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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覺前賢畏後生:杜甫對庾信為何隔世相惜

文/喻軍

秦觀在《韓愈論》中評價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這個評價杜甫是當得起的。既博采眾長,又獨辟蹊徑,最後自成面目,是大師的一把標尺,杜甫概莫能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在詩的立意、用典甚至字句、句法上,深受南北朝詩人庾信的影響。例子有很多,限於篇幅就不一一列舉了。庾信之於杜甫,有隔世的淵源,經有關學者統計,杜甫本人一生評價過80餘位詩家,讚譽最高的仍是庾信,且出於仗義,曾為庾信被時人埋汰慷慨賦詩,打抱不平。

唐上元二年(761年),定居草堂後的杜甫,創作了一組以詩論詩、題為《戲為六絕句》的七言詩,第一首即吟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前兩句是對庾信詩賦、尤其是庾信晚年作品的稱道和點讚,後兩句則別有深意。當時文壇有所謂“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的流風,一些自命不凡的文人,言語文辭間常對庾信的文賦譏嘲菲薄。有感於此,杜甫慷慨陳詞,加以駁斥,借《論語·子罕篇》所謂“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的文意,表明自己的立場和看法。拿今天的話說,杜甫的態度是:以庾信的非凡成就,我老杜並不覺得他到了“畏後生”的地步,實際上是對時人不識庾信之才加以反諷,兼表不屑。

杜甫生於公元712年,卒於770年;庾信生於公元513年,卒於581年,相距約200年光景,說杜甫是庾信的隔代知音毫不為過。杜甫對庾信的推崇,在當時也許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甚至需要一定的勇氣和擔當,因為弄不好會引起一番口誅筆伐的心力消耗也未可知。以當時的輿論氛圍,杜甫不見得能佔上風,但理性的杜甫還是感性地出手了。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讚美庾信的詩句竟得以千古流傳,且成為一種鐵板釘釘式的評價,後人只要一提到庾信,就會吟詠這幾句詩,以佐證觀點,傳達底氣。行文至此,不得不略費些筆墨,簡要介紹一下庾信此人。

初唐時期的文壇,仍處在陳隋的余暉之中,詩人們的吟詠,仍未脫離浮豔柔靡的“上官體”和六朝遺風。到了“初唐四傑”,才有所開拓和嘗試。他們標榜複古,厭薄齊梁,講究風骨剛健的文風,但從根本上講,並無大的突破。倒也正常,因為藝術的創新,若理念現行,則創作實績多半滯後;但創新意識的萌發,和一種新的天氣的形成,大凡都要樹幾個射擊的靶子和批判的典型,否則就缺乏起始的力度和擴散的張力。

庾信很不幸,作為六朝文壇最後的大師,成了眾矢之的。當時的史學家令狐德棻甚至惡評庾信“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並稱其為“詞賦之罪人”;另外,庾信本人在由南入北後歷仕數朝這個所謂“大節”問題上頻遭非議(與漢武帝時李陵降於匈奴而終身未歸故土的遭遇十分相似),當時人們還不能像後人那樣站在客觀公正的角度來看待庾信。縱觀庾信一生,經歷過兩次大的變故:侯景之亂(庾信的喪子之痛,在《傷心賦》中有記錄:“二男一女,金陵喪亂”)與江陵之亂。以他四十二歲時出使西魏為界,一生又分為兩個時期:前期在梁,作品雖富辭采之美,但綺豔靡麗,頗多應酬;羈留北朝後,詩賦多抒發羈旅愁緒、鄉關之思,充滿了對個人身世的感懷悲怨,僅舉一例:“陽關萬裡道,不見一人歸。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重別周尚書二首》其一)。

國畫中的庾信

國畫中的杜甫

其實,南朝梁亡國之時,庾信作為亡國之使,在他國起初雖曾被軟禁,如其自述:“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別館”,但後來的境遇卻越來越好,比之當年的蘇武、李陵要強得多。他身居高位,被尊為文壇領袖,受皇帝待見,成為諸王的座上賓;另一方面,他作為文人,又懷念故土,思歸無望,仕周慚恥,飽受離苦(其母、妻及女兒都先他而亡)。最終,於隋文帝開皇元年老死北方,年六十九歲。庾信晚年這種複雜和分裂的內心,對他的文學思想不可能不產生影響。“昔者屈原、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世”(庾信《趙國公集序》);並把文學“駢儷雕飾”的傾向稱作“雕蟲篆刻”,提倡屈騷、漢魏古詩以及建安文學“哀怨之深”“以悲為美”“沉摯質勁,語少意永”(錢鍾書《談藝錄》)的藝術風格。由於他出色的文學才能,竟由此結出“窮南北之勝”的碩果,寫出了《哀江南賦》《枯樹賦》《傷心賦》等名篇,這便是杜甫另一首詩中提及庾信的名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五首其一》)的詩意所指。

交代了這樣的人物與時代背景,就比較好理解杜甫為什麽在當時庾信倍受爭議、不為時人所識的情形下如此推崇庾信———相似的生活遭際。安史之亂時,潼關失守,杜甫在投奔肅宗的路上被叛軍俘獲,押至長安。後來,在顛沛流離中寫出了不朽名篇“三吏三別”。命運的跌宕,山河的破碎,使杜甫更能體會庾信前後詩風的變化;更能理解庾信的羈旅之苦和思鄉之情。對庾信晚年作品所呈現的蒼涼、悲怨更有了一份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在文學創作上受到庾信的深刻影響。杜甫作詩取法詩騷、漢魏及六朝諸家,而六朝之中,庾信文學風格的多樣性,且詩歌、詞賦、駢文、碑志等創作類別無一不精,古體、永明體、樂府各體皆擅,以及庾信題材內容上的“鄉關之思、隱逸之念、秋景之悲”,對杜甫的文學創作有諸多啟發。清代學者李調元說:“觀其神氣之間,杜詩本庾子山”(《雨村詩話》);另一位清代詩人、詩論家陳祚明說:“庾開府是少陵前模”,都是對庾杜文學內在淵源的一種認定。我想,杜甫雖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高於庾信,但從文脈傳承的角度上看,說庾信是他的隔代先師是不為過的。庾信作為南北朝文學的傑出代表和唐格律詩的先驅,是文學史的定論和公認。但從當時來講,可謂“浮雲一時遮望眼”,對庾信的認識和評價尚未到位,他的文學地位也未真正確立,由此,就不得不讓人佩服作為大詩人的杜甫眼光的獨到和深邃,其睿識、審美、膽魄和才具由此可見一斑,這真應驗了那句話:眼高是手高的前提。

穿過1300年風雲變幻,杜甫當年所傳遞出的那份溫暖古厚的情懷,既屬對庾信文學公正理性、高屋建瓴的價值判斷,也被時間所充分印證。

如此說來,庾信有福了!

(刊於2018年11月15日解放日報朝花周刊品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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