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賈迎春

紅樓一夢，終生難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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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到賈迎春，首先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便是魯迅先生的這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們第一次見到賈迎春是《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時，通過黛玉的視角向讀者們揭開了迎春的面紗：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末了又加了兩個詞語“溫柔沉默，觀之可親”，這是黛玉初見迎春時的感受，同時也是迎春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溫柔親切，仿佛鄰家的大姐姐。

迎春的容貌氣度雖不如探春那般耀眼，但從小便養在賈母跟前的迎春，其實也不差。讀書識字是標配，迎春最擅長的應當是下棋。賈府中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四人各具特色，所擅長的技藝也各不相同，這點從四位小姐身邊大丫鬟的名字便可知曉。迎春身邊的大丫鬟名為“司棋”，暗示迎春擅長下棋。《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時，迎春在做什麽？對，她在下棋。《紅樓夢》中雖沒有明寫迎春的棋技多麽高超，但多處點出迎春下棋一事，想來除了愛好應該也算是她的一個特長吧。迎春詩才雖一般，但元春省親時，她所作的詩也是讀得通的。

總體來說，迎春雖不及黛釵等人才貌俱佳，但也完全符合一個大家閨秀的標準。但就是這樣一個溫柔沉靜的大家閨秀最終卻落入“中山狼”手中，被虐待致死，這個結局實在太過悲慘。“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迎春亦沒有逃過這“薄命”的命運。

細讀文本，我們會發現，迎春如此悲慘的結局除了外界因素外，也離不開她個人的原因。迎春的一生，正是應了魯迅先生的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迎春出身雖是庶出，但迎春的處境要比同為庶出的探春好得多，可這兩個人完全活出了兩種模樣。迎春是賈赦之女，生母過世，不過迎春的生母為人要比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強得多。《紅樓夢》第七十三回，邢夫人說迎春“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裡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麽反不及他一半！”

迎春生母過世，迎春沒有享受過母愛，但也沒有什麽羈絆，與之對應的探春，生母趙姨娘雖在世，但她的為人讓眾人生厭，作為她的女兒，探春怎麽會不受影響？趙姨娘作為探春的生母，不但沒有護著探春，幫到探春，反而還常常拖探春的後腿，傷害探春。在這種處境下探春尚且能出人頭地，讓人不可小視，而比探春處境稍佳的迎春卻活成了一個“木頭人”。我想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探春是“拚搏抗爭”型的人，而迎春是“逆來順受”型的人。

迎春是一個懦弱的“軟柿子”，“軟柿子”好捏，任何人都敢去捏一把，迎春便是如此，她的懦弱退讓使得下人們也敢欺負她。《紅樓夢》第七十三回，迎春乳母因賭博獲罪，邢夫人來到迎春處對迎春說：“你這麽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麽意思。”迎春低著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份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麽意思……”迎春不語，隻低頭弄衣帶。這段文字真是將迎春的懦弱避世的性格刻畫的十分形象，迎春連身邊人都管不住，其他人又怎麽會將她放在眼裡呢？

同為第七十三回，丫頭繡桔對迎春說：“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裡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兒……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繡桔又說讓熙鳳幫忙要。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桔道“姑娘怎麽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每讀此處，我都會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主子應該待下人寬厚，但絕不能縱容下人們肆意妄為。與此同時，迎春乳母的兒媳王住兒媳婦正巧來求迎春為其婆婆討情，恰聽見繡桔要回鳳姐金鳳一事，只得進門，陪笑先向繡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又求迎春給乳母說情。迎春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繡桔又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王住兒媳婦見迎春拒絕她，又對繡桔的話一時語塞，臉上過不去，於是對繡桔發難，可繡桔不是個軟柿子，於是與王住兒媳婦上演了一場唇槍舌劍，後來繡桔氣不過哭了，病中的司棋聽不過起身來幫忙，三人吵了起來。迎春勸不住，就自個兒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面對如此亂局，迎春本該整頓一番，對於像王住兒媳婦這樣囂張跋扈的下人，應該訓責一頓，可迎春呢？毫無作為，完全沒有一個主子的威望在。

而後，寶釵姐妹、黛玉、探春等人來此處，恰逢司棋、繡桔和王住兒媳婦三人吵的不可開交，探春見狀為迎春出頭，並使眼色給丫鬟待書將平兒叫來，平兒來後，探春與平兒二人先是滅了王住兒媳婦的氣焰，而後平息了此事。

對比迎春和探春的性格和處事，簡直天壤之別！最後，平兒問迎春該如何處置時，迎春在做什麽？她在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仍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麽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

此話一出，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也難怪黛玉會說出那句:“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此話極為精辟犀利，也極符合迎春的個性。作為讀者，真是不知道迎春究竟是如何想的，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竟能做到如此不爭不搶，不聞不問，還真是“心大”啊！

迎春不僅在日常瑣事上不懂得努力抗爭，就連遇到結婚這樣的大事，她也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不懂得努力一次，抗爭一回。婚姻，那可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豈能馬虎？

可是迎春卻像沒事人一樣，不聞不問，聽之任之。迎春不是元春，帶著家族使命不得已進宮，孫家並不是迎春必須嫁的，迎春是有機會抗爭不嫁的。迎春只需派人在外面打聽一番，就會知曉孫家的情形以及孫紹祖的為人，倘若迎春事先知曉這些情況，在婚事未決定之前，到賈母面前求求賈母，或是學習鴛鴦拒婚，也找個人多的場合哭一通，鬧一場，實在不行，也說一句壯語，隻願在祖母跟前盡孝，不想嫁人，或是出家之類的。總之，迎春並不是只有嫁給孫紹祖這一條路可走。

但是，迎春什麽都沒有做，任由父親做主，將自己“賣”給了孫家。孫紹祖本就是一個好色暴戾之人，對於這個“買”來的媳婦，他怎麽會珍惜呢？迎春一直本著“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的避世態度生活，以為這樣就可以避開世間所有的惡人和不幸，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惡人和不幸是如何能躲避得開的呢？直到最後，迎春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無人庇護，無人幫扶，只能任由所有的不幸將她徹底吞噬。

賈迎春的一生無疑是不幸的一生。迎春從小生母過世，父親也不盡責，雖非孤兒，但也從未享受過來自雙親的寵愛。這是迎春不幸人生的開端，但這並不能決定她的未來，她後來的悲劇很大程度上都源於她自己。迎春習慣過無欲無求的生活，生活給她什麽，她就接受什麽。人可以順其自然，但不能得過且過，必要的時候也需要我們去努力抗爭的。或許，“爭”的結果並不盡人意，但“不爭”永遠也不會獲得自己想要的人生。

“抗爭型”的探春憑借自身的努力抗爭脫穎而出，活成了讓人不可輕視的“刺玫瑰”，而“順從型”的迎春卻得過且過，逆來順受，活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木頭人”。

迎春雖然無法改變她的出身處境，無法改變家族社會的大背景，但是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未來，迎春應該為此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拚搏，去爭取。迎春的悲劇是她父親造成的，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如果她厲害一點，也許丫鬟婆子就不敢那麽欺負她，將她當做“木頭人”；如果她努力一點，也許她也會脫穎而出，讓人不可輕視；如果她勇敢一點，也許她就不會嫁給中山狼，更不會被虐待致死。只可惜，沒有“如果”，也沒有“也許”。不知午夜夢回，身心俱疲的迎春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會不會想要為自己再重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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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作者：清芷，個人公眾號：清芷書齋。本文首發於紅樓夢賞析（ID：hlm364），如需轉載，請聯繫小編（夕瑤：13824393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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