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裡的野豬隊，勝利了

6月23日，一支13人的泰國少年足球隊在洞穴探險時忽遇暴雨，他們的回程被大水封住，將近10天后，才在距離洞口約4公里的一小塊三角空地上被英國潛水員找到。現在，經過18天的漫長等待，12名被困在洞穴內的泰國少年足球隊隊員和他們25歲的助理教練終於獲救。

文｜羅芊

編輯｜趙涵漠

圖｜視覺中國（除署名外）

大地溫熱，山巒墨綠，7月10日傍晚6點47分的泰國清萊，直升機從頭頂掠過，那是最後一個孩子得救的信號。等待的人群開始鼓掌，有人流淚，有人扔掉手中的筆電和毛巾，抱在一起，大喊「 Hooyah！Hooyah！Hooyah！」

——這是一種慶祝勝利的歡呼聲。6月23日，一支13人的泰國少年足球隊在洞穴探險時忽遇暴雨，他們的回程被大水封住，將近10天后，才在距離洞口約4公里的一小塊三角空地上被英國潛水員找到。現在，經過18天的漫長等待，12名被困在洞穴內的泰國少年足球隊隊員和他們25歲的助理教練終於獲救。

這次洞穴救援的難度，被救援專家們形容為「可以載入史冊的救援，可以寫入教科書裡的救援，這也是第一例成功的高難度洞潛救援」。

營救發生在一個長約10公里的洞穴深處，從洞口到達救援目的地，陸路被水淹沒成好幾節，只有專業的洞穴潛水專家才能前往。他們背著沉重的裝備和物資潛水穿越幽暗的水域，越過水底粗糲的岩石，最窄處，只能容納一人通過。

為了解救這支失蹤的足球隊，超過1000名世界各地的救援人員來到這裡，有洞穴潛水專家、繩索專家、醫生以及自願趕來的志願者。

香港人鄭金勝專程趕來，他是一名退休消防員，喜歡潛水，在新聞上看到這件事，特別想來幫忙，「就算是抬抬東西也可以，就想等一個好消息」。

埃隆·馬斯克也來了，他帶來了自己公司研發的微型潛艇，希望能夠將孩子們從遙遠的洞穴深處運出來。

一對清邁的夫婦趕來，因為在電視新聞上看見洞口營地的簡易衛生間地上都是黃泥，他們想，打掃衛生間是我們能做的，自願趕來沖洗。他們到達之後，地板潔淨，每一個洗手台上，都擺著一個礦泉水瓶編織的小小「花瓶」，裡面是新鮮的熱帶綠植。

救援現場的黃泥地受訪者供圖

洞口的營地，熱鬧得像一個小的市集。四面八方的泰國居民趕來，人們帶來了新鮮的食物，和一直掛在嘴邊的感謝，他們甚至學會了各個國家「謝謝」的發音。

家屬區在營地的一個僻靜之處，在這裡，最大的感受是「平靜」。那些受困少年的家長表情虔誠，雙手合十，一直在為孩子祈禱。現場的救援人員說，他們從家屬身上感受到了「莫大的期許和深深的支持」，「不管你提出什麽方案他們都全心信任你」。

營地深藍色的帳篷裡，辣炒豬肉的香氣、華夫餅的香氣和椰子冰淇淋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戴著黃帽子的廚師在大鐵鍋裡輪流翻炒，配菜師趕著出菜，頭也不抬，淡綠色的手套破了，手指上沾滿了香茅和豬肉碎。

怕自己做的不夠多，志願者們還設立了「Massage」（按摩）和理發服務點。對救援人員而言，營地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熱情的、免費的、滿懷感激的，中國救援隊的救援人員王珂發朋友圈感歎，「營地周邊實現了共產主義」。

但與洞外輕鬆的氛圍不同，「越進洞越緊張」。

一進洞，是忙著搬運物資的救援人員，他們在洞口豎起白色作圖板，穿梭在其中的軍人，身上都和著泥水，他們以輪換的形式一批一批進洞，每次輪換時，都會有一次短暫的交接，清點人數，長官布置完任務，大家會一起發出雄壯的吼聲，「Hooyah」。

勝利來之不易——一位澳洲的醫生，在營救成功幾小時後，收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一位前泰國海豹突擊隊隊員出發前發布twitter，說一定要將孩子們成功帶回家，在行動成功4天前，幫孩子們運送氣瓶的路上，這位運動健將因自己氣瓶內的氧氣耗盡犧牲了。那天是一個大陰天，悶熱，整個現場都透不過氣來。

孩子成功救出的這個晚上，泰國皇家海軍海豹突擊隊指揮官阿帕恭少將說：This is the final，if you keep trying，the success is there。

關於洞穴救援的細節，泰方表示不願透露過多。

這支幸運的足球隊名叫「野豬隊」。得救的13人中，最小的孩子只有11歲，他的中文名叫做陳寧，個子很小，總是笑著，眼睛眯成一條縫，教過陳寧6年中文的老師楊海平在出事後幾乎每天都去救援現場，陪伴陳寧的家屬，做中文翻譯。

7月11日，我們和楊海平聊了聊。他說，在泰國，踢足球是一項「國民運動」。在小學，沒有籃球場，只有綠色青草鋪就的足球場。清萊的小學足球隊多以動物名字命名，例如蟑螂隊、野豬隊，「有一種野生的感覺，讓人覺得很有生命力」。

以下是楊海平的口述：

1

說實話，孩子們去「睡美人」洞穴探險我一點都不驚訝，那個山洞附近兩三公里就有足球場，以前陳寧也常去那裡踢足球，學校好多孩子都喜歡去洞穴那裡玩。

我五年前去過那個洞穴，非常漂亮，一進去，可以看見潔白的鍾乳石，一條一條垂下來，讓人忍不住想摸一下，我還記得那次去玩，朋友告訴我，這個東西不能觸摸，不然它們會變黃。

一開始，陳寧的父母也不知道他被困在山洞裡。

他和足球教練的關係很好，時常住在教練家，出事那天，陳寧的父母以為他又去教練家住了，沒多想。直到晚上，有其他家長打電話來，說在山洞門口找到了孩子的單車和足球鞋，才知道孩子出事了。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電話，陳寧失蹤了。

事情發生後，有人責怪孩子調皮，說洞門口有指示牌，寫清楚了不能進洞玩，這個足球隊是不遵守規則才被困。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去現場看了，洞口的確豎著指示牌，上面寫的是，7月到10月不能進洞探險，可能因為今年泰國的雨季提前了，孩子們六月二十多號去玩，就遇到了暴雨。

孩子被困那天，氣象很好，中午很曬，有家長十二點多的時候給孩子通過電話，他們剛剛吃完午飯，一點半之後再打電話就聯繫不上了。

我猜測，孩子們進洞的時候氣象挺好的，玩著玩著發現開始漲水了，越退越深，就被困在裡面。

還有一個事情是，我聽一個孩子說，他們進洞玩是因為有一個隊員快要過生日了，他們想陪他探險，給他驚喜。

孩子們停在洞口的自行車受訪者供圖

2

接到消息當天，我到達現場。一開始我只是去陪陳寧的家屬。他家裡人那時情況很不好，孩子丟了，三天三夜睡不著覺，也不怎麽說話，眼睛都腫了。

那幾天每天都下雨，我們沒有辦法，去拜神幫孩子祈福，因為我們相信給神上供，給祂想吃的水果和禮物，神能幫我們實現願望。

後來，神真的靈驗了，十天之後，孩子們被發現了。那個晚上，美塞附近的街道都瘋了，摩托車躥來躥去，所有的電視台都在播放這個新聞，電視購物頻道都讓出一半的版塊在播報救援新聞。

因為我會中文，成了志願者，開始幫忙做一些中文翻譯。

中國救援隊很快來了，我隨他們進洞幫翻譯。你們可能很難想象洞裡面的情景，一進去黑蒙蒙的，什麽都看不見，腳下面都是水和黃泥。我看到中國救援隊很辛苦地在運送氣瓶和食物，裡面非常悶，很潮濕，鍾乳石一直在往下滴水，很多救援人員的腳都泡壞了。

中國救援隊隊員現場照片受訪者供圖

能感覺到，各個國家的人都團結在一起，每次有人回來，也不管哪個國家的，大家都會握著拳頭，挨個碰一碰拳頭。

我們的心情是很難表達的，因為不知道確切資訊，只知道他們在山洞裡，很多人說他們死了，也有人說他們還活著，有的人這樣說，有的人那樣說，我不知道真實的情況到底是什麽。

山也很奇怪，別的地方不下雨，可是山洞上面一直有烏雲。

有好幾天，他們在洞口排練孩子出洞後的行動路線。我看他們在指揮，封鎖了一條路，每一輛車都停在自己的位置，把蓋著布的擔架運上直升機，直升機也是真的起飛飛向醫院。

太真實了。我們一直在問，這真的只是排練嗎？是不是孩子已經出來了，只是不方便告訴我們？後來我們都相信，這一定是真的，演變成了看到飛機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太好了，又救出來一個。

但後來才知道，那只是演練。

出洞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在外面的人是感受不到的。你知道嗎？因為裡面很黑，很多地方沒有燈，你一段路一段水，一直往裡走。要出來的時候，你被黑暗包圍，但是看見前面有光，會有一種，看到天堂的感覺。

我會想，他們在那裡面這麽多天了。如果他們出來，會不會像我一樣有這種感覺呢，會不會感覺到，這個世界是這麽漂亮，走出來，怎麽這麽亮。

洞內向洞口走，能看到亮光受訪者供圖

3

等待，等待，一直都在等待。

每次有一點消息放出來，都很開心。（新聞裡）看到他們一起在（洞裡）石頭上畫畫，很開心，看到他們吃上了豬肉飯，很開心。

英國潛水員不是找到他們拍了影片嗎？我看了那個影片，一眼就認出陳寧來了，就是那個穿著20號球衣的，忽然站起來的那個。因為這個小孩在手電照過來的時候忽然用衣服擋著眼睛，應該是哭了。

在陳寧去山洞探險之前一個月左右，他在班上受了一點委屈，我找他談心，他就是這樣，拿著衣領擋住臉偷偷哭，我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我一眼就知道，這個動作是他！

一開始我們都很緊張，後面慢慢變得平靜了，因為很相信救援隊，什麽方案都全力支持。

網絡上公布了，陳寧的教練寫信說，很抱歉，不應該帶孩子去玩，在裡面會好好照顧孩子。但是家長們都不怪他，因為聽潛水員說，教練把吃的都留給了孩子，他自己是身體最虛弱的一個。

家長們還回信說，我們不會責怪你的，你不要只想著照顧孩子，要好好照顧自己，希望出來之後還能帶著孩子們去玩。

陳寧特別喜歡運動，我從一年級開始教他，他那時候就很喜歡運動，每天騎自行車來學校，自行車比他人還要高。我們看到總覺得很好笑，他問我們為什麽笑，因為整個學校就他騎那麽大的自行車，人那麽小，車那麽大。

陳寧自行車比賽獲獎照片受訪者供圖

那時候有很多新聞，有很多算命師，說他已經死了，我覺得很難接受，把我給他拍過的那些照片都找出來看，我一直都相信他沒有死。為什麽？我就是這種感覺。

在找他的時候，有一天課間，我看到有一個六年級女同學在畫畫。畫了一個男孩，衣服上面寫著一個13，我問，你為什麽寫這個數字？她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再問，心裡都懂的，雖然這個女生並不認識這13個男孩，但是，這13個人失蹤了，所有人都在想念他們。

我們班上的學生也錄了影片給他鼓勵。他們用泰語說的，加油，我們在等你，趕快出來我們一起玩，最後還說了中文，加油，我們好想你。

我們發在LINE群裡，他出來之後如果手機沒有壞掉，就可以看到。

4

如果他出來了，我不會問他在裡面的事情。

我也和同學們說，不要主動去問他，除非他自己想說。我們就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陪著他玩就好了。

在搜救過程中，有些孩子轉發一些不好的鏈接，猜測他們可能遇到了意外，我都讓他們刪掉了，把這些不好的東西都刪掉，要聽現場的，聽老師的，不要相信網上很多誇張的東西。

陳寧的父親在孩子還沒找到的時候就和我說，這麽多人來幫他找孩子，感覺自己欠了所有人的恩，好像欠了整個國家的恩，「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去報答」。

我就說，你不要這樣想，你要相信他能回來，等他回來好好鼓勵他，他不需要成為國家的驕傲，也不需要代表國家踢足球，他也不需要代表整個清萊，他只要代表美塞，踢一踢足球，快快樂樂地長大就可以。他父親才放下心來。

陳寧出來之後，我看到很多人把這13個人稱呼成為英雄，其實，這13個人不是英雄，英雄是那些去救他們出來的人。把這13個人看淡，才是對他們最好的。

在洞裡有孩子往外面寫信，說老師能不能不布置作業，我很嚴肅地告訴你，不能。作業還是要布置的，但我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給你做。

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想的是，我要吃炸雞，老師不要布置作業好不好，說明他們心情還是很好的嘛。你知道嗎，我看到這個信是非常開心的。

13位被困者名單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