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黃庭堅跋《寒食帖》“於無佛處稱尊”考

《書藝東坡》

衣若芬 著

ISBN:978-7-5325-9078-0

簡體橫排,2019年3月出版

定價:98元

作者簡介

衣若芬(I, Lo-fen)。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教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前中文系主任(2014—2016)。新加坡《聯合早報》特邀專欄作家。新加坡政府注冊社團“文圖學會”榮譽主席。央視紀錄片《蘇東坡》海外講述人。

曾經任職台灣大學、“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等。受邀於美國史丹佛大學、韓國成均館大學客座講學授課。策劃主持多個國際合作科研項目及學術研討會。

研究領域為“文圖學”、蘇軾研究、東亞漢文學與文化交流等。出版過學術專書9本,包括《雲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遊目騁懷:文學與美術的互文與再生》等。

(作者照片,攝於三蘇祠)

目 錄

(向下滑動預覽 )

書藝東坡千年情(代序) 1

上卷 墨韻

天際烏雲含雨重: 《天際烏雲帖》 3

我書意造本無法: 《黃州寒食帖》 32

念此一脫灑,長嘯登昆侖: 《李白仙詩卷》 57

賦《遠遊》而續《離騷》:

《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 96

行雲流水: 《答謝民師論文帖卷》 122

下卷 余芳

樓前紅日夢裡明:

翁方綱藏《天際烏雲帖》與朝鮮王朝“東坡熱” 145

歷劫神物:

《黃州寒食帖》的歷代流轉與往還日本的文圖學意涵 177

敬觀真賞:翁方綱舊藏本《施顧注東坡詩》 203

時間 ? 物質 ? 記憶:清代壽蘇會的文化圖景與東亞仿行 288

墨戲抒情:蘇軾書畫研究史略 288

附錄台港澳蘇軾書畫研究論著目錄(1949—2017) 321

主要參考書目331

觸花箋 359

精采選段

黃庭堅對蘇軾的書藝頗有見地,他在《寒食帖》後的題跋內容如下: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複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

其末句“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的含義,則各家見解不同,歸納而言,可有三種說法:

1. 佛(東坡)不在,則我可稱尊。自謙不如東坡,但除了東坡,自己就是天下第一。

2. 稱東坡為“ 佛”, 自許為“ 尊”。以“ 尊” 向“佛”,帶有抗爭意識。

3. 顏真卿、楊凝式、李建中等書家均已謝世,佛不在,獨推尊東坡,五體投地。

筆者以為此三種說法各能自圓其說,然仍有未盡之意。 “無佛處稱尊”見於禪宗典籍,山谷深諳禪理,禮拜臨濟宗黃龍慧南弟子晦堂祖心,也與祖心弟子死心悟新等禪師交遊,用禪宗之語,應該不會僅浮於表面。

所謂“無佛處稱尊”,一般漢語詞典的解釋是:“在沒有能手的地方逞強”;“比喻沒有突出者,則普通人物也可稱尊”,如同“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用於自稱,則有謙虛之意。例如趙孟頫曾經題鮮於樞(字伯機)書跡雲:

仆與伯機同學書,伯機過仆遠甚,仆極力追之而不能及。伯機已矣,世乃稱仆能書,所謂無佛處稱尊耳。

趙孟頫書畫精絕蓋世,與鮮於樞相較,則自認瞠乎其後,而世人讚譽趙孟頫的書法,趙孟頫自認為是鮮於樞不在人間之故,所以說“無佛處稱尊”,自謙不如鮮於樞。

反觀山谷跋《寒食帖》“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假使是山谷單純自謙不如東坡之辭,東坡的“笑”似有些於理不通。以東坡和山谷之交情,即便山谷尊禮謙遜,東坡含笑相對,諒不會如此生分。因此,大約山谷在自謙之餘,還帶有自信自滿的意味,故而推想東坡“應笑我”。前述的第一和第二種說法,都是以“佛”指東坡,以“尊”自稱,差異在於山谷是否還有與東坡相抗衡的爭勝心理。

而第三種說法,把已經謝世的前輩書法大家指為“佛”,認為“沒有佛陀可稱敬的地方,只好稱敬菩薩以下的尊者”,此尊者即東坡。說前人去世,後人獨步,會使東坡笑而責怪。這樣的理解,是將“稱”從“自稱”轉為“稱他”;將“尊”字解為“尊者”,而非“世尊”。

筆者嘗試不從“佛”與“尊”的指涉關係切入討論,而是回到山谷題跋當時的情境和背景,考察“無佛處稱尊”的語氣。

山谷於哲宗紹聖二年(1095)因修纂《神宗實錄》得罪朝廷,被貶黔州(今重慶彭水)。元符元年(1098)遷戎州(今四川宜賓)。元符三年(1100)得赦。

據《寒食帖》卷後南宋張縯的題跋(約題於1180前後)得知,山谷是在得赦後,省其姑張氏於四川青神,受張浩(永安大夫,張縯的伯祖)之請,為其收藏的三件東坡書跡作跋,《寒食帖》即其中之一。

張浩是山谷舊友,其父張公裕和山谷的舅舅李常為同僚,山谷因李常而結識張浩。張浩家族是現知《寒食帖》最早的收藏者。

哲宗時期,東坡和山谷各自都處於逆境,但仍然有書信往來,並在書信中互通其他師友的消息。紹聖四年(1097),東坡謫徙儋州,元符三年(1100)獲赦,五月北歸,七月至廉州。九月初三日,山谷在給王蕃(字觀複)的書信中,抒發對於東坡還返的欣慰心情:“昔合浦吏貪,珠還交阯,及孟嘗政清,去珠複還。東坡胸中有百斛明珠。昔遷於儋耳,今還合浦,蓋天公之政清耶!”山谷和東坡於同年獲赦,在東坡的家鄉四川得觀東坡書跡,睹物思人,山谷不禁落筆揮灑,字體大於東坡,氣勢明快,並且設想東坡既然北還,可能日後也有機會再見到舊作和自己的題跋,屆時,東坡將有怎樣的感受呢?這篇題跋,或可博東坡一粲。

……

紹聖四年(1097)正月,蘇軾曾為黃庭堅寫的草書陶淵明詩作跋:

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坡雲:“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於黔安亦雲。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

《南史》卷三十二《張融傳》載:

融善草書,常自美其能。帝曰:“卿書殊有骨力,但恨無二王法。”答曰:“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常歎雲:“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

山谷草書此時達到了 “龍蛇入筆”“鼇山悟道”的境地,令東坡激賞不已,於是將張融對自己書法的誇耀援引來褒獎山谷。還加上“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的話,對照《寒食帖》的山谷題跋——“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仿佛是回應三年前東坡的戲言。

東坡說山谷“當捧腹軒渠”;山谷說東坡“應笑我”,相知相惜,個中深意或堪琢磨。筆者以為:如同東坡在題跋山谷草書時談到了法度的問題,《寒食帖》的“無佛處稱尊”也關注法度,不過山谷談的法度染上了禪宗玄理的色彩。

禪宗典籍中的“無佛處稱尊”,諸如:

天不能蓋,地不能載。虛空不能容,日月不能照。無佛處獨稱尊。

這是禪宗經常使用的“反常合道”的表述方式。佛法至大至空,廣闊無邊,通透無礙,不是空間能夠完全容納,也不是日月能夠完全照耀的。禪宗以反語強調不可執著於習以為常的現象,三千大千世界無可定限。譬如人於佛前稱尊,無佛之處還稱什麽尊?而既已無佛,還能稱尊,此“佛”便不是概念上的“佛”。趙州和尚雲:“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行過”,重點不在“佛”之有無,而是無論有佛無佛都不偏廢拘泥,而當不滯不留。甚至我們也可以用“慧超問佛”“丙丁童子來求火”等公案來理解“無佛處稱尊”中不假外求、自身即是佛的深義。

“慧超問佛”的公案見於《碧岩錄》卷一第七則,慧超嘗問法眼文益:“如何是佛?”文益答曰:“汝是慧超。”慧超當下大悟,人人皆有佛性,不必騎牛覓牛,向外追求。

在“慧超問佛”的公案後,《碧岩錄》記載法眼文益和則監院(玄則禪師)的互動。玄則禪師告訴法眼禪師,自己在青峰傳楚那裡問:“如何是佛?”青峰禪師回答:“丙丁童子來求火。”

法眼禪師說:“說得好,但是恐怕你會錯意。”

玄則禪師說他的理解是:“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如某甲是佛,更去覓佛。”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丙丁屬火。丙丁已經有火,再去求火,就是向外覓求了。

法眼禪師說:“則監院你果然錯會了也。”

玄則禪師不服氣,憤而離開法眼禪師,渡江而去。

法眼禪師說:“這個人如果回來就有救,否則救不了他。”

玄則禪師行路到中途,心裡想:法眼禪師是有智慧的,怎麽可能騙我呢?

於是他再回去參見法眼禪師。法眼說:“你再問我,我回答你。”

玄則問:“如何是佛?”

法眼答:“丙丁童子來求火。”

玄則於言下大悟。

玄則聽青峰禪師說“丙丁童子來求火”,他從“丙丁屬火”的邏輯來理解,認為自己已經參透了“如何是佛”,很有自信地向法眼轉達。然而,直到他的怒火冷卻,虛心再去求教,從而對“丙丁童子來求火”有了深層的體會。不再從“知”的方面推論,而是直接地“悟”,這才是自性,自身即佛。

又如白雲守端曾經舉雲門文偃的頌語開示:

上堂。舉雲門頌雲:“不露風骨句,未語先分付。進步口喃喃,知君大罔錯。”大眾,雲門老人,隻解無佛處稱尊,且不解移風易俗。承天也捏一個,呈似大眾:“不露風骨句,有鹽兼有醋。憑君子細看, 九曲珠難度。”便下座。

“移風易俗”有如禪家所謂的“俗諦”,與之相對的,“無佛處稱尊”即為“真諦”。白雲守端指出:雲門文偃明白人們對於理解佛法無所適從,然而傳達對佛法的妙悟不宜用看似直接實則有限的言辭。含義明確的言詞只能用於俗世生活,佛法的真諦雖依憑言詞,即如白雲守端模仿雲門文偃造的頌語,但佛法如九曲寶珠,靈活圓轉,畢竟不能完全用言詞說盡。

“無佛處稱尊”,變化無窮,難以用言語文字徹底傳達,在不得不勉強解析的情況之下,禪僧有時以行動代替語言,臨濟義玄的弟子寶(保)壽延沼和三聖慧然便曾經用打僧人的方式啟迪眾僧。圓悟克勤舉此例彰顯直觀體悟,並下案語:

舉保壽開堂。三聖推出一僧。(萬人眾前,不得不恁麽。)壽便打。(據令而行。)聖雲:“恁麽為人, 非但瞎卻這僧眼,亦瞎卻鎮州一城人眼去在。”(臨濟猶在。)壽便歸方丈。(兩個弄泥團漢。)雪竇拈雲:“保壽三聖,雖發明臨濟正法眼藏,(那裡得這個消息來。)要且隻解無佛處稱尊。(討什麽碗。)當時這僧若是個漢,才被推出,便與掀倒禪床,(便打。)直饒保壽全大機用,也較三千里。(你已在萬裡崖州。)”

保壽開堂說法,見三聖推出一個僧人,便擊打之。圓悟克勤認為這可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出乎意料地像是要打瞎僧人的眼睛,其實正是要開全城人的心眼。雪竇重顯認為保壽和三聖是用這種開打的方便行事來闡發佛法無上的深奧微妙,不過這種方便行事不可流於刻板模式,施用心機,以為開打便可頓悟,兩者之間相差太遠。在雪竇重顯的話中,“要且隻解無佛處稱尊”下,圓悟克勤的案語是“討什麽碗”,意謂:為理解“無佛處稱尊”真諦而權且採用的方便行事,都只是工具或途徑。

以上所列禪宗典籍中“無佛處稱尊”的出處,時代或許晚於山谷,要皆屬於臨濟宗,應可參酌知曉山谷的想法(如前所述,黃庭堅是臨濟宗黃龍派弟子)。就本義而言,“無佛處稱尊”強調的是佛法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參禪者當親身體會,以直觀覺悟;就方法而言,“無佛處稱尊”是“以有法說無法”的一種方便行事。

……

東坡《寒食帖》,在山谷看來,一落言語指陳,便偏離第一義,但是應友人張浩請托,又不可不強作解人,班門弄斧,自以為是。“於無佛處稱尊”,不過是“以有法說無法”的方便行事,東坡與山谷惺惺相惜,靈犀相通,日後倘若見此大放厥詞的極端恭維,當會心一笑也。

(節選自本書第二章《我書意造本無法 :〈黃州寒食帖〉》)

《書藝東坡》

衣若芬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3月出版

定價:98.00元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