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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曾是解暑花

  

  金華新聞客戶端特約撰稿:馬俊江

  酷暑,翻翻舊書,想看看古人消夏的事兒。以消夏為題的書很多,書裡有玩古董的,賞字畫的,考證金石的……心有所喜,浸淫所愛,自可消暑,可惜這些都是我愛不起的事兒。倒是俞樾的《九九銷夏錄》、紀曉嵐的《灤陽消夏錄》這類人和書還可以親近,因為翻翻閑書,聽聽鬼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不用花費很多銀子,也可以讓人欣欣然,忘記炎夏。但,還不滿足,因為想起了老北京的兩句俗諺。第一句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第二句是:涼席板凳大槐樹,奶奶孫子小姑姑。兩句俗諺都涉及消暑,家境不同,消暑方式也不同:有錢人家搭涼棚,沒錢人家買涼席。相同的是,消暑得有樹。如果上窮碧落下黃泉,東翻西翻找材料,寫本《草木消夏錄》,講講過去那些解暑的植物,該是件有趣也解暑的事兒。

  比如,梔子就曾是解暑花。「對花六月無炎暑」,詩裡讓人忘記炎暑的花就是梔子,作者是宋人蔣梅邊。梅邊,真是好聽的名字,想來都讓人解暑:站在一棵梅樹旁邊,看見梅花,也看見雪。中國人的梅花,總是開在雪裡。望梅能止渴,想雪也解暑,人的想像還真是有用。梔子炎夏盛開,卻也總是讓人想到雪,乃是因為花形與花色。梔子花白如雪,今人看得見,但要說花形也如雪,恐怕是今人想不到的。因為園藝家們一直有一種奇怪的癖好,似乎它們的職責之一就是把單瓣花朵改造成重瓣。其結果就是,古時簡潔樸素的單瓣花難得一見。最初引人注意的梔子花是單瓣,而今天花圃和花盆裡的梔子,無論大小,都已是重瓣了。單瓣的梔子在野外,成了野梔子。

  

  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說,花多五瓣,唯梔子六齣。六瓣的花確實少見吧,文人也好,民間也好,唱梔子花時常以此起興。下裡巴人的市井小民這樣唱:「梔子花開六瓣頭,情哥哥約為黃昏後。日常遙遙難得過,雙手扳窗看日頭。」「梔子花,六瓣頭,男兒愛笑女兒愁。男兒愛笑朋友多,女兒愁多會梳頭。」不管是個人著述的《群芳譜》,還是皇帝組織編寫的《廣群芳譜》《古今圖書集成·草木典》,都隻搜羅陽春白雪的文人草木詩,其實樸素、活潑乃至潑辣的民間歌謠,也自有文人詩裡沒有的清新可愛。讀讀這些歌謠,解人頤,解酷暑。

  梔子花開六瓣也不僅是歌謠裡悲歡的起興。古人的想像力真是發達,看見梔子的六瓣花居然想到了雪花:「六齣分明是雪花。」這種想像讓古詩裡的梔子花和雪花如莊生夢蝶,夢幻迷離:「疑為霜裡葉,復類雪封枝。」是花?是雪?分拆不清。「何如炎炎天,挺此冰雪姿」「雪魄冰花涼氣清」……明明是寫梔子開,寫來卻是雪花飛。梔子花帶來夏天的雪,而想像的雪也冰涼。甚至,梔子的花香都帶了寒意:「樹恰人來短,花將雪樣看。孤姿妍外靜,幽馥暑中寒。(楊萬裡《梔子花》)」

  

  梔子花帶來想像的雪,而它又真的愛雨愛水,雨和水自然也是夏天的清涼。大多數花朵不堪風雨,梔子花卻在雨中更見精神:「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魯迅說「遙想漢唐,多少閎放」,大葉肥花,這是閎放的唐人才能欣賞到的美吧。一場雨後,韓愈坐看草木,碧綠的芭蕉葉,雪白的梔子花,無暑意,生涼意。

  梔子愛水,可水培,所以又名水梔子,或者水橫枝。一缽清水,綠葉白花,花香襲來,想來都是清涼之境:「一根曾寄小峰巒,薝蔔香清水影寒。玉質自然無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朱淑真《梔子》)」薝蔔是佛經一種植物的音譯,很長一段時間被認為就是梔子花,雖有羅願、李時珍、方以智等不少人考證出這只是以訛傳訛,但傳得久了,積非成是,薝蔔成了梔子的別名。

  甚至,沒有花開,沒有花香,凈水中新鮮的青枝綠葉,也足以解暑消夏。梔子又寫作支子,也稱鮮支。近人林義光的字書《文源》說,支即是枝的古字。那麼,梔子或者支子其實也是枝子。實際也是,梔子的枝子也為人所愛——盆景本來講究的就是枝、葉、根、乾,有花無花並不重要。朱淑真的《梔子》寫梔子水培盆景,第一句「一根曾寄小峰巒」,橫空出世的就是曲折如峰巒的一根「枝子」。暑熱時候,陸遊閉戶不出,靜對兩盆案頭清供,如對老友:「清芬六齣水梔子,堅瘦九節石菖蒲(《二友》)。」清水裡梔子的枝子,菖蒲的葉子,都是夏天消暑的好顏色,青翠欲滴,不必花開。宋人李處權的《水梔》寫得也好:「我有古魚洗,歲久莓苔蝕。注之清泠水,藉以璀錯石。靜態自愔愔,孤芳何的的。」清涼的不僅是魚洗裡的水,也是盆裡一棵水梔子。

  

  1927年夏天,魯迅在廣州,給將要出版的《朝花夕拾》寫著《小引》。心情本來就頗為蕪雜,更何況,又是嶺南酷熱的黃昏,但「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很可以驅除炎熱的」。看著水裡梔子的枝子,魯迅寫下「青蔥得可愛」幾個字時,心情應該輕鬆了一些。而且,這時的魯迅也進入了一種文化傳統——梔子消夏也消愁。

  魯迅是愛花愛草的,要不,後人怎麼會有一個那麼美好的百草園。他在夏天看見梔子,在秋天也看見梔子。寫《秋夜》時,他看見撲火的蛾子們撞到亮著的燈上,也看見新換的燈罩,雪白的紙,「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的梔子」。魯迅喜歡熱烈的紅色,生命中的最後一年還寫了一個「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女吊,她穿著「大紅衫子」,有著「猩紅的嘴唇」。有人問,梔子花不是雪白的嗎?有猩紅的梔子嗎?《野人閑話》等古書上說,蜀後主迷戀花草,有奇人送他兩株紅梔子,「其花六齣而紅,清香如梅」。園藝大家周瘦鵑說,蜀後再無紅梔子。送紅梔子的人離開蜀後主就不見了,這樣的記述已如神話。也許,紅梔子隻開在神話裡,畫紙上。

  被人講過,寫進了書裡,畫在了紙上,後人的想像裡就有了一朵紅梔子,實際的有無倒不再重要,也無需爭辯。魯迅畫著紅梔子的燈罩,讓我想起了古代的梔子燈。「風霜成實秋原晚,付於華燈作樣傳」,宋人董嗣杲說得清楚,梔子燈的樣子不是梔子花,而是經歷風霜的果實。梔子,古書多寫作巵子。李時珍解釋說,是因為梔子果實像古代叫巵的一種酒器。其實,這種說法不太恰確:梔子果實宿存的花萼很長,而酒器巵形如圓柱,柱下有隻短短的三足。若說像酒器,梔子的果實倒是更像爵或者角,它們才有長長的「腿」,像是梔子果宿存的花萼。

  

  梔子以果名,應該是事實。麥子穀子無患子、桃子栗子覆盆子,植物名裡的「子」本來就多指種子和果實,而梔子最初為世人所重也是因為果。《說文解字》對「梔」的解釋是:「木,實可染。」梔子的子,古人用以染黃,所以,古有梔黃之說。《漢宮儀》記載,「染園出梔茜,供染禦服」。皇帝的禦服都是用梔子和茜草來染,也就難怪司馬遷說種千畝梔茜,其富有不下千戶侯。現今《史記》白話譯本多譯作梔子花茜草花,不知染色的是梔子果和茜草根,是翻譯史書卻不懂歷史,也是眼光狹隘,一花障木,看不見整棵樹,整株草。

  梔子染黃,但日曬容易褪色,所以後來被槐花代替。梔子果的歷史使命完成了,接下來才是梔子花開。梔黃不耐烈日,梔子花卻在夏日開得正好,白得像雪。

來源: 作者: 責任編輯:黃雪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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