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中國式留學：一條“完美“人設包裝流水線

記者 | 戴夢馨

編輯 | 李怡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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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暗紅色小本子，李蕭（化名）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姓名和省武術協會的印章，她滿意地將這份“武術運動員”證書與申請材料放在一起——拿到美國大學Offer的可能性又高了一些。3個月後，李蕭如願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開始籌劃起留學前的旅行。

實際上，李蕭沒有參加過武術協會，她甚至連一天武術都沒有學習過。

李蕭的做法並非個例。為了申請國外高校，部分中國學生美化、造假個人經歷，留學中介為了滿足學生和家長的需求，形成了一條流水線。作弊、替考、代寫、買特長……為了滿足國外高校的選擇口味，熟練地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看似完美的優等生。

講故事成必備軟實力

教育部公布的最新數據，2018年，中國出國留學人數已突破66萬人。赴國外攻讀本科仍然是目前最多的選擇。美國國際教育協會IIE發布的《2018門戶開放報告》顯示，在赴美留學的中國學生中，攻讀本科學位的佔比達到40.9%，多於攻讀研究生的36%。

如何展示自己，成為跨入國外名校的一門必修課。

不同於比拚GRE分數與大學績點的研究生申請，立志出國讀本科的中國高中生需要面對的，除了成績還有拚“特長”的招生規則。

除了托福、雅思、SAT等標準化考試分數，展示自身經歷的各類申請材料在本科申請中非常重要。以美國為例，高校一般要求提交高中成績單、推薦信、個人簡歷、個人陳述和命題作文。學生必須在個人陳述、命題作文等“主觀題”中充分展示自己。

對於幾乎無法擁有科研成果、公司實習經歷的高中生來說，體育特長、競賽經歷、藝術活動、志願者活動等“軟實力”成為了不可或缺的加分項。

“擁有體育特長對申請美國、英國大學幫助極大，名校很喜歡體育特長的學生。”留學申請機構時代焦點創始人許軼告訴界面教育，馬術、擊劍等小眾運動已在部分中國學生中流行，去國外參加夏季學校（Summer school）也成為中國學生最流行的假期活動。

簡單的列舉不足以打動名校的招生官們，將它們講成故事才更有吸引力。

一名重慶學生在許軼輔導前，向史丹佛大學遞交申請書中自擬了個人陳述：“重慶是一座有很多橋的城市，我希望通過留學走上更多橋梁，認識更多的人和更大的世界。”

“這個申請材料也不算特別差，但用來申請史丹佛大學完全不行。”許軼輔導這名學生重寫了申請材料，重點講述了另一段經歷：這名學生曾採訪一名重慶的美軍飛行員後裔，用口述歷史的方式記錄美軍二戰時支援中國抗日作戰的故事。

“這就是美國版的‘戰狼’。”許軼解釋，這一版申請材料不僅體現了學生對家鄉和歷史的熱愛，也展現了世界性的眼界，正符合史丹佛大學招生的口味。

對於成長於國內的準留學生們來說，要掌握這套陌生的評價體系顯然並不容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留學中介、谘詢機構對學生申請策略的提點與指導，對中國學生的出海起到了積極作用。

從代寫文書到購買特長

熟悉國外學校申請的機構們深諳如何根據名校的偏好包裝學生。但當包裝的“濾鏡”越來越重，甚至徹底失真時，留學產業的部分機構開始逐漸形成一條偽造優等生的產業鏈。

最老套的就是作弊。《中國新聞周刊》等多家媒體曾報導，部分留學機構聲稱“托福保分”，使用微型耳機、手機傳送答案，或直接找人替考。2008年，50名中國留學生因涉嫌偽造英語等級證書等，被英國紐卡斯爾大學開除，校方懷疑留學中介為他們偽造、遞交了入學申請材。

相比之下，作為“槍手”代寫申請文書是安全性更高的造假模式，這也是留學行業內公開的秘密。

清流教育創始人趙堅告訴界面教育，國內留學機構傾向於誘導學生、家長購買高價的“全包”服務，由留學中介全盤操作留學申請。在簽約繳費後，機構會替學生完成製作、提交申請材料的全部流程。

這套申請材料甚至不需要學生本人參與寫作，也並不會“訂製”展現學生本人的觀點、看法。趙堅告訴界面教育，中介出品的文書大多是在套用固定模板：“比如你告訴中介想申請英國某座大學的商科，收到的文書第一段幾乎都是‘倫敦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

固定模板的文書很可能完全不符合學生的真實情況，但在業績驅動下，為數不少的留學機構都存在這一現象。

一名要求匿名的留學從業者告訴界面教育，一名留學中介一年要負責大約60-100名學生，售價5萬元左右的“美國留學全包服務”提成通常為3000元。面對龐大的工作量和不高的提成，留學中介幾乎不可能、也不願意花時間輔導學生自己寫申請文書，靠模板快速代寫成為最高效的選擇。

如果家長們想讓這份流水線生產的文書更好看，部分留學機構還會提供一項特殊的服務：購買特長。

趙堅告訴界面教育，購買特長在留學機構中稱之為“有資源”。留學中介向學生、家長暗示“認識人”，可以偽造各類特長證書、證明。除了提供證明，中介還會在個人陳述等文字描述中“加料”，杜撰學生學習特長的經歷與心得，讓這些偽造的特長看起來更真實。

“很多中介去做這類造假，因為造假成本實在太低了。”趙堅向界面教育解釋道，海外大學的招生官每年要面對成千上萬份申請，查證成本很高，也很少進行電話調查與面試。正因如此，國內不少留學中介鋌而走險，流水線般生產出了一批批擁有武術、游泳等特長的學生。

海外高校打假

越發普遍的申請材料造假，引起了海外高校的警覺。

2011年，《紐約時報》在一篇名為《中國問題》（The China Conundrum）的報導稱，原本預算緊張的美國大學非常歡迎願意全額支付學費的中國留學生，同時也發現了中國學生大量捏造入學申請的案例。堪薩斯州立大學的招生部主管發現，不少中國學生通過同一個銀行戶頭支付申請材料費用，明顯由留學機構代理申請。在收到的五份申請材料中，三份材料的成績一模一樣。

2016年，路透社報導稱，包括新東方（NYSE:EDU）在內的中國留學機構為學生代寫文書和推薦信，涉嫌多項留學申請欺詐。一名中國留學機構的離職員工在報導中承認，曾為學生代寫過文書：“我知道這存在道德問題，但（留學）這門生意就是這樣。”

今年3月爆發的“美國史上最大的招生舞弊案”成為了最出名的例子。據外媒報導，中國步長製藥董事長趙濤向非法留學中介威廉·辛格提供了650萬美金後，女兒趙雨思成為一名擁有帆船特長的“美國高考狀元”，順利進入了史丹佛大學。在履歷造假曝光後，史丹佛大學立刻開除了趙雨思。

外媒對此類事件的多次報導，暴露了海外大學與中國留學市場存在多年的認知差異。多數海外大學要求由學生自己完成包括簡歷、個人陳述、命題作文在內的申請材料準備，代寫、編造或套模板都被視為嚴重的作弊行為。但對於沒有海外生活經歷、更擅長標準化考試的中國學生來說，文書材料撰寫是最薄弱的環節。

海外高校不再輕易相信來自中國學生的優秀簡歷，針對包裝、作弊與造假的反製手段陸續頒布。

香港、韓國等考場因可能存在的作弊，取消了多場考試。SAT、托福考試在近年加入了聲音檢測，對同一姓名考生的幾次考試的聲音進行一致性檢查以防止替考，同一聲音出現在不同姓名的口語考試中將被查出。

國外高校的招生部門也增設了審核關卡。除了聘請第三方審核材料，不少名校近年開始在中國舉辦面試。

許軼告訴界面教育，除史丹佛大學外，耶魯大學、哈佛大學等排名靠前的美國名校均在中國舉行面試。以哈佛大學為例，面試一般持續1.5個小時，面試官不僅會核對學生本人的材料，還會在面試時針對具體的細節提問，幾乎不會給造假留下空間。

“面試官會問一些根本沒法準備的問題。”許軼向界面教育舉例，一名學生在申請材料裡表示自己熱愛古典音樂，面試官可能會當場播放了一首肖邦的夜曲，要求學生識別是譜子上哪一個小節。有的學生在申請中提到了聖彼得大教堂，面試官會詳細提問建築風格、歷史等。

一旦被發現造假，中國留學生受到的懲罰並不只是一封拒信。趙堅表示，目前很多國外學校開始互通消息，如果某座大學發現一名學生申請材料造假，那麽其他學校也會得到消息，將這名學生在申請系統中拉黑。

“完美人設”並非最優解

在機構誇張的包裝下跨入國外高校的中國學生，正在面臨被“完美人設”反噬的代價。

從事留學培訓的椰子同學創始人李純發現，不少在托福、雅思、SAT拿到高分的中國學生就讀國外大學後，上課、考試非常吃力，甚至無法完成日常作業。

李純告訴界面教育，許多中國學生在國內準備語言考試時，接受了留學機構推銷的“全面服務”：“機構會安排督導、助教，替孩子制定學習計劃，監督孩子做題，甚至安排專人陪伴學生背單詞。”

李純認為，這些被留學機構包辦的學生取得了高分，但實際上缺乏閱讀、寫作等能力，在面對海外學習中全英文討論、演講、論文寫作等問題時難以應付。

即使跨進了心儀的學校，這些能力不達標的中國留學生也很可能被要求嚴格的海外高校勸退。

厚仁教育集團曾發布報告稱，2013年有8000名中國留美學生被美國高校開除，約佔當年在美中國學生總數的3.5%。全球化智庫(CCG)發布的《中國留學發展報告（2017）》顯示，中國留學生被勸退的主要原因是學術表現差、學術不誠信。

對於這些被送進國外高校、卻面臨勸退危險的中國留學生，海外興起了留學之後的各類輔導。

國內的留學機構開始在美國、加拿大、澳洲等地設立分公司，海外教育公司也針對已經出國的中國留學生提供服務。除了英語、專業課培訓，這些公司還提供文化適應、心理輔導。這類“留學後服務”成為新的投資風口，根據前瞻產業研究院發布的報告，這一新細分市場的規模可能達到千億級。

挽救身處開除邊緣的中國留學生，成為留學機構公司又一個商機，但出國求學的過程卻變成了全程”包辦“。根據新東方《2019中國留學白皮書》所做的調查，獨立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是用人部門對留學生最看重的素質。出國前包裝人設，在出國後也同樣依賴他人幫助的”中國式留學“，可能會讓留學帶來的提升大打折扣。

“這可能是一個值得反思的時間點，讓孩子去接受國際化教育究竟是為了什麽。”李純說，“我們提供的應該是真正的教育，而不是幫忙搞定一切的外包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