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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節儉

文/夏春平

發於2022.4.4總第1038期《中國新聞周刊》

爸爸是在武漢新冠肺炎疫情“封城”期間的2020年3月4日深夜去世的。

兩年多來,我時常夢見爸爸。夢醒時淚水還殘留在眼角,臉龐貼著被淚水浸濕的枕巾,感到微微的冰涼……

爸爸患老年癡呆症在病床上躺了六七年,吃喝拉撒全靠專業護工照料。去世前的最後幾年,他的器官各項功能衰減,靠呼吸機輸氧、靠鼻飼進食、失語失聰、渾身不能動彈,長時間處於昏睡狀態,只有偶爾吃力地睜開的雙眼和體溫能顯示他的生命跡象……

就這樣,爸爸熬過一年又一年。

2020年春節前,1月23日武漢因暴發新冠肺炎疫情而被“封城”。大年三十下午(2020年1月24日),我和妹妹陪媽媽到武漢長航總醫院去看爸爸。在病床前,媽媽還豎起大拇指在他眼前晃動,為他加油鼓勁,希望爸爸能挺過這個疫情的寒冬。

在病床前,媽媽豎起大拇指為爸爸加油鼓勁,希望他能挺過那個疫情的寒冬。

隨著武漢疫情的蔓延和“封城”氣氛日益緊張,從2月初開始,醫院要求所有住院的病人必須戴上口罩,爸爸戴上口罩後,雖然從外表上看好像沒有異樣,但可以想象,一個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90歲病人會是怎樣一種感受。本來氣若遊絲的他既無力用手扯掉口罩,又不能用言語表達,本來就浸泡在苦難中奄奄一息的生命繼續被折磨著……

我時常想象著爸爸在那個寒夜臨終時的無言、無力、無助、無奈,“呼”天不靈、“叫”地不應的那種難以形容又不易被人覺察的痛苦……即使傾盡海水也難以描述他離世前內心的痛楚。

爸爸雖已走了兩年,他的身影卻時常在我眼前浮現,勾起我的錐心之痛和連連回憶。

我常常想,爸爸在世時如果我能對他有更多的理解、順從和遷就,更加尊重他的意願和生活習慣,或許現在我會少些遺憾和愧意,心緒也會更加安寧。

爸爸生前頗為節儉,那種極致的節儉令我無法認同,也因此我們之間發生過不少磕磕碰碰。

上世紀80年代末到2012年,爸爸、媽媽從湖北老家來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了20多年,在日常生活中,我曾無數次勸說爸爸不要過於節儉,但他依然默默地頑強地固守著自己的舊習慣。

記得20多年前的一個春節,一家人在吃年夜飯。我給媽媽夾菜時不小心將一塊粉蒸肉掉在地上,爸爸露出惋惜的神情並準備起身……我擔心爸爸下一步會做出“不雅觀”的事,便搶先起身彎腰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撿起那快熱呼呼的粉蒸肉,扔到廚房的垃圾筐裡。

爸爸默默地把這一切看在眼裡。

那頓年夜飯爸爸似乎吃得比平時要快,他吃完飯便放下碗筷去了廚房。不一會廚房裡就傳來水管的衝水聲。我下意識地感到將要發生什麽,馬上從餐桌旁快步到廚房,只見爸爸把我剛才扔到垃圾筐裡的那塊肉撿起來用水沖洗後正往嘴裡遞……被我抓個“現行”。爸爸用尷尬和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大過年的,一塊掉在地上的肉還這麽在乎?我低沉而又大聲地埋怨爸爸:“你這是乾嗎呀!”爸爸臉色凝重,繼續嚼著那塊粉蒸肉,雙眉緊鎖直視著我,像小孩做錯事被大人發現後有些惶恐。

爸爸這種深入骨髓的節儉時時左右著他的行為方式,我們父子間磕磕碰碰的事也接二連三地發生。

爸爸喜歡看報紙,有時戴著老花鏡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有關保健知識方面的文章他都一一剪下,自製成一本本“保健大全”。多年來我都會從辦公室拿些看過的報紙回家給爸爸閱讀。每天看過的報紙爸爸都會一份份地疊齊,十天半月的報紙就碼成了一摞。爸爸“惜紙如金”,每次家裡空出來的水果或牛奶外包裝紙箱(盒),爸爸都非常細心地一個個拆開,然後一片片剪成A4紙大小,混夾進一摞報紙裡。就連他和媽媽食用藥品的外包裝盒,他也捨不得扔掉,一片片地被捋得平平整整夾進看過的報紙堆,然後再用繩子捆成一摞一摞,整整齊齊地堆在房間,每月定期賣給收廢品的,這是爸爸多年的習慣。那時一公斤報紙可以賣六七毛錢,爸爸賣一次報紙也就只有三五元收入。我多次勸爸爸,一斤報紙賣不了幾毛錢,家裡也不缺這幾塊錢,以後不要再賣了。爸爸總是默不作聲,依舊我行我素。

看過的報紙爸爸都會一份份地疊齊,十天半月的報紙就碼成了一摞。

記得一年春季的一個星期日,爸爸媽媽早早去逛公園去了。我起床後閑來無事,看到爸爸媽媽房間的一堆報紙已經捆好,摞得高高的,覺得有些“礙眼”,便心血來潮想處理掉。我知道小區裡有一位河南老人負責的廢品收購點,便自作主張地拎起幾捆報紙下樓賣給了這位老人。那天中午爸爸回家,見房間的一大摞報紙沒了,一臉陰沉地問我:“那幾捆報紙呢?”我告訴他:“幫你賣了,賣的幾塊錢放在你床頭櫃上了。”

爸爸緊接著問:“你拿到什麽地方賣的?”

“樓下那個收廢品的老人呀!”

爸爸怒氣衝衝地訓我:“誰讓你賣的?”我頓時感到詫異。

媽媽見狀馬上過來“打岔”:“這次賣了就賣了吧,以後報紙還是讓你爸爸賣。”媽媽告訴我,爸爸積攢的報紙總是舍近求遠地跑到小區外馬路邊上一個廢品收購點去賣,因為那裡的收購價要比小區裡每斤多一毛錢。

“你爸爸節省慣了,老毛病是改不掉的,你以後少管他的閑事。”媽媽寬慰我。

那時我“年輕氣盛”,理解不了爸爸的內心世界,以為爸爸過於節儉的習慣是因當年家庭條件不寬裕,為撫養我們兄妹四人而養成的。現在子女們早已長大成人,家裡經濟條件也大為改善,爸爸應該與時俱進地改掉過於節儉的習慣。於是,在日常生活中,我總是試圖影響和改造爸爸的習慣和觀念,想讓爸爸晚年的生活過得舒適瀟灑些,不再為錢而愁。但未料到這樣的“好心”實則一次次在無意中傷害了爸爸的自尊和感情。

我現在才明白,對父母的愛不僅體現在物質生活上的滿足,更重要的是要理解、尊重、順從、遷就、包容那個時代賦予他們的在我們今天看來過時的生活方式和觀念。

在爸爸晚年病重住院這一段時間裡,我曾經幼稚地幻想,萬一爸爸哪天走了,我們子女一定要給節儉一輩子的爸爸辦一個體面的告別儀式,讓節儉一輩子的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後“風光”一把。

爸爸的後事家人雖早有心理準備,但他在武漢疫情“封城”期間突然去世,還是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使得預想的計劃成為泡影。在“封城”時期嚴格的管制下,我只能匆匆從醫院太平間值班工人那裡給爸爸買了一套普通壽服,裹身入殮。按武漢防疫指揮部的統一規定,武漢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第二天一早就來醫院太平間拉走了爸爸……沒有告別儀式,家屬也不能隨靈車一起送親人最後一程,一切都簡化得不能再簡化,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也許這正暗合了爸爸一輩子節儉的秉性。

萬幸的是,在2020年那個特別的清明節十天前,我接到了殯儀館通知領骨灰盒的電話。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匆匆趕到武漢殯儀館,領到了爸爸的骨灰盒。為讓爸爸早一點入土為安,我抱著骨灰盒又驅車百裡之外的老家蔡甸玉筍山墓地和家人們一起安葬爸爸。

一塊帶了多年的手錶陪爸爸骨灰盒放入墓穴。

初春的玉筍山,山風吹拂著脆綠的松葉,悉悉索索,涼意陣陣。當孤零零、沉甸甸的骨灰盒將要被安放進墓穴時,我緩緩地摘下了自己手上戴了多年還帶著身體余溫的手錶,隨著用黃綢緞包裹的骨灰盒一起放入了墓穴。那塊手錶是我幾年前出訪瑞士時花五六百美元買的,它也是爸爸這輩子“享受”到的最奢侈的一件物品,而且是在身後。

兩年了,我還為此不安,擔心哪天夢見爸爸時,他會怒氣衝衝地訓我:“你這個敗家子。”

(2022年清明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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