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藏書見性情

《芷蘭齋書跋三集》《芷蘭齋書跋四集》由藏書家韋力先生題贈並快遞清谷已有年余，而閱讀藏書家的著作於我卻是一種新鮮的體驗，需要跳出對文學文本的習慣性接受方式。說歸說，真讀起來，感覺還是有點不那麽容易。一冊古書，往往有複雜的來歷和版本變化，其間細節之考究，更是充滿了類似福爾摩斯探案那樣的詭譎和驚險，在藏書家，這或許正是樂趣雅趣所在，然對一般門外漢而言則或許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不過，當我凝神靜氣進入韋力先生的文字，又把著眼點轉至“人”亦即文字中那些藏書者身上時，卻似乎一下子發現了秘密：宋版書，明版書，清版書，版本的更迭，主人的更換，一本書的收藏與流散，這所有的一切，其背後不都是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嗎？只不過他們不同於一般的農人、工人，乃是藏書的文人罷了。

於是乎，文人藏書，遂見性情。

這性情所在，首在於藏書家對書的癡迷，那種癡迷，似乎也可以用“不瘋魔不成活”來形容。

譬如《汪辟疆抄本〈蕘圃藏書題識目〉一卷》所記汪辟疆與黃侃兩位大學者為了兩部清刻《元詩選》始而慨然相讓隨後又悔之莫及，賦詩、設宴，最後黃侃又將書“以原價值索回”，讀過令人莞爾。這段佳話乃出於張亞權所輯《汪辟疆詩學論集》一書，韋力更於此文最末講到京中書友“劉揚兄”為了在拍場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書而“興致極高，出手不凡，欲得之書不計工本”的風采，韋力寫道：“拍場上數次相見，吾坐於其旁邊，目睹其與人力爭到底，場上書價在吾看來已是極昂，但劉揚兄仍然高舉號牌，志在必得，好幾次吾忍不住試圖用力拽下其舉牌之臂，然而劉兄對吾之勸阻全然無視，定要將心愛之書納入囊中。”這才是又為《書林清話》添一故實矣。

藏書家對書的癡迷，有時類似童戲，會帶出點令人意外的喜劇效果。

譬如《佚名抄本〈鐵琴銅劍樓藏書目〉二十四卷》於介紹這部晚清常熟瞿氏所出書目間，又由私藏該書“早年得自天津古籍書店”之往事引出種種買書故事，也很是引人遐思。照韋力說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天津線裝書最多的地方在古文化街，這讓我想到四五年前在天津參加讀書年會時也曾隨書友們去古文化街淘舊書，原來正是淵源有自，只不過恰如韋力所言：“彼時所售線裝書乃真正古書，不似今時之古籍書店，展眼望去，架上皆為新印古籍。”

而所謂類似童戲之喜劇效果，是說彼時古籍書店店員對老主顧透露“明天有新書上架”的口風帶來的連鎖反應：“得此消息之書友往往會抑製不住激動，連聲稱謝，希望自己之外再無人知曉此重要消息，然而有所好者，通常都耐不住氣，既想獨吃仙桃，又想與人分享自己獨佔花魁之得意，遂又致電自己相熟書友，神秘且閃爍其詞地透露此重大消息。”如此一來，便會接到不同書友告知同一消息的相同電話，而事實卻是自己早已捷足先登，搶先將那批書挑過一遍。可是，此種偶然得之的秘享你敢告訴朋友們嗎？當然不敢！因為這裡有一份心理學原理，佔了便宜賣乖，往往不但討不了好，反而會招來怨氣，好友之間的誤會之一即是此種。故而韋力寫道：“書友心態極能理解，吾亦煩惱他人捷足先登，早先吾曾挑好一批線裝書暫存店內等候結账，無意中將此事告知友人，未隨想該友人立即趕至書店，冒吾之名將書提走，令吾大為氣結。”自然，這些看似童戲的俏皮之舉，雖也會引起不快，究竟算不上大惡，亦如韋力所言：“今日思之，此亦文人雅事一樁，當得一笑。”

文人藏書，每有題跋，記敘所藏之書來歷、特點及價值，這些題跋亦每每見出收藏者性情。

第三冊《潘景鄭贈鄭逸梅清代文人書劄兼題記稿本一冊》敘江蘇吳縣潘家自清代潘奕雋至現代潘景鄭近二百五十年藏書事，重點介紹潘景鄭與民國時“補白大王”鄭逸梅之交往，而由潘之藏書題記、辭賦講到“潘老之性情”雲：“……而述及著述、所藏時，每逢所涉人物遺著未得刊傳，或是故物不得保存，潘老言辭間總是頗為痛惜。”又雲：“讀潘老題記，更令吾感動者，不僅為其保存鄉獻，更為其筆端流露出的謙和與淡泊。”

何以言淡泊？蓋潘老年過古稀，歷經清末、民國、抗戰、“文革”亂世，對收藏聚散之遭遇早已淡然矣。韋力引述潘老兩段題記，表達個人感慨，譬如：“此段讀來，哀而不傷，淡而回味，非經歷滄桑超然物外者不能語之。讀罷不禁反省，若此情此景換作是吾，會否義憤填膺，筆底怨氣四溢？”將潘老之收藏境界作自己的鏡子，竊以為此中亦見真我也。

真我之見，另有一處。《葉景葵題識稿本〈卷盦捐書目錄〉不分卷》一文中，由重讀所藏《卷盦書跋》而言及民國時期藏書家葉景葵與張元濟、陳陶遺等人為“挽救書厄，保存國故，維護文化命脈”而創辦私立合眾圖書館一事，更由《卷盦書跋》中“自戰事以後，公私書藏，流轉散佚，慘不忍言。余於是有發起私家圖書館之宏願，勢當為死友保存之”的言論而談到“此種發自內心之誓願不久前吾亦有之”，韋力先生且說到一件奇事，他往紹興尋訪祁佳彪墓，在毫不知祁墓確切位置情況下，竟然於“兩大片山頭幾千座墓中”一步也沒走錯，止步之處便是“佳墓”的標牌！這冥冥中的奇緣讓韋力大受觸動，“當即於其墓前發誓：一定要將藏書事業繼續下去，不會讓您失望！”

時人多知韋力富藏書，可知韋力藏書之真意乎？余今知之矣。（子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