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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經紀公司背後:誰在包裝童年?

“真正站到舞台上,讓光打到你臉上,每一步都是明碼標價的。成人的世界都在爭,更何況是他們的孩子?”

2019年7月30日,在蕭筱與某兒童經紀公司經紀人聊得熱烈之時,警察破門而入,與警察同行的女士自稱向該經紀人繳納3000元之後,自己的孩子並未如約獲得演出機會。

蕭筱此前供職於北京一家經紀公司,自認為熟悉兒童經紀的常規套路。儘管如此,聽說電影拍攝地在老家遼寧之後,她還是決定過來看一看,順便給孩子爭取個機會。

在警察到來之前,這位經紀人剛向她拋出了“橄欖枝”,許諾讓她的孩子主演某部支教電影,並“真誠”地對她說:“你家孩子的戲真的太好了,(主角)本來定的10歲,現在我們想改到5歲,就是為了讓你家孩子來演。”

這不是蕭筱第一次被兒童經紀人盯上。上一次是在天安門廣場,一位兒童經紀人接近她,自稱要為教育部某大型文藝匯演活動尋找適齡兒童,他對蕭筱說,“你的孩子好漂亮,想帶你的孩子去參加活動”。這讓蕭筱異常憤怒,“如果是外地孩子第一次來北京,人家會怎麽想這裡。”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說‘你是騙子吧’,他聽後特別生氣,還反問我‘騙你什麽了’。”

如果按照常規流程,接下來家長會被告知不需要額外支付費用,但孩子需要參加一次面試。面試後,經紀人會告訴家長,孩子通過了面試,需要支付一點模卡(注:填有個人信息的寫真照片)費用。這筆錢一旦支付,無底洞便開始了。然而,這些只是諸多行業套路中“很淺”的一種。

蕭筱在業內浸淫多年,兒子從小便可以接觸到不錯的行業資源,但拍攝時她仍是寸步不離。“我的孩子不是素人,也不是人民幣玩家,但他能不斷接到活兒,也是一些導演看著長大的。”即便如此,給她的孩子的鏡頭多數不會超過一秒鐘,角色也多是群演。

“更何況是其他的孩子,”蕭筱頓了頓,“真正站到舞台上,讓光打到你臉上,每一步都是明碼標價的。成人的世界都在爭,更何況是他們的孩子?”

是經紀公司還是藝培機構?

“目前網上大多數兒童經紀公司都是忽悠人的,都是一些銷售手段,不是很正規。”某兒童欄目的從業者原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當初,蕭筱帶孩子去參加電視台活動的時候,有個家長特地向她打聽:“你知道××公司嗎?這個公司很好的,可難考了,考上就能成為下一個TFBOYS”。這家公司正是蕭筱的“老東家”。“難考”是該公司製造的“假象”之一。

公司負責人對外的宣傳口徑是,該公司是一家專業的兒童經紀公司,負責旗下簽約孩子的培訓、宣發、拍戲等事宜。但實際上,這家兒童經紀公司是一家變相的“培訓機構”。

蕭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公司將經紀合約做成了培訓合約。在公司對家長口頭暗示的潛台詞裡,孩子可以參加諸多演出活動,繼而被培養成下一個優質偶像,但這些承諾並不會體現在合約中。“我們自己的藝人,大人都沒戲可拍,沒有活動可參加。我在那邊兩年,沒有見過一個孩子是有通告的。”

在蕭筱提供的一份市面上常見的“兒童藝人代理合約”中,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這份合約僅僅標明酬勞的劃分和藝人違約的賠償責任問題,但是並未提及公司需要為藝人提供多少場次的演出活動。

在孩子經歷了收費不菲的模卡拍攝、模糊的MV拍攝卻仍未接到通告之後,家長們往往會選擇無奈地退出,“培訓的課上完了,你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找他們”。

蕭筱透露,該兒童經紀公司主營舞蹈課程,授課的老師是一些替補、傷病、上不了場的前藝人,他們的情緒往往會發泄到孩子身上,以一些方式“逼迫”孩子離開。比如,反覆讓孩子做不喜歡的動作,或者安排有經驗的小朋友在孩子周邊,增加孩子的同儕壓力,“是你自己想走的,和我無關”。

重慶大正模特藝術有限公司董事長李妍1997年開始從事青年模特的培訓工作,曾擔任過兩屆重慶模特協會的會長。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公司涉及少兒模特的培訓其實只有3-4年的時間。這幾年家長們認識到少兒模特培訓對孩子的氣質、膽量和體態有很大的幫助,對少兒模特培訓的推動也有很大的作用。”

李妍介紹,大部分送來公司培訓的孩子,家庭條件較為優渥,普通家庭的孩子也有,大家都很重視孩子的氣質培養,糾正站姿、訓練體態等課程後,公司會孩子提供更多的演出和比賽機會,偶爾會有商演,也有些項目需要自己付費,有些機構也會舉辦內部消化的比賽。

帶孩子剛剛參加完寶力豆中國頂尖少兒模特大賽(上海賽區)的夢桐說,這是她第一次帶孩子參加此類的比賽,原因就是希望孩子多有上台機會練練膽,但是起步已經算晚了,“很多小朋友小班中班就開始了”。

通過比賽,她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媽媽,發現她們對此投入的時間很多,為了孩子參賽甚至取消旅遊。夢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模特培訓費用是每年10000-20000元,入圍決賽後,家長還需要投入1000元以上的服裝費用,“但是整體可以接受,畢竟孩子也得到了鍛煉”。

至於孩子是否能因此成名,夢桐並沒有太多執念:“最重要的還是孩子健康成長。”

原子則認為:“現代社會的節奏和環境不一樣了,很多孩子出生之後便接觸成人化的東西。燈光、舞台對孩子來說也是一種鍛煉,應該習慣去展示自己的優秀或者自信。”

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些孩子也會因為自身的某個亮點引起專業經紀人的注意,但前期的培訓(包含聲台行表,一般以聲樂、形體、舞蹈、T台走秀、表演為主)費用仍然需要與監護人進行溝通協商。如果家長無意繼續讓孩子在娛樂行業發展,經紀公司也無意深度培養,那麽童星培養之路只能暫且告一段落。

“不存在包裝成名的主觀目的”

在兒童經紀公司之外,一些兒童經紀人也會利用手中的人脈資源為簽約或代理的兒童聯絡演出的機會,通過收取固定年費和按比例抽取傭金。

兒童經紀人阿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兒童市場和成人市場最大的區別在於,成人市場運作已經成熟,兒童市場並不受控。“兒童市場是無頭的‘蒼蠅’,一個孩子有很多經紀人,但沒有人給他們做宣發。”阿茗解釋,由於兒童演藝行業幾乎無門檻,市面上的一些兒童經紀公司也會收取很高的費用,但很少提供通告的機會。

她舉了幾個例子。兒童去國外參加一次走秀,家長需要花費六十萬到七十萬元,而走秀活動主辦方正是兒童經紀公司。某經紀公司通過一場小童星演唱會賺了上千萬元,排名第一的孩子的父母需要拿出三百萬元,得到該公司頒發的獎杯和獎項。為了獲得某部戲的演出機會,參演的孩子拿出了幾十萬到幾百萬元不等的費用,最後導演卷錢跑路。

“實際上,大部分是兒童經紀人在推人。”阿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阿茗的3人團隊簽約了十幾個兒童藝人,這些兒童的年齡在5歲-14歲之間,除了負責他們的日常宣發和通告活動以外,她還同時代理了幾百個兒童的業務。一旦有匹配的角色,在優先考慮自家藝人之後,也會根據需求分派給代理的藝人們。

這種造星模式幾乎是“小作坊式”的。按照阿茗的說法,她會選擇那些有眼緣和父母配合度高的孩子簽約,並為這些素人兒童安排表演課。“前期可以拍廣告,中間去拍戲,穿插廣告,琢磨自己的戲,這些都要去規劃的。讓孩子反覆在家練幾個片段,練好發短片給導演看。最後,一些孩子不僅會演戲和挑角色,還能表達自己的需求。”

阿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在很多家庭條件不好的孩子也會去上表演課,但最終的結果大多不了了之。“一些孩子在行業中漂著,也有出鏡的機會,但是今年明顯少了很多,原因是今年的戲變少了”。

受到個人機緣和行業影響,大部分孩子很難“出頭”,但也會出現極少數的幸運兒,一旦他們在市場上有了一定活躍度,就會陸續被專業的經紀公司“挖走”。

前兩年,阿茗被一些家長傷到了心。兩個“帶得不錯”的孩子在推出來之後被簽走了。“他們覺得不需要你了。你理解不透這些家長,沒想到他們會變,因為他們是成年人。這是很多(兒童)經紀人走偏的導火索,我為什麽要推這些孩子呢?為什麽不去賺錢呢?”

蕭筱也印證了這個說法:“特別厲害的孩子其實都是家裡人自己在帶,市場沒有合理的制度,沒有共同的信任,不存在一個包裝成名的主觀目的。”

阿茗後來修改了經紀合約的內容,特地增加了一條:除非藝人保證解約後不再從事影視工作,否則將面臨賠償。現在,阿茗只想帶出幾個孩子來,開一個屬於自己的工作室。至於其他的孩子,以後便不再管了。

兒童演員和成人演員的界限在消失

時隔15年,圓圓仍然能清晰地記起5歲參演電影《看上去很美》時的場景:戲拍了三個月,夏天裡拍冬天的戲,需要穿大棉襖;很多小朋友一起住在幼兒園裡,不讓見家長,有時家長會偷偷來看,大部分小朋友見到家長抱著家長不撒手。“我屬於特別乖的,該讓(家長)走就讓走了,該說再見就說再見,然後自己悶頭哭”。

圓圓飾演的陳北燕有一些哭戲。演哭戲的時候她會去想難過的事情,“比如媽媽不要我了”,這樣眼淚就會流出來。劇組裡的人嘖嘖稱奇,笑稱這是“北燕的眼淚”。

拍完這部戲有些名氣之後,開始有劇組給圓圓的母親打電話推薦戲。母親認為孩子應以學習為重,進入初中後,圓圓拍戲的時間往往集中在周末,早上邊化妝邊背英語,回來也不會耽誤課程。上了高中後,圓圓便不再拍戲,回歸了正常的校園生活。

圓圓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別人生活得比較無聊的時候,我接觸到很多人,了解到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小時候看事情也會比較陽光。因為表演就是展現自己。”

但母親也發現,劇組的工作環境並不如想象的好。“演戲沒有想象中輕鬆,你等的時間很長,除非你真的到了那種腕兒的地步,不然還是付出的太多了。”

和其他孩子不一樣,拍戲的時候,圓圓聽話,劇組裡的人也願意照顧她,形容她“可愛,又乖,又小”。但後來,圓圓漸漸覺得,“大家開始一視同仁,不會再把你當小孩看”。

原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旦這些孩子獲得成績和獎項,參加過知名活動或影視劇拍攝,並有了一定知名度和商業價值之後,便會有專業的經紀公司主動與其監護人聯繫,想要簽約為其進行商業運作並以此獲取一定勞務費用。

《銀河補習班》小馬飛的飾演者馮澤昂的經紀人邵茹認為,他們簽過的兒童演員都是非常優秀的,已經符合演員的資格、具備演員的素質,“我們在這個基礎上再輔以專業性的指導,以便(他們)更好更快地融入劇組工作”。

據邵茹介紹,公司培養分為幼兒期、兒童期、少年期、青少年期四個部分,每個年齡段都會有1-2人的核心演員。兒童期區別不大,最關鍵的是在10歲到13歲的轉型期。

一旦進入這個階段,公司會根據藝人不同的特質和側重點,在影視資源中尋找最為匹配的。每一周,邵茹的公司都會修正這些藝人的培養體系。“有的人是走顏值範兒的,有的是硬漢型的,有的是實力派,每個人的適用範圍還是有區別的。”

在這個環境裡,成人演員和兒童演員的身份界限開始消失了。在為兒童服務的綜合性團隊中,經紀人、執行經紀、宣發、物料人員等一應俱全。“商務宣傳、日常活動等,我感覺和成年藝人並沒有什麽區別,”邵茹說,“專業的團隊、運營模式,全流程和全方位的流水線。”

“每個人的發展都是不一樣。”邵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兒童跟成人演員一樣,逐漸分了層次。”

家長只能控制退出

數據機構艾瑞谘詢發布的《2018年中國互聯網母嬰童行業研究報告》預測,2020年母嬰童消費市場規模將達到3兆元。市場擴大後,母嬰童產品對兒童代言人的需求勢必會繼續增加。

2019年,多起相關新聞事件引發了大眾的關注和討論——“杭州童模36℃高溫下拍冬裝”“外灘童模三伏天裹厚衣,家長回應‘自家私事’”“3歲的童模妞妞拍攝時動作沒有做到位,媽媽一腳踹在了妞妞的身上”……

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杜駿飛教授在談到這一現象時表示:“如果要從本質上批評,則千軍萬馬對娛樂業趨之若鶩之現象,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價值觀扭曲所致。”

阿茗曾安排一個孩子去體驗了一天的平面模特。回來後,這個曾經羨慕平面模特的孩子告訴她“夏天拍外景,穿著厚衣服,太辛苦了”。據阿茗介紹,常年拍平面的孩子,一年的收入可以輕鬆達到一兩百萬,一天五六千是正常價格,高者一天可達上萬。“也許前期只是想讓孩子鍛煉,後面一看很不錯哎,掙錢這麽快。”

北京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米新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國家相關法律法規對於未成年人從事演藝活動及廣告代言是有限制的:廣告法第38條禁止不滿10周歲的未成年人做廣告代言人;廣電總局新頒布的《未成年人節目管理規定》對廣播電視與網絡平台的未成年人節目製作和播出也作出多項規定及限制。但在實際操作中,一些幼年的淘寶平面模特是否屬於廣告代言人並不明確,“嚴格來說其實是可能違反廣告法的”。

“除了練習生這種模式之外,大規模簽約兒童的經紀公司應該不會太多。因為有很多演藝限制,而且公司承擔的義務可能要更多。”米新磊說,“現在比較常見的練習生經紀合約,都是與處於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8-18歲)簽的,但同時也需要其父母簽字。”

蕭筱經常在一些活動上見到一些妝容精致的小女孩,與人交流時的動作和眼神和普通的孩子完全不一樣,“一看就是特意被訓練過的”。

按照阿茗過去幾年所見,這些訓練的痕跡及傷害在兒童演員中更加普遍——有孩子因為天天拍戲只能靠網教學習;有孩子拍了幾部戲後心態浮躁,變得傲慢,無法回歸正常的校園生活;有的在劇組接觸各色人後,甚至學會在片場巴結導演,失去本來的童真……

阿茗偶然聽一位家長聊起,有個家長找人照顧孩子,自己晚上去找導演,“孩子能不知道嗎?”

“每個家長都覺得自己可以去控制邊界,在他們想叫停的時候叫停。實際上,他們只能控制退出,但一旦退出,之前所有的投入就全白費了。只想讓孩子鍛煉也可以啊,但你想走上這個舞台了,關鍵的一步你究竟是做還是不做?”蕭筱反問道。

阿茗和蕭筱一樣,並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真正進入這個行業。“這個行業就像一面照妖鏡,以前一些根本不相信的事情真實地發生在我眼前了。”阿茗說,“我可以讓孩子在什麽都不懂的時候、七八歲之前去拍廣告和影視劇,得到鍛煉。但是之後不可以,因為在現場的不只有孩子,孩子會在(成人的)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

(應採訪者要求,蕭筱、原子、阿茗、夢桐、圓圓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 南方周末實習生 連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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