當時致美樓的菜單,都是程茂全寫的,日本遊客到致美樓吃飯,發現菜單猶如書法藝術品,紛紛要買,後來致美樓的菜單竟然賣到2元一張。幾年後,著名書法家劉炳森先生見到程茂全,戲言“我當時的一幅作品也不過如此,你怎麽快趕上我了呢?”著名畫家黃胄有一次到致美樓吃飯,看到菜單上的字寫得好,非要見一見這個寫字的人,發現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大為驚訝。

程茂全的經歷正應了一句俗語,“是金子總會發光”,他從致美樓一個小服務生做起,做到孔膳堂飯莊副經理,又做了琉璃廠宏寶堂畫店總經理、董事長,人稱宏寶堂“堂主”。命運兜兜轉轉數十年,程家的前輩當年曾在琉璃廠掛筆單,如今程家後人又回到了琉璃廠經營書畫。歷經宅門興衰,世事變遷,依然翰墨相承,正是家族的文脈。

講禮有面,局氣厚道

淳一先生程茂全

到琉璃廠的宏寶堂拜訪淳一先生程茂全,會發現他這裡經常高朋滿座,除了自家兄弟常來常往,來者不少是京城文化名流,程茂全繼承父志,廣交朋友,宏寶堂成了書畫界梨園界的文化沙龍,頗有當年丁章胡同小院的遺風。

在宏寶堂坐上半晌,聽程家兄弟講家族往事,聽文人雅士講京城趣聞,耳邊彌漫著京腔京韻,那種味道,正是久違的北京味兒。北京電視台的著名主持人田歌讚淳一先生:“茂全兄是一位地道北京爺們兒,他是一道北京的風景,更是一張充滿正能量的北京名片兒。”

程茂全和父親一樣,出了名的好交朋友,據他兒子透露,父親有兩個手機,裡面的聯繫人加起來不下一萬人。中央美院教授史國良笑談:“茂全朋友多,好像天下的人他都認識,他那要辦個畫展,來的人得擠滿琉璃廠半條街。程茂全,人好,挺招人待見。”

吳祖光和新鳳霞之子吳歡也是程茂全的好友,他還給程茂全起了一個“程半城”的綽號,他說,北京名人我不敢說他全認識,但說他認識一半絕不誇張,所以我送他外號“程半城”。

據程茂全的朋友“揭發”,他還有一項絕活,就是記性特別好,他能記住很多朋友的電話號碼和生日,“每當你的生日到來,第一個祝賀的必是淳一。”如今更絕,他已經發展到能熟記不少朋友的身份證號碼了。“淳一常讚他人之美而絕不語人之短,亦常幫人之難,故朋友遍天下。”

有朋友讚程茂全說,民國時期京城少爺流行範兒是“一筆好字,兩口二簧”,如今還有此遺風的京城“老炮兒”中,茂全淳一算一位。話雖不錯,但程茂全對“老炮兒”的提法有點不以為然,電影《老炮兒》裡面一言不合就後湖茬架,他認為對於知法守禮的北京人來說,這麽做“絕不能夠”,真正的老北京不會這麽辦事兒。

和淳一先生聊天,發現他身上一方面帶著深深的書香門第和世家子弟的烙印,心地單純,謙和儒雅;另一方面經歷過宅門興衰和命運坎坷,練就了人情通達,特別接地氣兒。

程先生現身說法,給我講解了作為一個北京爺們兒的做事準則,那就是:講禮、有面兒、局氣、厚道。講禮“是說話做事要尊重對方,做事禮先到,因為抬別人就是抬自己。”有面兒“是做事情給別人留面子,給人台階下,而自己則是靠平日積累人品,別人才能給你面子。”局氣“是與人共事時說話辦事守規矩講道理,顧全大局,仗義爽快。”厚道“是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讓對方難受。”

在程家兄弟們心中,這是做人的講究,是家族的教養,是程門家風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印記,也是“北京精神”之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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