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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巔峰:《春江花月夜》

初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半是描寫宇宙自然的美麗,一半是描寫人類愛情的美麗,提出了對人類與自然的一系列詰問,所有的答案包含在意境描寫之中。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當春江潮水與海水連成一片時,明月從海上與海潮一道生起。此時,海潮最高,明月最圓,最亮。普天下,千萬裡,到處都是春江明月,春波灩灩。春江宛轉,擁抱芳洲、芳草岸而湧流。“月照花林皆似霰”,月光溶溶,將萬紫千紅之花林化為一片雪白。是傳神之筆。“空裡流霜不覺飛”,月光流布空中,看得入神時,便錯覺月光宛如“流霜”一般質實,仿佛可以把握,回過神再看,“不覺飛”,飛布空中之月光究竟不可把握,仍歸於空靈。更是神來之筆。展眼望去,月光似水,沙洲、沙岸也化為一白。江天一片皎潔,纖塵不動。賜予天地一片光明的,是當空一輪皎皎明月。這一段可以題為:春江花月夜。寫出明月的光明、溫柔、美麗。

人與月之反思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月代表宇宙自然。“江畔何人初見月?”人類是誰第一次發現了自然美?這一大詰問,不僅包含著對自然美的讚歎,而且包含著對人類審美自覺的讚歎。“江月何年初照人?”人類何時第一次出現於天地自然之間?從時間和邏輯上說,這是進一步追溯的又一大詰問,包含了自然的永恆、無始無終,和人類的出現,以及人類出現的晚於自然,人類的有限。是深邃的哲思。《周易·說卦》:“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人類起源於天地自然,這是中國哲學的人類起源論,《春江花月夜》出之以詩意。“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個人生命雖然有限,但是一代代人生命的連續,卻構成了無窮的人類大生命,與永恆的自然,庶幾可以相比似了。蘇軾《赤壁賦》“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便是出自《春江花月夜》此二句,也是對此二句的展開和詮釋。“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明月之光普照人類,並不只是留待某一人;正如長江流水一樣永遠,並不只是屬於某一代人。這一段可以題為:人與月(宇宙自然)之反思。

今夜這一位思婦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月圓象徵家人團圓,乃是中國傳統思維。白雲一片悠悠遠去,青楓浦上有人不勝離別之愁,這是思婦替對方設想。今夜同在明月之下,是誰遠在天邊扁舟之上對月相思?是誰在家中樓上對月相思?明月徘徊在高樓上,月光照在了妝鏡台前這一位思婦。“玉戶簾中卷不去”,思婦怕見月圓,放下窗簾,卻擋不住似水月光流淌進來。“搗衣砧上拂還來”,春江畔潮起潮落,思婦拂去漫上搗衣砧的水月,水月又漫上搗衣砧來。此時雙方都仰頭望見明月,可是天各一方,望不見對方,也不聞對方的聲音,思婦願隨了明月遠去,柔情吩咐月華,流照遊子身上。可是遊子今在何方,鴻雁傳書也飛不到,月光傳情也到不了。“魚龍潛躍水成紋”,夜深人靜,江中魚兒從跳躍到潛躍,江面從波浪到波紋,到波平如鏡,無聲無息,思婦心情也從激動到平靜,到無聲無息。許是隱藏著深深的不平靜。“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已過夜半。昨夜夢中,思婦本不知愁,閑步江畔,一片飛花卻撩起可憐春半不還家的悲傷。光陰似水,江水流春欲盡,江上落月西斜,這一夜也將盡了。畫面層出不窮,默示出思婦之無計逃避相思,即寫出其愛情纏綿悱惻始終如一。神韻之筆,奔赴筆端,源源不斷,出神入化。這一段可以題為:今夜這一位思婦。

詩人的博大同情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斜月西下,海上沉沉霧起,北到碣石,南到瀟湘,不知有多少人天各一方,今夜從對月相思,到月落而歸。月光蕩漾於春江花樹天地之間,正是普天下無數離別之人相思的象徵,亦是詩人博大同情的象徵。詩人同情之心,乃能包容普天下無數之人離別之情。這一段可以題為:詩人的博大同情。

詩中提出了對人類與自然的一系列大詰問,答案隱藏在意境之中;雖然人類的出現晚於自然,人生的有限也不比自然的永恆,可是人類生命的代代相傳,卻可以和自然的永恆相比美。人類的愛情與同情,則可以和自然的美麗相比美。此是非凡的哲思。整個意境中,以明月為代表的宇宙自然,和以思婦、詩人為代表的人類愛情與博大同情,同一美麗、永恆,有機地融為一境。

《春江花月夜》是唐詩藝術的典範。明月意象貫穿寫景、寫人、寫哲思全幅意境,成為思婦愛情和詩人同情心的見證與象徵,標誌著自然意象優勢成為唐詩藝術表現的根本大法。

唐詩藝術之顛峰

《春江花月夜》神韻之筆層出不窮。“空裡流霜不覺飛”,前四字以流霜比喻月光,寫月光的質實感,是化虛為實,後三字則寫月光的空靈、不可把握,又化實為虛,全句寫出對月光關注入神的錯覺,和錯覺的消失,天真、喜悅,見於言外。“搗衣砧上拂還來”,寫思婦惱怒月光,拂去漫上搗衣砧的水月,水月拂去還來,暗示出思婦見月自傷,她的天真,和纏綿悱惻的似水柔情。“魚龍潛躍水成紋”,水紋從波動到波平如鏡,無聲無息,默示著思婦從激動到無聲無息的悲哀。“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寫夢中本不知愁,閑步江畔,一片飛花卻撩起無限春愁。皆神來之筆,韻致不盡。

神韻是中國詩的最高藝術標準之一。神韻就是描寫景物非常生動傳神,而有韻味,有象外之象、象外之意,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在唐詩、中國詩,並不是所有的詩,都能有神韻之筆。即使是大詩人,有神韻之筆的詩篇,也是篇數有限可數。即使是有神韻之筆的詩篇,神韻之筆也不過一句、兩句。《春江花月夜》神韻之筆層出不窮,不愧為罕見的大手筆。自然意象優勢成為典範,神韻之筆層出不窮,《春江花月夜》遂臻於唐詩藝術之顛峰。

《春江花月夜》作為唐詩典範,影響了中國文學史上一系列名篇名句。盛唐張子容以同題作《春江花月夜》:“林花發岸口,氣色動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明石潭裡,宜照浣紗人。”張子容是盛唐人,約比張若虛晚一代人的時間,其作《春江花月夜》應是受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影響。明代文學家譚元春評:“此題瑣碎,而若虛之多,子容之簡,不妨並妙,簡者猶難耳。”指出兩首《春江花月夜》題材相同。另一位明代文學家鍾惺評雲:“情在‘宜’字,見月不苟照也。妙!妙!”進一步指出兩首《春江花月夜》的意境核心相同。

張九齡名篇《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全詩從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化出,尤其傳神之筆“不堪盈手贈”,出自“空裡流霜不覺飛”,都寫出看得入神時,便錯覺月光宛如“流霜”一般質實,仿佛可以把握,回過神再看,月光究竟不可把握“盈手”,仍歸於空靈。

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的相同點在於,都寫出少婦本來不知愁,由於觸及春光,忽然觸發相思之苦;不同點在於《春江花月夜》的思婦是在夢中觸及落花,《閨怨》的思婦是在白晝觸及柳色。

李白《靜夜思》中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與“空裡流霜不覺飛”一樣,在刹那間,把皎潔的月光,錯覺為皎潔的霜。李白另一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中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一看便知,是出自《春江花月夜》“願逐月華流照君”。

宋代蘇軾《前赤壁賦》中,“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出自《春江花月夜》“可憐樓上月徘徊”;“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與《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相通。

這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份輝煌的記錄。

來源:《中華瑰寶》雜誌2019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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