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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者馬勇:一戰對中國的影響被嚴重低估了

1918年11月28日,北洋政府在故宮太和殿閱兵,慶祝一戰勝利

作者:馬勇

來源:本文載於2014年7月2日的《華夏時報》

在中華民國成立三年不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正處於新舊交替之時的中國也被卷入這場戰爭。如今,一百年過去,沒人會輕易否認“一戰”在世界歷史當中的地位。然而,當提及中國與一戰的關係,或者一戰對於中國的影響,則非常容易陷入某種語焉不詳。在一篇文章中,哈佛大學中國近代史專家柯偉林(WilliamKirby)甚至如此寫道:“儘管我們可以廣泛閱讀有關一戰的著作,仍可能無法得知中國參與其中的事實。”

關於一戰與中國的歷史,似乎已被拆分成了一些碎片:譬如,袁世凱與“二十一條”,梁啟超與巴黎和會,當然還有十幾萬名幾乎已被歷史遺忘的在西方的中國勞工……從這些碎片出發,《華夏時報》記者李北辰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馬勇,試圖還原“一戰與中國”這一歷史課題以本來面目。

在不少人眼中,中國與一戰的距離已非常遙遠,然而在馬勇看來,“過去(歷史研究)沒有注意到一戰在中國政治史、思想史中的重要影響,沒有將這個事件納入中國史的環節。中國當然不是一戰重要的一方,但卻引發了中國後來的一系列變動,二十世紀甚至直至今日的中國,實際上都還在消化一戰的遺產。”

在回答“一戰對中國的影響”這一問題時,馬勇則給出了這樣的答案:“利弊兼有,正面的是喚醒了中國的民族主義,負面的是過分喚醒了民族主義,使中國向西方學習的路至此發生了極大分歧。”

中國錯過了最佳時機

《華夏時報》:在你看來,當時中國是否錯過了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佳時機?

馬勇:中國確實錯過了參加“一戰”的最佳時機。當一戰爆發時,中國與德國的關係相當不錯,與德國敵對的諸國也不錯,就是因為不錯,使中國無法選擇,這一點很像1904年的日俄戰爭時那樣,猶豫不決,不知是應該對德宣戰,還是站在德國一邊。猶豫中,就讓日本佔了先機。從當時的情形看,不論德國,還是中國的外交官,都有人提出託管的建議,讓德國在山東的權益交給中國託管。對於這樣的方案,中國政府也不敢直接接受,錯過了與德國直接交涉山東權益的機會。中國是在1917年參戰的,這個行動如果提前至1914年一戰爆發時執行,只要比日本參戰早一天,歷史就得改寫。就沒有後來的山東問題,沒有五四運動。

《華夏時報》: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究竟是出於什麽考慮?

馬勇:“二十一條”就其本質而言,是日本對德宣戰,獲取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後,找山東權益最原始的主人中國政府“確權”。所謂“山東權益”,就是過去幾十年,特別是1898年德國租借膠州灣之後在山東的投資,中國在與德國的協定中,確實讓渡了許多方便德國投資、經營的權益。現在,日本、英國打敗了在山東的德國,山東權益事實上已經轉到了日本手裡。但是日本這樣的“近代國家”不會滿足於事實上的佔有,而是需要一紙文書,這就是“二十一條”的由來。袁世凱的中國政府沒有抓住時機從德國手裡索回山東權益,現在日本人要找中國確權,中國政府理所當然不會順利接受。而且,日本人在這個時候太肆無忌憚了,沒有顧及中國人的感情,在“二十一條”中增加了許多不屬於此次山東行動獲取的權益,比如南滿鐵路、蒙古、滿洲權益等,這都不屬於德國原先的權益。委屈的袁世凱政府借題發揮,抓住日本人的漏洞大做文章,將日本不願擴散的秘密外交擴散出去,使被動的中國終於贏回一點主動,經過二十多次談判,日本人提出的“二十一條”原方案作了極大修正,這就是後來的“民四條約”。“民四條約”較“二十一條”有了極大改善,儘管也存在問題。

段祺瑞與梁啟超

《華夏時報》:你如何評價段祺瑞在中國參加一戰中的作用?其作用是否被低估了?

馬勇:段祺瑞是近代中國歷史上被遺忘、被忽視、被妖魔化的政治家,他的貢獻、正面影響不下於袁世凱,是非常值得重估的歷史人物。對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政府內部一直有一個積極參戰的力量,段祺瑞是其中主要的人物。但是,由於民國初年政治混亂,制度設計也有很大問題,參戰的事一直沒有達成一致,無法實行。直至袁世凱去世,張勳複辟失敗,段祺瑞“三造共和”,1917年8月14日,迅即對德宣戰,在大戰結束的最後時刻,為中國贏得了通往巴黎和會的門票,為中國非常僥幸地贏得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勝國的地位,為後來的外交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北洋政府掌權人段祺瑞

《華夏時報》:1919年,梁啟超以私人身份參加了巴黎和會,你如何評價梁啟超在此次事件中的外交角色?

馬勇:梁啟超巴黎之行意義重大,是中國歷史後來轉向的一個關鍵點,如果沒有梁啟超《歐遊心影錄》的悲情渲染,中國不會那麽快對西方失望,對科學失望,對中國文化寄予無限深情,讓儒家文明重新獲得了發展機遇。另一方面,梁啟超此次的主旨是民間外交,是以民間身份監督政府,監督代表團,聲援代表團。他在那些日子向國內發回無數的消息,極大推動了國人對巴黎和會的關注,喚醒了國人,引發了後來的五四運動。這是成功的一面,值得銘記。不過,也有一點值得注意,梁啟超發回來的一些消息也有不實和誇大之處,特別是梁啟超具有自己的政治派別,對外交問題有自己的判斷,因而他的消息並不是純粹的消息,而是有觀點,有引導,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中國社會內部的極端民族主義。

1919年梁啟超與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合影

《華夏時報》:談及中國與一戰的歷史話題,不少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中國當時的“以工代兵”之舉,你怎麽看?

馬勇:“以工代兵”是中國政府沒有成功參戰時的權宜之計,這些非武裝的中國農民為第一次世界大戰貢獻了生命與熱血,為後來的中國贏得戰勝國地位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證據,這是非常值得銘記的。但是,如果今天重新評估這個舉措,必須說此舉是不人道的,國家養軍隊不能外戰,只能內戰,遇到這樣的外戰,反而讓非武裝的農民去冒險,世界上還有這樣的荒唐事嗎?那時的中國,不是弱與強的問題,而是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沒有共識,互相扯皮,一場戰爭總共只有四年,中國人用在參戰還是不參戰上的爭論竟然有三年多。幸虧中國還有那麽多優秀的智囊想出“以工代兵”的主意,不然,即便中國1917年對德宣戰,也不會有進入戰場的機會了。

一戰華工

一戰對中國影響利弊兼有

《華夏時報》:在你看來,一戰的課題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是否被低估了?

馬勇:是的。還是應該加強對一戰的研究,尤其是一戰與中國政治轉型、現代化轉型的研究。這方面可做的事很多,中國在一戰後對西方的失望,對公理的失望,對社會主義的向往,對自由資本主義不太滿意,都很值得從政治史、思想史上重新檢討。

《華夏時報》:國內在研究“中國與一戰”課題時的誤區是什麽?

馬勇:過去沒有注意一戰在中國政治史、思想史中的重要影響,沒有將這個事件納入中國史的環節中討論。中國當然不是一戰的重要一方,但一戰引發了中國後來一系列變動。二十世紀甚至直至今天的中國,實際上都還在消化一戰的遺產,比如中國的共產主義。這就是一戰帶給中國的西方最新事物。至於一戰導致中國人對西方失望,重回傳統,從儒家中尋找出路,也是因為一戰。所以,未來還應該就中國與一戰課題加強研究。

《華夏時報》:如果要總結的話,你個人如何理解一戰對中國的影響?

馬勇:一戰對中國的影響利弊兼有,正面的是喚醒了中國的民族主義,負面的是過分喚醒了民族主義,使中國向西方學習的路至此發生極大分歧,中國不再埋頭學習西方(歐美)和東方(日本),而是加入了一個北方(蘇聯)的因素——列寧和蘇聯。中國的歷史從此走向另外一條路,這條路究竟應該怎樣評價,可能還有待於觀察,畢竟今天的中國依然在這條路上走,儘管又有許多修正。歷史研究說到底就是“盲人摸象”,一戰距今不過百年,許多面相我們還不可能認識清楚。歷史常說常新,相信隨著新史料的發掘,人們對一戰的解釋會越來越接近歷史真相,重構一個完整的大象,而不是每人只看到了大象的一隻腿或那隻突出的大鼻子。

學者簡介:馬勇,1956年1月生,安徽濉溪人。畢業於複旦大學歷史系,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著作有《漢代春秋學研究》、《梁漱溟評傳》、《1898年中國故事》、《中國現代化歷程》、《1911年中國大革命》、《晚清二十年》、《清亡啟示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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