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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朔:中國資本,向何處去?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秦朔

  自去年12月11日中央政治局會議首次提出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這七八個月間,中國商界尤其是互聯網平台、教培等領域的變化,不可謂不劇烈。很多朋友也問我,對這些問題怎麽看。

  關於資本,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在梳理這一概念的歷史時,引用過14到15世紀的布道詞中的說法,“這種繁衍不息的賺錢手段,我們通常稱之為資本”。資本天然具有擴張性,追求的是繁衍不息。

  資本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生產要素。1997年,黨的十五大提出“把按勞分配和按生產要素分配結合起來”“允許和鼓勵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參與收益分配”。

  2019年,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健全勞動、資本、土地、知識、技術、管理、數據等生產要素由市場評價貢獻、按貢獻決定報酬的機制”。

  可見,在以公有製為主體、多種所有製共同發展的中國經濟中,資本自有一席之地。資本市場也是要素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對企業界的朋友們說,現在反的是壟斷,不是資本;防止的是資本無序擴張,不是資本有序擴張和健康發展。

  那麽壟斷該不該反?資本有沒有無序擴張的問題?問問消費者、上下遊、競爭對手等等,肯定是有的。個別企業的囂張甚至有些忍無可忍。

  並不是不支持資本,創新資本、生產性資本、良心資本、有責任的資本、環境友好型和社會友好型的資本,並沒有感到什麽束縛。

  科創板從提出到設立,隻用了9個多月,到現在已經有300多家上市交易,有的連收入都沒有,也可以上市。2018年,寧德時代在A股IPO,從招股書披露到IPO成功過會,僅用時24天,成為繼工業富聯(36天)和藥明康德(50天)後,又一快速上會的A股製造業龍頭。以市值計,寧德時代創始人曾毓群的最新財富已經超過了馬化騰和馬雲,但沒有聽到過誰說應該抑製。

  但某些資本,確實遇到了天花板。

  客觀地說,互聯網平台的創業者,基本都是在陽光下白手起家,和權力資本、尋租套利型資本有著根本區別,並不屬於被抑製的對象。但他們有沒有值得反思、自省的問題呢?

  這裡不談具體的現象,僅僅談一下互聯網平台對外部的態度問題。

  不止一位從跨國公司跳到互聯網平台的職業經理人對我說,這裡的激情、靈活、創新、激勵,讓人印象深刻,“但有些說法,聽了內心也常常不安,比如‘改革都是從違法開始的,創新都是從打破條條框框開始的’。似乎現有的管制都是落後的,所以打破它乃是一種光榮。這些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久而久之,企業會形成一種文化,提到監管就看不慣,內心抵製,該遵循的也不以為然,這就會埋下隱患。”

  也有政府官員告訴我,某某互聯網平台存在違規,被政府約談。“約談時,他們承諾的很好,保證如何如何改進。但一回去,還是按原來的路子走,甚至給上面的部門寫材料,說地方政府阻礙他們創業、創新,不支持新生事物發展。難道支持新生事物就是他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把現有秩序都打破,一地雞毛都由我們收拾,還要落個‘僵化落後’的名聲。”

  還有投資者說,他們入股某平台時,曾經提出如何保證合規的問題。但平台的回答是:“我們有關係,不會真的揪住不放的。再說,政策也不是一成不變。”

  這些資本,如果早一點覺悟,多一些謙卑,可能不會是今天的結局。

  新華社前幾天針對股市波動發表了一篇評論,指出,無論是針對平台經濟還是校外培訓機構,這些監管政策,並非是針對相關行業的限制和打壓,而是“促進行業規範健康發展、維護網絡數據安全和保障社會民生的重要舉措”。

  互聯網經濟是中國過去十幾、二十年發展的亮點,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型基礎設施對中國經濟善莫大焉。新一代互聯網企業家的廣闊視野、創新實踐、學習能力,也豐富了整個中國企業家精神的內涵。

  過去這些年,基於商業史研究,我一直在呼籲,互聯網公司不僅要有創新的擴張,也要有謙卑的自覺,有在行業競爭中更為友好與負責的態度,有對企業和社會關係的恰當理解。

  我在之前寫的不少文章中,都講到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前20年美國的進步主義運動。這場運動標誌著“自由的資本主義”轉變為“有管理的資本主義”。

  西奧多·羅斯福總統是進步主義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改革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打擊由少數金融和工業大亨製造的壟斷,二是擴大政府對經濟和生活的調控權,三是對自然資源與環境的保護。

  在他任內,數十家托拉斯企業被訴訟,解散了牛肉托拉斯、石油托拉斯和煙草托拉斯等等。他被稱為“托拉斯爆破手”,也被認為是“全面理解自然資源保護問題的第一人”。

  西奧多·羅斯福認為,國家的危害,一是暴民,二是胡作非為的大財主。1902年,他下令總檢察長對北方證券公司提出起訴,最高法院最終以5票對4票的裁決支持了聯邦政府。華爾街為之震動。1903年,聯邦政府設立“商業和勞工部”,其中有一個公司局,專門負責調查各州際公司的經營和行為。

  西奧多·羅斯福說:“集權化已經出現在企業中,如果為了公眾的利益想要控制這些不負責任的外在權力,那麽只有一種辦法能夠控制它,即把充分的控制權給予一個有能力運用這種權力的主權體——聯邦政府。”

  政府調控權擴大的首次突破,是把監督範圍擴大到勞資關係方面。

  1902年5月,美國爆發無煙煤礦工人大罷工,要求解決過冬取暖問題。過去,政府很少出面乾預勞資雙方矛盾。但西奧多·羅斯福打破常規,出面調停。當煤礦主要求政府動用軍隊迫使工人停止罷工時,被激怒的西奧多·羅斯福說,他準備動用軍隊去剝奪煤礦主的所有權,然後由軍隊來生產無煙煤。最後資方同意和解。

  上述例子說明,一國的經濟,不可能離開政府有形的手。只是在不同發展階段,政府之手用的多還是用的少、用的好還是用的不好的問題。

  上世紀80年代,裡根推行以減稅和放鬆管制為標誌的經濟改革,曾說“政府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因為它本身就是問題”。這句話經常被引用,以說明政府乾預的危害。但事實上,美國從建國開始,就一直有各種各樣的政府乾預,如“國父”之一的漢密爾頓在《關於製造業的報告》中,一口氣提出了十幾項乾預措施:對作為國內物品競爭對手的國外產品徵收,禁止進口來自競爭對手的物品(或者徵收能達成相同效果的關稅),禁止原材料出口,出口獎勵,原材料關稅豁免,原材料退稅,對國內新想法和新發現以及機器引入等進行鼓勵,等等。

  市場和政府都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各自都有各自的問題,這才是歷史告訴我們的真實。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歷史上美國政府對於經濟的乾預,不是為了消滅資本,而是對個別資本無限制地獲取財富的手段和程度有所製約,反對其危害社會的短期行為,以維護整體企業活動的正常環境。

  進步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拉福萊特曾說,資本主義如果不加製約,是肯定要自殺的,並且會使民主製為之陪葬。

  西奧多·羅斯福說:“我但願資本家們將來會明白,我正在倡導的一切……實際都是為了財產的利益, 因為這將使之免受革命的威脅。”

  進步主義改革基本完成後,伍德羅·威爾遜總統說:“道路已清楚而穩固地擺在企業界面前。這是一條在行走時毋須擔憂、沒有難關的道路。”

  在談了對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理解後,我想說的是,無論是從解決眼前經濟復甦還不穩定的角度,還是從中國經濟長遠發展的角度,我們還需要大力弘揚企業家精神,鼓勵創新資本的發展,進一步改善營商環境。

  從我的研究看,沒有任何一個經濟強國的發展驅動力不是多元支撐的。我們既需要“凱恩斯式動力”,即發揮政府在擴大需求方面的作用;更需要“熊彼特式動力”,即發揮創業者活力和企業家精神。

  坦率地說,我也擔心,對某些行業、某些資本的重拳出擊,會不會影響到更多行業、更多資本的創造積極性。

  國務院副總理劉鶴7月27日在全國“專精特新”中小企業高峰論壇上說,企業家精神就像魚一樣,水溫合適,魚就會遊過來。

  水溫的變化,水的含氧量的變化,魚是最敏感的。營商環境、制度因素對企業家的影響也是如此。企業家當然希望,這種影響更多地是發動因素,而不是限制因素。這也是我近期和很多企業家交流時他們的心聲。

  今天要反對資本無序擴張,但也要意識到,對一些互聯網平台的整頓,目的是為了它們更好發展,互聯網產業對中國的正面貢獻還是主流;同時,還要把個別金融化程度過高、高杠杆盲目擴張的企業的問題,和廣大民營企業的正常發展需要區別開來。廣大民營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仍非常需要陽光雨露。

  從2013年到2020年,中國平均每年新增市場主體超過千萬戶,市場主體總數由2012年的近5500萬戶,增加到今年4月的1.43億戶,活躍度在70%左右。量大面廣的中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提供了85%的城鎮就業崗位。

  新設市場主體也已是國家的重要稅源。2013年,全國新辦涉稅市場主體當年納稅1600億元,到2020年,近幾年累計新辦涉稅市場主體的納稅額達到3.82兆元,超過2020年全國稅收收入的1/4,也超過當年的新增減稅降費規模。

  這說明,主要是民營成分的廣大市場主體,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全社會應該以更積極的態度支持他們的發展。

  上周我和一個投資者交流。他2016年起響應發展實體經濟的號召,把大量資金投入先進製造業,引進國外一流設備,生產的零組件被多家知名汽車廠商所用,總投資超過10億,但銀行貸款總額只有3000萬。他說:“如果還是做投資,輕輕鬆松可以賺很多錢。但做實體經濟,會有各種想不到的約束。我把產品訂單拿給銀行看,也不給貸款,就因為是民企,銀行怕擔責。相反,有些國企、央企的信用貸款利率只有4%多一點,一轉手貸給供應鏈上的企業,7%、8%的利率,做資金生意就能賺很多錢。”

  近年來中央一直強調,保障民營企業依法平等使用資源要素、公開公平公正參與競爭、同等受到法律保護;進一步放寬民營企業市場準入,破除招投標等領域各種壁壘;創新金融支持民營企業政策工具,對民營企業信用評級、發債一視同仁,降低綜合融資成本;完善促進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發展的政策體系,加大稅費優惠和信貸支持力度;健全防範和化解拖欠中小企業账款長效機制。等等。但在實踐中,民企還是有不少辛酸淚,無奈之舉。

  儘管民企這些年有長足發展,但和央企、國企比,在大部分領域,規模還不在一個層次上。2020年《財富》世界500強,中國大陸(含香港)上榜企業有124家,其中由國務院國資委履行出資人職責的央企為48家,地方國資委出資企業32家,財政部門履行出資人職責的企業有12家(主要是金融企業),合計為92家。相比起來,能躋身世界500強的民企並不多,其中的幾家房地產企業現在也面臨著各種嚴峻考驗。

  因為是這樣的情況,有這樣的境遇,儘管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和廣大民企扯不上關係,但他們多多少少還是有連帶感,擔心政策風向有變,心裡忐忑不安。

  劉鶴在7月27日的講話中特別指出,“在新的發展階段,我們統籌發展與安全的關係,目的是保護公平競爭,促進資本健康有序發展,保護消費者利益,更好服務於構建新發展格局,這客觀上也為廣大中小企業創造了良好發展環境”。

  這些話,是讓廣大中小企業安心。

  他還說,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方向不會改變,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不會改變,希望廣大企業家們把握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趨勢,冷靜分析形勢,從國家整體利益出發,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堅持專業深化,戰勝各種挑戰,努力開拓創新,真正實現高質量發展。

  言之諄諄,希望企業家們放心,冷靜。

  我在最近和企業家交流時,發現除了中美關係,他們特別關心三個問題:中國經濟向何處去?中國的基本經濟制度向何處去?這些方向性問題對自己意味著什麽?

  我覺得這些答案,在“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下稱“綱要”)中都可以找到——

  1、“發展是解決我國一切問題的基礎和關鍵,發展必須堅持新發展理念,在質量效益明顯提升的基礎上實現經濟持續健康發展。”

  可見,還是要發展,但是是新發展,提升質量效益的發展,健康發展。

  2、“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更加完善,高標準市場體系基本建成,市場主體更加充滿活力,產權制度改革和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取得重大進展,公平競爭制度更加健全,更高水準開放型經濟新體制基本形成。”

  可見,還是要建設市場經濟體制,增強市場主體活力。

  3、“依法保護企業家的財產權和創新收益。”“健全支持民營企業發展的法治環境、政策環境和市場環境,依法平等保護民營企業產權和企業家權益。”

  可見,還是要鼓勵、支持企業家和民營企業。

  當前中國的確在發生很多變化,但社會的主要矛盾,還是十九大報告所說的,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我國仍處於並將長期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沒有變,我國是世界最大發展中國家的國際地位沒有變。”

  至於企業家向何處去?民營企業向何處去?綱要高職門有一節,“促進民營企業高質量發展”。

  “鼓勵民營企業改革創新,提升經營能力和管理水準。引導有條件的民營企業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支持民營企業開展基礎研究和科技創新、參與關鍵核心技術研發和國家重大科技項目突破。完善民營企業參與國家重大戰略實施機制。推動民營企業守法合規經營,鼓勵民營企業積極履行社會責任、參與社會公益和慈善事業。弘揚企業家精神,實施年輕一代民營企業家健康成長促進計劃。”

  建議廣大企業家和民營企業對照這些高質量發展的要求,對鏡自照,自我超越。

  也希望各級政府,根據綱要中“優化民營企業發展環境”這一節,將心比心,真正落實。

  對於社會來說,在複雜多變的環境中,要講求理性、中和、善意、多助、少咒。

  有資本的謙卑化,政府的法治化,社會的理性化,則中國經濟會在新的歷史階段,達到新的建設性平衡與創新發展。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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