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記者 趙蕾 實習記者 劉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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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8日，教育部辦公廳發布《關於做好2019年中小學生暑假有關工作的通知》，稱嚴禁布置要求家長完成或需要家長代勞的作業。幾小時後，“嚴禁布置要求家長完成的作業”討論帖上了微博熱搜前十，評論過萬條。
近年，幫孩子寫作業的新聞屢見不鮮。為完成學校布置的作業，有家長把直升機開到學校，有家長上班時間偷偷學PPT和剪輯，有家長在地鐵上幫孩子抄作業，有家長剪紙、針線等手工活越做越順溜……
討論作業的數量和難度已經過時，作業的種類和形態才是家長“打怪通關”路上最大的障礙。除了課內作業，還有課外作業、展示作業、網絡作業……家長要做的事遠不止簽字改錯、微信打卡、拍照上傳。作業還成了親子關係裡的頭等大事。
6月，《谷雨數據》公布一項調研結果，數據庫統計六千多條輔導孩子寫作業的微博文本內容，輔導小學作業的家長佔68%，且這個階段的家長，在處理孩子作業問題上的困難和情緒最多。
我們和三位媽媽聊了聊正在讀小學的孩子，還有讓她們心力交瘁的家庭作業。她們的故事也許普通，也許有些殘酷，但她們誠懇面對自己的得失，並希望這些故事能帶來更多有關教育的反思和修正，幫助她們和孩子一起成長。
一線城市 34歲 媽媽 公辦小學二年級
“為了服務孩子，我已經連續吃了兩年外賣”
教委規定不給小學低年級布置書面作業，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們的作業形式是什麽，是畫畫。小學一到三年級所有明面上的作業都是畫畫。
我兒子他們學校一年級的英語作業就是讓孩子畫繪本，封面加內容要六頁以上，就像你要做一份財務報表，寫一篇匯報文書，主題和內容要貼合，還要符合學習進度，真的是讓家長絞盡腦汁。我最先想到的辦法是從字母入手，介紹英文字母的來歷，總結含有a、b、c……字母組合的單詞，簡單句式，比如I can do it等，歸類介紹，在A4紙上畫上字母的動畫形象和故事插畫。數學也要畫，數字怎麽起源，怎麽計數，各種測量方式，生活中的應用，我都在網上查好圖片，盡量讓孩子用圖畫表示和表達出來。
家長會時學校說要建立一個繪本數據庫，我也沒懂這個將來有什麽用。不僅是語數外要畫畫，學校每學期都會給低年級的學生布置一個動畫人物的專題作業，一年級上下學期分別是阿凡提，大頭兒子與小頭爸爸。一到節假日、戲劇節，這就是孩子們做手抄報，表演節目的主題。
孩子以前沒接觸過畫畫，讓他單獨畫一個香蕉、星星之類的物品他會，構想一幅多種元素的畫，他還不具備這種思維能力。每次，我要用鉛筆幫他劃分好整張紙的布局和主題框架，再打個草稿，他負責照著ipad上找到的圖片照葫蘆畫瓢。去年他不太會握筆，描不好人物形象時，他就叫他爸幫他畫，最後自己塗色。我們夫妻可能都不希望孩子交上去的東西太難看，不敢怠慢，也會在畫畫前把動畫片、繪本找出來翻看，嘗試讓孩子理解故事，和他商量著來，這樣完成一幅畫大概要一兩個小時。
作業交上去，老師會把好看的畫貼在樓道、走廊上，也會放在學校螢幕上滾動展示，這個方式肯定會影響孩子在學校的表現和情緒，我要保證孩子不至於在班級尾巴上，也不會因為這些作業喪失學習熱情。所以我從沒表現出對畫畫這個事的厭煩，盡量讓他的畫受到認可。
抓狂的時刻也不少，我看到孩子今年的寒假作業，外出遊玩，讀書，除夕年夜飯，春節風俗等都要畫，“別管了”、“隨它去”、“應付下得了”，放棄的想法時隱時現，最後都抵不過孩子的一句“媽媽，快過來幫我”。
這學期，他們的主題是哈利波特，五一小長假的語文作業是讓家長帶孩子觀看一部哈利波特電影，然後畫一幅電影中喜歡的場景，再用文字描述出來。六一慶典也是哈利波特，還要提前給他買“哈利波特”的服飾裝備，陪他排練話劇。總之一句話，但凡節假日，你也別想休息，總有你忙的。
PPT也是留給家長必不可少的作業。這學期我做了三個PPT，比較難的是英語電子繪本PPT，讓孩子用PPT展示一個英語故事，同時用英文解說。現在網上有很多電子繪本，剩下的就是幫孩子設計自我介紹開場白和英文敘述內容，對於考過英語六級的我來說，這些還難不倒我。兒子知道我愛操心，每次也心有靈犀地說，“媽媽你都給我寫下來，我直接背吧。”
如果只有這些作業倒也好說，就當學校探索素質教育的新方式，家長陪著孩子嘗試、操練，無可厚非。
問題在於，教委明文規定孩子在學校完成課堂練習即可，但有的學生練習冊錯題很多，小孩在課堂上沒來得及改正就放學了，開家長會時老師會提醒說，我們不是完全沒留作業，家長可以監督孩子修改訂正練習冊，或者說我們今天學習了八個生字，每個生字組三個新詞，也有24個詞語可以聽寫鞏固，這就看你們家長的意願了。
你說我能怎麽辦？一年級上學期我還沒太在意老師的話，孩子每天放學回來就是玩。結果12月初開家長會，老師說要期末考試，我一下就亂了。12月整整一個月，我拉著孩子天天在家補課，聽寫生字生詞，檢查他口算，周末兩天全部用來複習，我們一次門都沒出。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每天按時給他輔導檢查作業，協助老師查漏補缺。
不得不說，他們期末考試挺難的。英語目前不作為義務教育必考科目，但班上還是時常有英語測試，比如學完一到四單元，老師就隨堂測驗一次。期末英語考試滿分60分，老師不公布成績，也不需要補考，但小孩考得不好會被叫家長。數學考四項，60道題口算5分鐘做完；列豎式，例如321+589 要寫豎式作答，考格式；畫線段，例如，我有十個蘋果，你有兩個蘋果，我比你多幾個，用線段的形式表現出來再作答 ；最後是一張綜合試卷，有選擇、填空、應用題等，每項要達到90分以上，否則參加補考，直到考過為止。語文有看拚音寫詞語，有默寫唐詩，還有綜合試卷，連線、筆畫、作文等，作文字數100到150字，最後是“樂考”，這學期是有關哈利波特的智趣答題，這個是考著玩，算學校的特色考試項目。
我也心疼孩子，也認同學校做法。今年孩子不到9歲，每天都要面對大大小小的考試，一定是很累很辛苦的，但轉念一想，如果孩子低年級完全不考試，到了五六年級，小升初的競爭那麽激烈，忽然施加高強度的學習內容，他受得了麽？就像駱駝一樣，一下放十斤重物在身上，它垮了怎麽辦。我必須引導孩子，寫作業考試對他來說肯定不是快樂的事，你不能指望他自己主動去做。有了孩子的家長內心應該都能明白這種矛盾和掙扎吧。
老師有次反饋說，第一次期末考試，有的孩子考試時呆坐在那裡，問他為什麽不答題，他說我不想寫，我要坐會。有的孩子發育遲，他真的不理解考試是怎麽回事，我就想那我的孩子不能這樣，對不對？
我昨天下班還在和同事吐槽，我說自己是離開外賣就活不下去的人了。這兩年我幾乎每天晚上下班都在點外賣吃。我們家情況特殊，除了寒暑假，只有我們一家三口，他爸爸每天八九點下班回家，孩子早都睡了。我六點多下班在託管班接上他，到家我就開始為孩子“工作”，根本沒空做飯，做飯至少半個多小時，耽誤我幫他弄作業。
數學每天檢查他口算，一年級是100之內的加減，現在是100以內的乘法，速度和正確率我都要抓。英語幫他錄音朗讀英語繪本的內容，每周學完一單元 ，有30個新詞，老師說周幾聽寫，可能課堂上只聽寫8個，你在家裡就都要給他聽寫，語數英還有畫畫都要安排好輪著來。
老師和我們說過多次，孩子一到三年級學習成績怎樣，100% 看家長怎麽努力，孩子做到什麽程度，產出多少與家長的付出成正比，那我有什麽理由不努力呢？
我們孩子班上四十多個學生，學習成績靠前的家裡都是全職媽媽，我家孩子大概穩定在中上水準。但我以前讀書成績很好，又是獅子座，不自覺對孩子期望也比較高，也就自然投入更多時間和精力在他身上。總結說，幫孩子寫作業這事兒，我屬於半推半就的家長，一半抗拒一半配合，期待被解放，又不斷在妥協。
二線城市 37歲 媽媽 民辦小學一年級
“老師找了我三次後，我開始幫孩子寫語文作業”
我是一個自我意識很強的人，兒子幼兒園快畢業時，我還不知道我們區有哪些小學可以供他選擇。但這一年，我為孩子做了很多自己無法想象的改變。
這所學校是我們區一所不錯的民辦小學，我們是擇校進來的。從小學一年級進校，老師就會給家長拉很多個微信群，語文、英語、數學、選修興趣班等，各門學科都有微信群，老師定時在微信群裡匯報孩子在校的日常表現。但布置作業是在qq群裡，孩子沒有手機，等於布置給家長，讓家長監督、檢查學生作業完成度。
看起來這是很常見的溝通模式，實際情況卻沒那麽簡單。我們家男孩7歲，一開始很多語文、數學作業讀題就遇到障礙，有的字不認識，有的意思讀不懂，都需要家長解釋。孩子開學沒多久遇到最困難的問題是寫字。他們班主任是語文老師，一直對寫字要求很高，班上不少女同學之前報過書法班，楷體寫得非常工整，老師經常拍圖發到家長群裡表揚，我家孩子字寫得沒那麽好，描紅經常不能劃在紅線上，有時老師會單獨微信找我聊，“某某家長，你看你家孩子昨天作業是這樣的”，我心裡也會不舒服。
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後，我會讓孩子一遍一遍描，一遍一遍寫，但小孩手的肌肉群沒那麽靈活，時常不由自主就寫偏了寫歪了，他寫一個多小時，反反覆複擦了寫，寫了擦，還是達不到老師的期望值，那層紙幾次被擦破（老師要求字帖破了就要換新的），我還要重新買字帖再讓他寫，幾次折騰後，他寫到後來就哭了。我認為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我又不想孩子在學校被老師批評，有一兩個月兒子明顯有厭學的傾向，他本來很喜歡講話，但送他去學校，快到學校門口他就低頭不說話了，神色很緊張，悶悶不樂的，有一天，我沒忍住，開始幫孩子寫作業了。
打那以後，我先讓他自己練習描紅或聽寫生詞，寫得不好我讓他再寫一遍，還不行就放他去玩了。然後我就坐在桌前，幫他仔細擦掉他用力寫字的痕跡，在他的字跡和老師要求的規範之間找到公約數，用那種尺度一筆一劃地寫。我出差就換成他爸爸寫，後來孩子的語文作業就變成優星了。我知道這也很糟糕，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對孩子成績沒有很在意，但如果孩子在班上持續不受待見，我怕孩子自我放棄，因為老師在孩子心中的權威性比家長重很多。
下學期開學第一天，孩子放學回來和我說，今天的課堂作業 老師撕了二十多個本子，然後他把自己被撕成兩半的作業本拿給我看，其實我一直覺得孩子的字寫得還不錯，也有進步，但我不方便干涉老師的教育方法，只能寬慰兒子說不要緊，媽媽認可你。到了晚上，我特意帶他出去放了煙花，幫他舒緩情緒，轉移注意力。
英語作業又是另外一堆難題。每晚我都要拿著手機幫孩子錄背誦的課文，再交給老師抽查。我朋友孩子在其他區的學校，聽說語文課文也要錄音，有的還要錄視頻，要求孩子聲情並茂地朗讀。孩子比較小，時常出錯，一晚上總要錄好幾次 ，有的家長太忙，還會雇大學生陪孩子寫作業，45到50元一小時。
以上是普遍的問題，我家孩子特殊之處在於，他沒上過課外輔導班，他不懂拚寫，沒學過音標和語法，現在小學英語課都是全英教學，他聽不懂，完全跟不上教材內容的難度。目前他還是用強記的辦法記讀音，老師帶著大家一起讀，他以為自己會了，一回家全忘光了。他們朗文的教材一上來直接學句子，“這是誰，他在哪裡，穿了什麽衣服……”，我和他爸爸每天在家輪流給他再上一遍課，教他讀單詞，造句，直到他記住，就像當初教他學說“爸爸媽媽”那樣。
我和他說is、are的單複數使用，he、him的主賓用法，反覆講，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懂，但還是要強行解釋給他聽。他每天學習英語要花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每周上完一篇課文，還要學兩三首新歌，階段性考試要考唱歌，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清唱。歌曲的英文說得很快，我們也教不了，他自己每天學著唱，我們陪他聽，陪他唱，只能做到這個水準。
今年開學市裡教委下過一個通知，要求老師不準把作業布置給家長，學校立刻做了改革。家長不再用手機接收作業了，每個孩子用一個本子專門記作業，每天放學前寫上一二三條，家長回家就看著本子對照作業檢查。
素質教育喊了很多年，落實到學校，可能多數還是體現在各類節日的演出活動上。孩子學校每學期公開日都會邀請家長入校參觀，同時，每個班級的小朋友要為家長準備匯報演出，而這些又需要家長在後方提供各種支援，家長要配合老師分工改劇本，設計道具，買動物服裝等。這學期我孩子這組小朋友排練了一個森林動物開大會的話劇劇本，有家長從家裡搬來了聖誕樹，演出前四天，每天放學我都要去學校指導孩子們排練，每天兩小時，直到老師審查通過。
不參與也不合適。他們班38個學生，每次老師會把大家分成七八個組，安排組與組之間進行節目競爭，最後給孩子們評獎，你還是要支持孩子。
他們班還申請了一個公眾號，老師拉了七個職業相關的家長組建公號編輯群，其中就有我。比如他們學校公開日活動，孩子演話劇，家長要幫忙拍照，以文字、圖片甚至視頻的形式豐富公號內容。我之前從沒做過公號，現在新媒體編輯要做的事我差不多都在學了。
這種內部公號隻發在家長群裡，閱讀量就三十多，各種節假日活動都要做，老師會發朋友圈，我個人覺認為表演性大於教育性，挺折騰家長的。
當然這一年我也從孩子身上學習到很多東西。之前看網上新聞，說有家長陪孩子寫作業，氣到摔東西，中風、心梗塞，我深有體會，做了家長的人肯定覺得一點不誇張。
我平時是情緒控制很好的人，剛開始陪孩子寫作業我失控好幾次，看到他該做的作業不做，假裝做其實沒做，被發現沒認真做，錯得特別多，我忍不住訓他、打他。我想這一定是最差的模式，親子之間不應該這樣相處。
有一陣子，我兒子語文成績排在班級20多名，我自詡從前是語文課代表，又是文字工作者，自告奮勇給他講解古詩詞，這個人是誰，為什麽寫這首詩，有什麽歷史文化背景，我覺得這是寓教於樂，結果他平時測試成績跌到了倒數第五名，我都嚇傻了，發現還是字和拚音掌握得不好，我就沒再輔導了。
這半年我不斷調整自己，不在意老師說孩子不夠好的事情，把學科和作業按重要程度排序，默認孩子完成80%就行，誰也無法保證孩子在人生所有階段都優秀，我的狀態逐漸放鬆了，老師把壓力傳遞給我，我不和老公和孩子說，直接隔斷，不然家庭關係變得緊張，一家三口都在圍著老師轉，太恐怖了。
我還是想辦法讓孩子開心。我在心中給孩子成長重要性做了一個排序，性格品格放在第一位，身體健康是第二，第三才是學習，除了幫他寫字，我逐漸放手不管語文了，隻盯著不讓他英語成績掉隊。
上學期我和他爸爸曾因為英語教學理念不同吵架，比如背英語課文，我說你先學會新單詞，他爸爸就說你先順下每個句子，通讀幾次，其實這沒有是非對錯可言。
現在我們很團結，分工明確。日常英語、語文課前演講要配PPT，孩子還沒有上計算機課，在家也不想讓他接觸電腦，自然就是我和他爸一起做。我老公比我做得好，但他討厭寫文案，我就負責寫內容，找圖，丟給他，他統一製作。網上有很多為小學生做PPT的模板，我們入了會員，100元一年，十頁左右。比如新學期要介紹我的寒假生活，我就讓孩子寫寒假去哪兒玩了，引導他回憶寒假的趣事 ，然後我把照片準備好，問他想講什麽內容，幫他一起想好，他說自己練，爸爸就在PPT寫最簡短的台詞。比如“今天表弟來了”，“飛機飛了”……他們每周都有演講，一次上台八個人，一個月每人能輪流說一次，這一塊我們夫妻配合得不錯。
也有少數家長的行為，我至今不太理解。去年開學沒多久，有幾個家長每周五放學主動去學校幫孩子打掃教室衛生，老師在微信群裡表揚家長，“為辛勤付出的媽媽獻花”，這些家長得到了認可，開始做表格丟在群裡，去的人打鉤，再後來又做了小程序，鼓勵家長報名參加大掃除，時間久了，其他家長感覺過意不去，偶爾也去一次。這學期有家長幫大家做了排班表，每周四五個家長輪流去，每學期差不多輪兩次，我私下認為沒必要這麽伺候孩子，但我也被迫在做。
現在我一聽學校又有新活動，還是感到眼前一黑。我的時間在很大程度上讓渡給了孩子，每天下午4點之前，我都會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剩下的時間全部交給孩子和作業，一直到他10點前入睡。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綁架”，所有這些事讓我感到無味無力又無趣。我常常在想，這個時代的孩子未來真正有用的能力到底是什麽，我的願望不過是培養他獲得自洽和快樂的能力，可以更好地生活。
這些反思時常被打斷，6月初，我在香港出差，孩子他爸晚上打電話來，說學校馬上要舉辦“趣味古詩詞大賽”，讓每個學生家長幫孩子出七道題，類似猜燈謎的形式，我趕緊拿出紙筆，寫下“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這裡的秋霜是什麽？A頭髮 B秋天的霜……”
二線城市 39歲 母親 公辦小學四年級
“老師說孩子默寫得了60分，我當著老師面就哭開了”
孩子們要贏在起跑線，就要在教育體系中將家長的優勢傳遞給子女，最直接顯著的方式可能是上課外補習班，也可能是幫孩子完成作業。
我女兒在一個普通的公辦學校讀書。一至三年級老師對書寫要求非常嚴格，那個時候我也有幫孩子寫過語文作業，不幫確實寫不完。
這種寫不完是變相增加的作業量造成的。孩子寫英語拚音，頂著四間格，她經常超過上下兩條紅線，老師就打回來重寫。但是第二天又來新作業，如果再寫不好，重寫的量累積下來，學習變得很辛苦。一年級時，她還不到7周歲，我要求她晚上10點休息，寫不完我就幫孩子寫。我們部門很多家長都有幫孩子寫書面作業的經歷，高年級就很少出現了。
現在孩子升到四年級，我們這個班孩子書寫水準比別的班級整體高一截，我現在理解了老師的用意，端正書寫的過程有利於她靜心學習，養成好的書寫習慣。
剛開始我和老師是一種對抗態度，孩子就是孩子，寫字像印刷體有用麽，她又不是要當書法家。
那會心煩的事很多。每個家長都要按老師要求安裝很多手機應用，第一個專門用作接收作業，之後轉到另一個應用，老師發布作業、留校、拖堂等各類通知。還有一個QQ群，老師也會在群裡說孩子成績方面的情況，有時會單獨給我們留言。
對照著手機上的作業內容，每天晚上，我就坐在旁邊陪著她，時不時看看她在寫什麽，時不時刷刷手機，她坐姿不正，我也會隨時提醒她。
我這麽費心，是希望女兒能取得好成績，學校評三好生是根據成績來的，選班幹部也跟成績掛鉤，90分以上算優，80分以上算良。可能你三門課全優，甚至所有課全優，你才能參與競選班幹部或三好學生。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榮譽，每個孩子內心都希望得到老師和學校的肯定。即使我們家長明白走到社會上，這些東西根本沒什麽用。但在學校裡，你要幫孩子贏得這種嘉獎。
不僅是看著她寫作業，她的作業我全部都會檢查，女兒也希望我幫她糾錯，全對的作業老師打優，她很高興。在我們家，家務活基本上都是老公做，我負責孩子。她現在做作業我基本不管了，但預習複習我還是要插手，複習方法一直是我幫她制定調整，這算是我給她布置的作業吧。我用word幫她整理數學錯題，列印出來重新拿給她做，英語幫她聽寫單詞，默寫課文。
最近孩子快期末考試，我前兩天幫她整理錯題集，發現有一道數學題她怎麽都做不對，“從3、4、5、6、7裡組成一個兩位數乘三位數，使得乘積最大，乘積最小。”我看了答案，自己琢磨很久也不懂該怎麽講解。第二天我就去學校問老師了。我說老師您跟我解釋清楚，他讓女兒親自去問，但我特別要強，我怕女兒聽不懂不好意思說，我就說我也得會，老師不可能像我一樣一直在她身邊，如果她始終理解不透，我也不會，這道題她永遠都做錯。後來我才知道這道題要靠口訣，我背了好幾遍，反覆操練，又給女兒講了一遍。
可能我真的不能忍受女兒考試成績不好。一年級時候，有一次我女兒默寫拚音字母表沒寫好，老師把我叫去了學校，我當著老師面就哭了，哭了很久。當時我真的很崩潰，我心想在家裡默三四遍都很好，到學校變成60分，我就傻眼了，完全接受不了。
那天老師安慰我，說孩子的記憶不是靠突擊訓練的，需要不停重複、理解，才能記牢固。我回家後坐在那裡想了很久，在老師辦公室崩潰的背後，更多是我無法接受自己，當你投入了全部精力在孩子身上，卻沒得到應有的反饋，那種失敗、不甘和氣憤，讓我很失態。後來，我嘗試著轉變心態。
還是很難。6月初某天晚上，我帶著女兒一起複習語文。我聽寫的詞匯裡有一個叫“肆虐”，“虐”拚音比較難寫，她平時寫拚音經常錯，我就讓她寫一下，結果她真的怎麽都寫不對。無意間我發現她一年級學的複韻母都不會，ai、ei、ui、ao、ou ……全忘光了，我立刻崩潰地叫起來。
萬幸這種基礎知識在她學習時候我都重新學了一遍，所以才能及時幫她發現問題，彌補短板。第二天早上騎車送她去上學路上，我又問她，你還記得ai ei ui 怎麽寫麽？
身邊人都說我太焦慮，老公也勸過我很多次。女兒作業寫慢了，導致我帶她複習功課的進度條無法推進，我也會朝她發火。睡覺時，我躺下來，心裡非常內疚。這樣的場景發生過無數次，我經常問自己，今天這個小問題我為什麽要發脾氣？但心裡急得冒火，根本控制不住，女兒沒有按照我的計劃複習功課，考不好怎麽辦。
這一年，我也學著向女兒道歉，告訴她媽媽太著急才會生氣，也希望她早點寫完作業，留多一點時間休息和玩耍，但自己的內心始終無法放鬆。
教育的評價體系擺在那裡，教育資源的競爭如此殘酷，你要讓家長不在意孩子成績，可能麽？
面對她多如牛毛的實踐作業，我更是打了雞血一樣幫她全部搞定。公司老闆不知道，一部分作業就放在我辦公室抽屜裡，不忙的時候我就偷偷幫孩子做。
因為任課老師的評分，平時實踐項目獲獎情況，家長參與學校志願活動的成果，都是學校積分製的考察評判內容，佔不同比重，我多做一點，孩子輕鬆一點。
馬上要放暑假，按照慣例，學校會組織雛鷹假日活動，要求家長帶著孩子一起參與愛國主題的實踐性活動。家長沒有假期，但這些事又必須家長一手操辦。最耗時的是人員聯絡。家長分幾個中隊組織活動，六到七人一組，先集中報名，商定統一時間帶著孩子出行。去年暑假我們去某個風景名勝區了解革命先烈犧牲的故事，這是最簡單的活動。
保護環境的活動也要有創意。以前我們還做過保護河流的假期專題，請河長給我們講解某條河的歷史，河流周邊環境，治理難題，孩子們穿著家長定製的統一顏色的服裝，站在河邊聽河長講，我們就在一旁拍照、拍視頻，然後歸類剪輯，我有天然優勢，會剪輯視頻，還會給她做好看點，因為學校定時做出活動評選，對外公布名次。
你說孩子怎麽可能會這些，都是家長的活兒。
這幾天各地在探討垃圾分類的規定，我想起來我們一年前也做過這個，幫孩子們辦了一場街道垃圾分類的宣講活動。那幾天我一下班就跑社區居委會，協商時間、地點、活動形式、講解內容等等，和各個部門打交道，磨嘴皮子，征求同意。
到了寒假，又換一批新的內容，比如輝煌70年新春網絡寄語征集、曬年夜飯、記錄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感受、參加一項與春節有關的民俗活動、撰寫一份新年習俗、讀一本經典名著、幫別人做一件好事、還有農業科普，農事體驗，愛心幫扶……開學前，我都要帶著孩子對照表格一個個打勾，一項一項對，沒完成的立刻去補。
印象最深的是她帶回來一本“人生設計課”的小冊子，幾十頁，看得我頭疼，像心理調研又像田野調查，前幾頁是填各種問答題，分析你的人格；之後設計孩子的人生路線，寫規劃書，最後要完成假期計劃，比如參觀博物館、大學，嘗試一份職業等，我覺得挺亂的，也沒個重點。為了填滿這個冊子，我帶她參觀了東南大學，畫了東南大學裡的建築。還把女兒拉到廣播電台，讓她做了一回小記者，安排同事接受我女兒的採訪，感覺自己像一個自編自導的導演。
對我而言，這些作業是一個又一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我沒問過女兒的感受，我也不在她面前抱怨。一般情況下我張羅好了，直接跟她說，今天我們要去哪裡完成作業，她說好。好像雙方都默認了這個模式。
在人生設計課那個作業裡，我寫的是讓女兒順利考上大學，然後讀研，將來找個待遇不錯的工作，不要在外面那麽拚那麽苦，安安穩穩過小日子。
反過來說，這種作業很奇怪，孩子這麽小，未來她想做什麽我還是百分百尊重她的。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小升初，我不願意她上我們區內的初中，還在想辦法。我一個同事，他們班四十幾個孩子，三十幾個孩子家長都買了學區房。哪個家長不為孩子拚盡全力？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希望孩子學有所成，人生這一路順順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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