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某社交平台上出現了一個熱門話題——如何看待26歲男子拔智齒後流血不止，4 天后死亡一事？為什麽拔牙會致死？
發生這樣的事情真的很令人悲傷。首先，希望逝者家屬節哀。
根據目前患者家屬公布的資料來看，患者大概率是急性白血病，但是術前自己並不知情，對於拔牙術後前期的出血和感染症狀，醫患雙方都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和及時的處理。是否屬於醫療事故及相關醫療責任劃分，有待醫調委處理及鑒定結果。
很遺憾，在目前的醫療條件下，此類事情似乎很難避免。
為什麽？
其實從醫生和患者兩個方面都有難處，我結合我個人的臨床經驗給大家分享一下，本文全文約3000字，但我希望您如果有時間，能看完和我一起討論。
對此次事件複盤，我們可以看出，其實想要避免此類事件很簡單，只需要所有患者術前全套檢查，包括但不限於測血壓、術前查血（血常規，凝血，肝功腎功，艾梅乙丙感染）、心電圖、超聲心動及X光檢查。術前檢查發現患者血象異常，推遲拔牙，請患者血液科就診，OK了。
而目前我們臨床能做到哪一步呢？很遺憾，只有測血壓。甚至很多時候，我們連血壓都測不了，有時候是忘記測，有時候是病人太多測不過來，有時候是患者拒絕測。
我們正常血壓為120/90 mmHg以內，正常高值為140/100 mmHg，超過這個限制就需要預約心電監護拔牙。
我曾經接診一位因做假牙需要拔牙的老爺爺，問診時回答身體全身情況良好，無基礎病系統性疾病。不過我常規情況下都會給年長患者測血壓，一測嚇一跳，血壓160/120 mmHg。告訴爺爺因為血壓較高，需要心電監護拔牙。患者及家屬百般不情願，跟我講了各個理由，各種求情，都被我拒絕了。
最後患者的家屬突然說：大夫，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們之前的大夫都說讓我們去心電監護拔牙，而我們去一問，某某醫院心電監護拔牙光掛號費就得500元，所有費用純自費，我們覺得不劃算，所以來你這裡拔牙。
我聽了也是哭笑不得。說真的，我很理解。我的掛號費50元，醫保報銷後只需要付10元。老爺爺拔牙費大約一顆三四百，醫保全部覆蓋，他只需要承擔10%~30%的費用。這麽一算，如果能在我這裡完成拔牙，那花的總費用都不如那邊的掛號費。
但是生命和疾病真的不能算經濟账。高血壓患者術中及術後併發症發生概率都較高，說的直白一點，高血壓患者拔牙風險把控不好會出人命。心電監護拔牙需要同時有口腔外科團隊、心內科團隊甚至麻醉科團隊協調配合，完成這次刀尖上行走的手術，相應的收費自然會貴一些。
臨床上常常有很多高血壓患者隱瞞病史來拔牙，就是因為不願承擔心電監護的費用。有些我的患者還會講：大夫你別怕，我拔牙後果自行承擔，絕不會來找你麻煩。這時候我總會說：我真的不擔心您找我麻煩，到時候是您的家屬來找我的麻煩……
我不知道我這樣說對不對，或者有沒有更好的措辭，但這樣說通常是有效的。
那術前全套檢查能不能做呢？讓醫生給所有患者術前查血（血常規，凝血，肝功腎功，艾梅乙丙感染）、心電圖、超聲心動及X光檢查。
答案是也不行，從醫生角度講，不能；從患者角度講，不願。
我記得去年網上也有一個很火的視頻，有位患者扭傷了腳需要住院做手術，醫生讓他檢查我上面說的術前全套檢查，患者不理解，拍著視頻質問醫生，我來看腳的毛病，你為什麽讓我拍X光做心電圖？視頻裡面我可以感受到患者的不解和當事醫生的無奈。
住院治療需要做全麻手術的患者都很難接受術前全套的檢查，更何況是要來門診來“簡單”拔一顆智齒的患者？
患者不能接受術前全套檢查的原因其實主要是兩點：金錢和時間。拔一顆智齒的費用通常在500~1000左右，部分複雜阻生智齒可能會2000以上。而做完我上面說的術前全套檢查通常需要1000元左右，即使隻做術前查血，也需要500左右。並且檢查結果當天出不來，還需要再約一次時間，患者再跑一次醫院。可能部分朋友連500的拔牙費都覺得貴，更別提還要再多花500查血了……
很多患者覺得拔牙很簡單，平常工作又很忙，好容易抽出了時間搶到了號。門口排隊等了3個小時終於見到了大夫。什麽？！你說今天不能拔牙？需要做一圈檢查後再約個時間？你是不是為了多掙錢？是不是在過度醫療？你把相關政策拿出來！
相關政策我真的拿不出來，因為目前沒有法律法規規定拔牙之前必須查血。而且我個人覺得許多醫院部門也不願意做所有患者的術前查血。我曾擔心患者隱瞞感染疾病病史，想給我所有的患者門診拔牙術前查血，谘詢相關臨床負責人，回答是科室不鼓勵也不支持。原因是艾滋病有窗口期，術前檢查檢測艾滋病抗體陰性，術後再測轉陽的話說不清楚，易造成醫療糾紛。感染疾病史就通過詢問就好，患者答沒有，那就是沒有。並且由於傳染病史屬於患者隱私，對方可拒絕回答。而你呢，很遺憾，醫生目前沒有拒診的權利，所以，查不查吧，反正都得做。科室不鼓勵查，最終決定在你自己，患者不投訴就行。
可是我理解，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多患者會想隱瞞傳染病史。於是我退而求其次，想先做一個臨床小研究，探討接診患者時口頭詢問患者傳染病史和給患者一個小紙條讓患者自己勾選傳染病史，哪種傳染病史結果準確率高？因為涉及統計和流調，我去谘詢我們臨研所的老師。老師一拍桌子，這個研究對患者有什麽意義？對促進醫療沒有任何意義！現階段研究證據表明，在六步洗手等現有院感政策下，口腔醫生職業暴露風險並不比其他科室高，你做它幹啥？
我悻悻而歸，不知所措。要說醫院沒有規定強製拔牙術前查血，我也真的不敢善做主張強行給患者查，動不動被投訴也夠我受的。但是我也不想放棄，因為明顯如果提前給患者一張小紙條，讓他自己勾選是否有傳染病，得到的答案大概率會準確得多，並且對患者隱私保護更好。
今年上半年疫情嚴重期間，全國口腔科停診，當時有大量的患者想拔智齒而不能。四月份隨著全國疫情形勢放緩，我們科室逐步開診，患者掛到我的號，聽說可以拔牙開心得不得了。只要能拔牙，醫生你給我再約時間術前查血我都接受。那段時期是我執業以來醫患關係最和諧的時期，每一位拔牙患者都接受術前查血，並且願意再次預約時間。患者至少需要跑醫院兩次，拔牙全部費用均在一千以上。就這樣，還有一位患者給我寫了感謝信，讓我也很欣慰。
然而我隻查了兩周，全部患者都配合，也沒有收到投訴，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兩周由於醫院感控及診室消毒要求嚴格，我接診拔智齒的患者並不多，只有十幾二十例，所有患者術前談話均表示沒有傳染病史。但是……我查出來4例B肝。
印象深刻的有兩位。
一位是正在讀大三的小姑娘，自己真的不知道有B肝，得知結果後哭的梨花帶雨，不斷問我怎麽辦……怎麽辦……我還沒畢業……我還想當公務員……
另一位是帶著男朋友一起來，得知結果後哭的梨花帶雨，不斷的問我怎麽辦……怎麽辦……會不會對我男朋友有影響……會不會對我們的未來有影響……
哎……我理解她們突然得知這晴天霹靂消息的感受，可是我愛莫能助而且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我突然想起領導的話：查不查吧，反正都得做……
嗯，患者說有就是有，說沒有就是沒有。這樣就挺好……
拔牙術前查血可能查一百個人，隻發現一例血象有問題的，那剩下的九十九例是不是被過度醫療了？我真的不懂。和患者解釋多了，疲了，倦了，大部分醫生屈服了，乾脆不查了。
所以，因為政策的不支持，因為患者的不願意，因為醫生的不堅決，最終就是目前的醫療現狀，造成了26歲年輕的劉先生的悲劇事件。
26歲的劉先生可能不是第一個因拔牙致死的生命，而這些局面不有所改變的話，也絕對不是最後一個。
可是，改？
怎麽改？誰來改？誰又能保證改變後不會發生類似的悲劇事件？
生命真的是很寶貴，但醫學在生命面前卻像個小孩子，懵懵懂懂，步履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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