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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蓼莪》,李山如何講感恩父母的千古名作

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

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蓼蓼(lù lù):《毛傳》:“長大貌。”匪:非。莪:又稱蘿蒿、廩蒿、抱娘蒿等,一年生草本,莖直立多分枝,開小黃花,外形似青蒿,嫩時莖葉可食,味道不錯。莖葉乾老時只能作薪材,籽粒可入藥。李時珍《本草綱目》曰:“莪抱根叢生,俗謂之抱娘蒿是也。”伊:表判斷,是。《詩經》屢見。蒿:此處指變得乾老無用的莪。嚴粲《詩緝》:“始生為莪,長大為蒿。莪至蓼蓼然長大之時,則非莪矣,乃蒿也。其始為莪猶可食,其後為蒿則無用。喻父母生長我身至於長大,乃是無用之惡子,不能終養也。”

劬(qú)勞:勞苦。又見《邶風·凱風》。

蔚:又稱牡蒿,植株有香氣,但嫩時食之不可口。秋季開黃花,籽粒細小隱藏在苞內,所以《爾雅》注言牡蒿為“蒿之無子者”。

瓶:汲水器。罄:盡。罍(léi):貯水器,口小肚大。參《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注。《毛傳》:“瓶小罍大。”兩句謂瓶子水幹了,是罍的冤罪殺機。比喻家庭災難是王朝的冤罪殺機。

鮮:斯。鮮民,即斯民。鮮、斯古音相近,故可通。據馬瑞辰《通釋》引阮元說。又,“鮮”可訓“小”,《大雅·皇矣》“度其鮮原”,《毛傳》:“小山別大山曰鮮。”是“鮮”有“小”的意思。鮮民,也可訓為小民。

怙(hù):依靠。

銜恤:含憂。靡至:無所投奔。

鞠:養育。

拊:撫。畜:養活。育:教養,疼愛。顧:關心,照顧。複:看護。腹:抱在懷裡。

罔極:本義為無固定準則,在此有無德之意。明是罵天,實罵朝廷。

烈烈:險阻之狀。據胡承珙《毛詩後箋》。飄風:旋風,暴風。發發:形容風勢凶猛。

穀:善。害:受害。

律律:與上文“烈烈”義同。弗弗:與上文“發發”義同。

卒:終,指不能為父母送終。

《蓼莪》,表孝子不能為父母養生送死的悲歌。

《毛詩序》:“《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據王先謙《集疏》,三家無異議。《鄭箋》:“不得終養者,二親病亡之時,時在役所,不得見也。”《孔子詩論》第26 簡:“《蓼莪》有孝志。”可知《毛詩序》“孝子”雲雲於古有據。至於是否“刺幽王”,詩篇無證據。歐陽修《詩本義》譏《鄭箋》說“泥滯”,認為詩不當如鄭氏所說有親人亡故之事,只是表達民眾因政苛役重而不得奉養父母的痛苦。對此,胡承珙《毛詩後箋》駁曰:

“晉王褒、齊顧歡並以孤露讀《詩》,至《蓼莪》,哀痛泣涕。唐太宗生日,亦以生日承歡膝下永不可得,因引‘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之詩。是自漢至唐無不以此詩為親亡後作者。……試思詩中無父、無母、銜恤、靡至等語,尚得為父母在之辭邪?”

其說可信。如此,這首痛心疾首的孝子哀歌,或許就有真實不幸事件的原型。如此,詩篇首先表現了《詩經》創作一個很大的變化。與大《雅》、小《雅》眾多詩篇不同,它的歌唱並不附著於任何的典儀或以某種禮儀為背景,而是針對小民的不幸遭遇,針對著某種嚴重的社會問題而歌唱,是詩篇擺脫禮儀走向徹底抒情化的較早作品。

以此,詩雖見諸《小雅》,實為較早的“風詩”,是“十五國風”表現個人喜怒哀樂的先聲。其次,詩篇見諸《小雅》,還涉及這樣的問題:孝子不得終養的不幸,是如何形諸詩篇的?不幸的孝子本身有詩才,可能;但如此格調的詩篇出自一個下層人之手,也太不可思議。而且,詩篇是下層小民的哀呼,又如何得以進入《小雅》?所以,穩妥一點說,詩篇是有人有意加以保存的結果。大膽一點說,詩篇其實像某些“風詩”篇章一樣,是有人據實而作的“報告文學”。而且《小雅》中頗似風詩的作品不僅這一篇,也就是說,創作或采集民間疾苦的篇章,在西周晚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高潮。至於因何而有這樣的高潮,請參看本書序言中的相關論述。

無論詩篇真正創製者為誰,《蓼莪》篇問世,都有這樣的價值:它是一個噩耗,是王朝內部嚴重病變的症候。周王朝維系自身命運的綱維有多條(這些在《詩經》中都有表現),其中重要一條,就是王朝國家共同體與家庭個體之間必須維持一種適度的和諧(參《周南·卷耳》解說)。即如勞役,國家不能只顧自己而不顧小民死活。《詩經》中戰爭、行役題材的詩篇,多為慰勞將士的“禮樂”,表現的就是共同體對個體犧牲的精神彌補(參《周南·卷耳》及《小雅·采薇》解說)。

然而,《蓼莪》讓人看到的是一種不幸局面的出現,家與國對峙的平衡已經破裂了。從詩中,人們看到的是王朝片面地注重自己的利益,嚴重傷害了家庭這一社會機體的細胞。孝子憤怒的哭訴,實際顯示的是王朝基礎的開裂,是瓦解的表征。

詩篇所控訴的制高點在“無父何怙,無母何恃”,這是很得力的。周道親親而尊尊,很大程度上,父母的權益,就等於王侯的權益,也正是在這樣的特定邏輯下,詩篇喊出“瓶之罄矣,維罍之恥”。實是孝子哀歌,但不是提倡孝道,而是以孝道為理據抨擊虐政。

詩篇的格調是淒絕的,《三百篇》中頗獨特。詩在表達情感上呈現的節奏變化,開頭兩章雖然淒涼,但情緒相對平緩低沉。到第三、四章則情感大變,先是激切的譴責,繼而是對父母天高地厚之恩的傾訴,這兩章是情緒高潮,令人有地動山搖、天塌地陷之感。憤怒與傾訴之後的兩章,調子再趨於平靜。與開始兩章平緩不同,此時的平靜是激情之後的虛暈,“南山”“飄風”的句子,滿眼是天地無情,生意都絕。這樣的表現手法,使得詩篇在奔放中顯出一些含蓄,使所表情感有強度,也有厚度。另外,詩篇比興,如“匪莪伊蒿”“瓶之罄矣,維罍之恥”之句,都是取譬精彩的表達。

*本文節選自《詩經析讀》(全文增訂插圖本),中華書局出版。標題為編者所擬

《詩經析讀》(全文增訂插圖本)(全兩冊)

李山 著

(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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