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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猶太人告訴你,做慈善和獻愛心並不是一回事

文/雲也退,專欄作家,譯者。

在地鐵裡新見一則廣告,上下兩句話:“讓高尚的人富貴起來,讓富貴的人慈善起來”。第一句的操作難度太大,主要是安慰性的,第二句卻容易得多。對富貴了的人來說,慈善是一件何樂而不為的事情,應該不難說服。

但是什麽是慈善呢?“慈”“善”兩個字,在中文裡都是涉及道德的事情,說一個人慈愛,說一個人善,是在肯定他的道德良知。一個人做了慈善,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善人”,用一個更爛大街的詞說就是此人“有愛心”。善是一個與“愛”相關的概念,慈善行為,慷慨解囊之類,表現一個人的愛。

世界最知名的慈善家,很多是猶太人,追根溯源,猶太人有一個信條,就是“三大支柱論”,說世界建立在三根支柱之上:學習,祈禱,慈善。然而,如果你說慈善行為是愛心的表現,猶太人決不同意,因為在希伯來語中,“慈善”一詞——英語裡就是“charity”——壓根就不存在,猶太人說的是“公義”。像是慷慨解囊之類的行為,其性質不是“獻愛心”,而是“行公義”,慈善者並不是“善人”,而是“義人”。

猶太人可能是世上最在乎公義、公平、公正的民族。“公義”的希伯來原詞是“tzedek”,心懷公義的人,在見到處境不如自己的人的時候,會產生同情,會施捨,但是施捨的理由不是“我很善”,而是“他有權得到更多一些財富”,既然他有權,那麽我就有責任。我掏出錢來給他,並沒有因此而產生一種道德優越感,也沒有覺得自己“積德”,從而可以期待未來的回報;相反,我施捨,是履行我的義務。慈善——行公義——是猶太人的本能行為。

這種公義的理念,其根源是在一神教信仰上。大地上的一切人,都是唯一上帝的造物,因此本質上來說是平等的。在現實中,人必有貧富差距,有智能的高下,有先天條件的優劣之分,那麽就需要制定一些規約,讓資源向弱者傾斜一點。但是我們要問了:這樣做,難道不會讓窮人產生訛詐之心嗎?這是不是強行的平均分配?在我們所接觸的社會新聞裡,因為“獻愛心”而捐助的人,後來被那些被捐者糾纏不休的事情,好像不算少。

中世紀法國猶太人形象

猶太人回答是:“公義”這一責任本身,就應該是公平地及於所有人的。公義並不是要求富人對窮人負有施與責任,而是對窮人也提出一樣的要求:窮人也必須施與,因為還有比窮人更窮的人。此外,不論有錢還是沒錢,人對自己的親屬也先天地負有施與的責任。著名的什一稅就是這樣來的:每個人的收入,要取出十分之一來給別人,你收入一萬元要拿出一千元,收入一塊錢也要拿出一角。在這種制度下,施與的人不會期待被施與者有所感激,被施與者也理直氣壯,很有尊嚴。正因此,在猶太幽默裡,“嘴硬的乞丐”就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一個乞丐向人要吃的,還挑挑揀揀,說要葡萄酒,要燒雞。別人不滿地回答,你有胳膊有腿有力氣,你就這樣願意變成寄生蟲嗎?乞丐說:我所乞求的都是上帝的,不是你們的。

一個乞丐敲開富人家的大門,看見富人一臉恍惚的樣子。富人說:“你沒聽說嗎?我破產了,現在欠了十萬元,而我全部的資產只有一萬。”乞丐說“我聽說了。”“那你還問我要什麽?”“按你的資產,每一塊錢給我一毛錢。“

猶太學者對慈善問題思考得很深。他們說,慈善作為一種“行公義”,不能讓接受施與的人感到受辱,否則公義就是虛名。為此,施與者要注意這一點,隨手丟給窮人幾個硬幣,是惡劣的行為。而同時,被施與者也不要因為受辱就暴跳起來:“你打發要飯的哪?”這相當於加重自己的受辱程度;被施與者應該不卑不亢,引用戒律的規定,提出自己的要求。

不過,如果說猶太人樂於慈善,是因為相信“上帝之下萬民平等”,也未免勉強,就好比我們不會因為承認自己是宇宙裡的一粒塵埃,生命只是短短一瞬,而因此放棄加班費一樣。猶太人的慈善傳統,有更加直接的心理根源,那就是,他們始終記得自己貧窮的過去。

這個過去當然是記載在舊約聖經裡面的。在埃及,猶太人當過法老的奴隸,在所有臣民中的地位墊底。這是傳說,可是猶太人選擇相信它是事實。《出埃及記》裡有一段話,是上帝在跟摩西立約時說的:

“不可在窮人爭訟的事上屈枉正直。……不可受賄賂,因為賄賂能叫明眼人變瞎了,又能顛倒義人的話。不可欺壓寄居的,因為你們在埃及地做過寄居的,知道寄居的心。”

一共三句話,最後一句最值得佩服,它宣告了一種同理心。我們曾是寄居者,因此不可欺壓其他寄居在我們之中的人;我們曾是窮人,因此不可坐視別人成為窮人。這不可不謂高尚,而當這樣的高尚者有幸得富貴時,其他人真的就有福了。誠然,這種同理心不可能人人都有,一個有過貧窮記憶的人,有了錢之後,也很可能為了彌補過去受的屈辱而一毛不拔。不過,假如一群住在一個地方的猶太人,能夠順利結成了一個共同體,那麽慷慨一定是其中的主流。

畫作中在埃及的猶太人

另一個值得一講的詞,就是第二句話中的“義人”。讀過聖經的人,都知道這個詞出現頻率極高。“義人”的涵義是心中有公義的人,是公正的人,“正直者”,同樣的,正直不是善良,它著眼的是一個人的行為,而不是他的道德品質。一個人不必善良,不必有多麽充沛的愛心,但他可以做出正直的事情。義人當然可以出於愛而行義,但若沒有愛,也可以行義。

位於耶路撒冷新城區的大屠殺紀念館,館外就有一片小樹林名為“Righteous Garden”,專門紀念那些在二戰和大屠殺中幫助過猶太人的“義人”,其中很多都是外交官,在納粹德國下達了拘捕所有猶太人的命令後,這些外交官冒著風險簽發通行證,放一些焦急無助的猶太人出境,逃往他方。在猶太人看來,這些人是正直的,表現在他們公平地對待這些落難者,沒有將他們看作與自己無關,從而可以無視其死活的外來寄居者。他們或許並無大慈大悲之心,而只是覺得,不救這些人,是不公平的,他們看不下去。

建在耶路撒冷的國際義人公園

於是他們出手了,也許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也許,他們當時未必清楚這樣做的風險。然而僅此足矣,他們就是義人,值得被紀念。

特拉維夫西南角有一個區域,名叫Neve Tzedek,可以翻譯成“公義之家”、“公正之家”,如今是一些精品店、精品工作室的所在地,當年則是一個“受精卵”:緊貼著古老的雅法港建造,猶太定居者從這裡開始,建設出了整個特拉維夫。想一想,他們將自己在這片地區鏟下第一鍬的地方命名為“公義之家”,而不叫“健康之家”、“和平之家”、“和睦之家”等等,這不是恰好證明“公義”“公正”對他們的重大意義嗎?

Neve Tzedek

當公義、公正的原則深入到文化傳統之中,猶太共同體就會強行地執行平等。比如,在東歐,直到1980年代,猶太共同體裡仍然存在一種習俗:窮學生每天到各個家庭裡吃飯,不管你家寬敞還是狹窄,飯食精良還是簡陋,也不管你家有怎樣的生活習慣,每天你都必須接待一個別家的學生,給他飯吃。而且,這種接待不得讓窮學生產生慚愧之感,正如施捨不得讓被施捨產生受辱感一樣。

不過,人應該優先照顧親屬,從近親到遠親,其次才是陌生人,這一點同樣也是鐵律,更有這樣的說法,即一個有錢人應該為自己有一個窮親戚而羞愧。不過事實上,一個擁有大額財富的人,身邊若有個窮親戚,他反倒會心安不少,因為這意味著他可以將“行公義”的責任優先向親屬傾斜。他大可以將親戚吸納到自己的企業裡來,然後再考慮雇傭外邊的人。從而,猶太人的世界裡就盛產和他們的慈善一樣舉世聞名的東西:家族企業

Tzedek意味著責任,只有當人是為了履行責任而施與,只有當這種責任感成了本能,才不會輕易出現施與者侮辱被施者,或者被施者訛詐施與者的情況。比起經文中反覆強調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更有效的強化責任感的途徑,來自猶太人豐富的習俗和節日。比如說,每年最重要的逾越節聚餐上,禱告文就開宗明義地講,我們的祖先在埃及受窮時吃過的麵包,現在要拿來給我們身邊的挨餓的人,讓他們加入我們一起慶祝。這樣,人只要參加過逾越節,就都會懂得這個道理:我必須因為“鄰人”的不利處境而心生不安

一名領誦人誦讀逾越節故事的場景,取自14世紀的伊比利亞半島的哈加達。

雖然逾越節僅限於猶太人的範圍,但“鄰人”和“公義”一樣,作為深深鐫刻在猶太人文化心理之中的概念,其性質是普世的,超越於自己種族的範圍之外,它也是猶太文化傳給世界的最為寶貴的財富之一。正因此,時下的猶太人,比任何人都更擔心共同體的消散,當人們關起門來自己過,從工作、社交到購物,統統依賴網絡來解決,不知道自己的鄰人是誰的時候,自然也就很難感到對他人所負的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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