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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帕慕克:我要寫一個更大的伊斯坦布爾

自從阿塔圖爾克把昔日東方奧斯曼帝國變成一個現代土耳其以來,恐怕除了帕慕克,還沒有誰可以給土耳其帶來那麽多的世界目光。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公認的在世頂尖小說高手之一,用土耳其語寫土耳其題材,靈感源於他的故鄉伊斯坦布爾。《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純真博物館》、《我腦袋裡的怪東西》這些抒情性的作品,詩性地記錄了帕慕克眼中這座城市的榮光與夢想,沒落與哀愁。

讀者把帕慕克理解成伊斯坦布爾的代言人,這位65歲的作家欣然接受了這個印象。然而,他的“伊斯坦布爾”卻有著更大的心理版圖和歷史概念,《我的名字叫紅》、《雪》、《黑書》,以及最新的小說《紅發女人》,這些可讀性與思想性兼具的作品,澆灌了土耳其的前世今生。站在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帕慕克發現,自己作為一個具有實驗精神的現代小說家,一個生活在東方卻“西化的”知識分子,長久地被古東方文明和西方世俗主義價值觀撕扯。他從西方借來“小說”的形式,套在蘇菲派詩歌、波斯文學、阿拉伯神話等經典伊斯蘭文學之上,試圖用一種現代的方式“改寫”傳統。他說自己關於伊斯坦布爾依然有太多故事沒有寫,他要寫一個更大的伊斯坦布爾。

作家奧爾罕·帕慕克 攝影師 Hakan Ezilmez 世紀文景供圖

時至今日,土耳其在世俗化的路線上遭遇諸多困境,帕慕克關心的問題是——成為現代國家,就意味著失去傳統嗎?這個抽象的問題,在他的最新小說《紅發女人》裡被深深隱藏在“父與子”的故事中,你需要剝開神話和故事的迷霧,才能窺見他的問題。於是,這個英語口音有著濃鬱土耳其風味的小說家,隔著Skype的螢幕,與騰訊文化的記者進行了一場手舞足蹈的訪談,他激動地解釋著《紅發女人》裡關於尋父、弑父,殺子、女性微妙處境的含義,經由他本人的解釋,這些思考真的變成了一本小說。可能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天生就需要寫作”。

故事的靈感

“ ‘父子關係’的寓意牢牢扎根在東西方文明的潛意識裡”

騰訊文化:從前,你的小說都很長(想想上一部《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有多厚吧),這本《紅發女人》是你已有的小說中最短、節奏最緊湊的一部,為什麽這一次把小說“寫短”了?

帕慕克對我的寫作生涯來說,這是個戲劇性的問題。我總是試著把小說寫短,但總是失敗。曾經有兩年時間,我嘗試隻寫詩歌,最終發現——我天生不適合做詩人,因為我不具備成為一個詩人的特質。相較於小說,詩歌總是關乎頓悟,是靈光一閃。而小說,需要日複一日的耕耘,它關乎規律、作者的毅力和自我秩序。

詩歌,也許還包括短篇小說,它們就像我的小說《雪》中出現的詩那樣,是精準、細微、來自外部的詩性片段。但我的想象力往往不能這樣精準,有時候它們是朦朧的。每當我腦海中浮現一個短故事,當我把它寫完後,總是超過500頁。每次寫的時候我都告誡自己:這一次我要寫一個短篇故事!2013年,我決定開始寫《紅發女人》,並且繼續告訴自己要把它寫短,結果英文版還是超過了250頁……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成功地“寫短”(笑),但我要說,這部小說之所以更短,可能在於它更富哲理性。

騰訊文化:哲理性,沒錯。《紅發女人》從表面看探討父子關係,但背後涉及諸多隱喻。書裡探討的“弑父”和“殺子”主題,據說有現實層面和文本層面的雙重靈感,可以具體談談嗎?

帕慕克:《紅發女人》源於我在1988年夏天的一段真實經歷。當時我正在寫小說《黑書》的最後一部分,當時呆在伊斯坦布爾的王子群島上。當時我家窗戶外有一個挖井人正帶著他的徒弟在打井,他們的手法是那麽古老,似乎兩千多年前拜佔庭帝國時期那種打井的手藝一點也沒有失傳。打井時師父對徒弟特別嚴厲,經常叱責他,但不打井時,這兩人在露天看電視,自己做飯吃,就像一對親密的父子,師父很溫柔。

我對他們非常感興趣。有一次下起了大雨,他們跑來我家問能不能借用一下電,能不能借一口水喝,於是我就像一個記者一樣和他們開始交談。要知道,我喜歡問別人問題,每寫一本新書前,我總會不停地觀察和提問。我問他們為什麽要打井?他們說一個雇主雇他們在這塊貧瘠乾旱的土地上尋找水源。那次談話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裡。

後來,當我在寫《我的名字是紅》時,讀了很多經典作品,其中就有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波斯詩人菲爾多西的《列王紀》。前一個故事裡,兒子殺死父親,後一個故事裡則是父親殘酷地殺死了兒子。這兩個故事互為鏡像,《俄狄浦斯王》是歐洲文明背景下對“弑父”主題的闡釋,以現代讀者的眼光看,俄狄浦斯試圖逃離“弑父”命運,試圖反抗傳統,這是一種個性的表現,但東方文明有不同理解,《列王紀》中父親魯斯塔姆和兒子蘇赫拉布的悲劇,則是東方文明對“父殺子”的闡釋。所以你看,“父子關係”的寓意牢牢扎根在東西方文明的潛意識裡。與此同時,我想起了那對打井師徒的關係,無疑和這神話有著複雜的心理關聯,這些啟發我寫了這本書。《紅發女人》很像一本哲理小說,我試圖在其中讓父與子分別說話。

騰訊文化:曾經你的理想是呆在書房裡寫作,隔離複雜的社會狀況,然而《紅發女人》出版後,你說從此將不再只是談論文學,你也許感到了更迫切的責任?

帕慕克:我寫《紅發女人》的部分原因就是基於土耳其的社會現狀。過去三十年裡,土耳其的民主在衰落,很多人因此而坐牢,但人民依然選擇投票給現在的政府,為什麽?因為現在的政府可以改善人民的生活,發展經濟。如果說政府和人民是一種“父子關係”,雖然父親會為了自己的權益而殺死兒子,但兒子還是會支持父親。就是這麽奇怪的關係,如同《紅發女人》裡那對打井找水的師徒。我一直在思考這詭異父子關係的原型和社會心理,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思考這個問題。但我也不能過多地背負這種責任,不然會損傷文學的詩性。

《紅發女人》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世紀文景

東西方的十字路口

“個性的力量究竟來自歷史,還是現代性的自由?”

騰訊文化:《紅發女人》裡借著主人公的兒子恩維爾之口,表達了這樣一種思想:如果人成為了一個現代的個體,他將無法在喧囂的城市中找到父親。這背後的意思是否說,世俗化浸淫已久的現代土耳其,回頭去找自己的源頭,是一種徒勞?

帕慕克:我總是不斷遭遇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有耐心再解答一次。不!我不認為一個現代的土耳其必然意味著失去傳統。當然,小說裡,我借著主人公傑姆的兒子恩維爾之口,表達了這樣一種爭議——“現代人是消失在城市森林的人,相當於沒有父親,尋找父親也是徒勞的”,但我不是恩維爾,我只是把他當做一種廣泛存在的“聲音”。

事實上,無論是中國、消失的奧斯曼帝國,還是歐洲,都有悠久的歷史,而這些地方都有一種對現代性的渴望——現代性,不僅意味著對人性有革新的理解,也意味著高科技和更便捷舒適的生活方式,但同時,成為一個現代人就一定會丟失傳統嗎?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所以我才會花四十多年的時間在小說裡探索這個問題——我們渴望成為有個性的個體,那麽個性的力量究竟來自歷史,還是現代性的自由?

騰訊文化:你的小說創作持續受到古典文學的養分,你曾對《一千零一夜》、蘇菲文學等古東方的文學有過細致閱讀,作為一個小說家,如果既想保有現代的世俗的世界觀,同時又想進入古老的文化傳統,秘訣在哪裡?

帕慕克:我在很多方面是一個典型的“非歐洲”作家。我想象自己和福樓拜、詹姆士·喬伊斯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去寫作,這意味著用一雙現代的眼睛去感知世界,但同時我又很想保持獨立性,即我自己的身份意識。小說是歐洲人的發明,當我試圖用(歐洲)小說的形式去觀察世界時,我也想保持作為一個土耳其人的痕跡,那些來自我身份深處的奧斯曼傳統和土耳其文化,我不想丟掉,這是我做一個現代小說家的矛盾之處。

所有古老故事的主題,那些宗教意味濃重的、保守的、緬懷舊傳統的主題,我在寫作最初時是排斥的,直到1990年代左右,我通過閱讀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的作品才消除了這個障礙。這兩位現代作家告訴我,如何用一種現代的方式去改寫奧斯曼文學、阿拉伯文學、蘇菲文學等古老的東方經典文學作品,如何用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的“眼睛”進入伊斯蘭文化,消化那座殿堂裡令人眼花繚亂的寓言、隱喻、噱頭和遊戲。當我領悟了這些以後,我把這種具有實驗性質的手法運用在《黑書》的寫作裡,現代的偵探情節包裹著古老的伊斯坦布爾故事。《我的名字叫紅》也是關於蘇菲文學的某種現代理解,在《紅發女人》中更是如此,一邊是伊斯蘭文化,一邊是基督教文化,我把二者放在一起對照比較,這就是我喜歡的方式,也是我試圖同時把握東西方文化的方式。

筆下的風景

“我要寫一個更大的伊斯坦布爾”

騰訊文化:《紅發女人》的第三篇章是用女性視角來展開的,你曾說過作為一個典型的土耳其男人,你有時候想做一個女性主義者,這如何理解?

帕慕克:我來自一個父權意識很重的國家土耳其,女性受到普遍壓迫。在西方有一種陳詞濫調,認為我們的女性都是無法反抗的、被碾壓的群體,尤其在穆斯林社群的女性。我同意這種陳詞濫調,但它也太“濫”了,仿佛我們的女性都被剝奪了說話權利。事實上,讓我用一組數據來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我曾經查過一組來自土耳其某權威研究機構的數據——當時我為了小說《雪》想調查土耳其女性自殺率的問題——數據顯示,土耳其大概有平均65%-68%的女性,財產登記在男人名下。如果你往更貧窮的土耳其東部走,比如卡爾斯,這個比例就上升,如果去往更世俗化的土耳其西部,比例就下降。這說明,世俗化越多,保守性越弱,或者說,宗教性越弱。

而當我在寫《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時,曾經對生活在伊斯坦布爾的各階層女性做過大量走訪——那些1970年代就來這裡生活的老婦人、穆斯林家庭的妻子、學校裡的女學生、上層社會的知識女性、底層的貧苦家庭婦女等等,我和她們大量交談,發現我們的女性身上同樣有人性的覺醒,有感覺的能力,有幽默感,懂得怎樣反抗她們那些大男子主義的父兄,總之她們有獨特的叛逆方式,新書裡的紅發女人無疑就是女性的反抗代表之一。

為什麽說我希望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因為很不幸,我在很多方面都表現得像一個典型的土耳其男人,但我又希望讓女性站出來自己說話,用她們的憤怒和幽默來反抗。我相信,當土耳其女性知道我想做一個女性主義者時,她們會為我鼓掌。

騰訊文化:在讀者眼裡,你就是伊斯坦布爾的代言人,你的筆下總是一遍遍出現對這座古老的東方之城往昔榮光的回憶,但同時,你又是一個生活在東方,卻接受了西方世俗化教育的知識分子,你如何理解自己這種看似矛盾的處境?你認為自己是否具有某種“帝國斜陽”的情結?

帕慕克:我同意大家把我當做伊斯坦布爾的代言人,但我必須申明,我並不懷念奧斯曼帝國的昔日榮光。從我出生起,我在伊斯坦布爾生活了65年。我要說的是,我真正想寫的主題是人,家庭,社群,是我們從祖母那裡聽來的故事,是從街談巷議中發酵的故事。像所有寫作者一樣,我想寫的是人性,而正是在伊斯坦布爾,我遭遇了各種人性。在寫作的早年,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伊斯坦布爾作家”,那時候我只會寫自己熟悉的地方和人事,寫我周圍的土耳其中產階級的生活。1990年代後,我的書開始被翻譯成世界各國文字,那時我已經過了40歲,變得更“國際化”,於是那些“國際化”的評論家開始叫我“伊斯坦布爾作家”,我終於意識到,原來我是個伊斯坦布爾作家啊!

當我有“自我意識”後,決定不再把自己局限在原來那個“伊斯坦布爾中上層階級”的故事圈子裡,我要寫一個更大的伊斯坦布爾。我出生時,這座城市有200萬人口,現在,它已經接納了1700萬人!在短短60年裡,它增加了1500萬人口,而我始終身處這城市劇變中,這是一個人一生經歷中最有趣的事情。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這還不夠有挑戰性嗎?還不夠激動人心嗎?我為自己是伊斯坦布爾的一份子而感到無比幸運,我有那麽多關於它的故事還沒寫完。

小說家的秘密

“成為一個出色的小說家,關鍵在於平衡感”

騰訊文化:作為一個癡迷小說的人,你最看重小說的什麽特質?形式感?均衡?激情?內容本身?

帕慕克:所有!成為一個出色的小說家,關鍵在於平衡感——平衡小說在形式、內容和精神內核等方面的一切要素。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像《雪》的主人公詩人卡那樣,在大雪紛飛的午夜醒來,腦海裡湧現出瑰麗的詩歌片段,它們沒有邏輯,卻帶著激情。有時候我又希望自己像個苛刻的編輯那樣,對文本有強大的控制力,不斷重寫、刪改,期望找到最合適的形式。所以對我來說,一個優秀小說家必須具有這樣一種能力——擁抱關於小說的一切要素,消化它們,取得一種動態平衡。有時你需要激情,有時你需要控制力。好的小說家總是知道什麽要素該在什麽時候佔上風。

騰訊文化:你四十多年來一直保持持久的寫作狀態,平均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是什麽讓你擁有如此長久而充滿激情的創作能量?

帕慕克:我23歲時開始寫作,直至今日已有42年。曾經我夢想當一個畫家,家人也接受了我的想法。後來我發現,在寫作中我更能成為一個獨立個體,一個能真正享用自我想象力果實的人,繪畫中我並不能體會這些。當從想做畫家變成立志成為作家以後,我成了一個幸運的男孩——寫作的感覺就好像,我是一個手裡拿著玩具的孩子,我和自己的玩具玩得太開心,根本忘記了時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停地寫啊寫啊,對寫作的熱愛就是我全部的動力。我天生就需要寫作。

後來,我獲得了國際性的名聲,小說也有了60多種譯本,可這一切都比不上我對寫作本身的熱愛。此外,我受到一種強烈願望的驅動——渴望為讀者服務。從中國到阿根廷,從土耳其到美國,讀者讀完我的小說後對我說:你要繼續寫下去啊!對於作家來說,還有什麽比這個更美好?這難道不是保持寫作激情的理由嗎?

騰訊文化:近年來,你每年都有一半時間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課,另一半時間在土耳其。在土耳其或在美國當作家,有什麽不同體驗?

帕慕克:在土耳其,成為作家是危險的,有政治上的風險,還意味著許多看不見的、嫉妒你的敵人。我有一些土耳其作家朋友,他們就遭遇了不幸。在寫作早年,我非常嫉妒歐美作家,因為他們可以靠寫作來賺錢,有龐大的讀者群,寫作足以讓他們安身立命。但在土耳其,根本不可能。

當然,這都是早年的抱怨了,現在土耳其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有了更多書店,更多人都開始讀書,作家也能靠著寫作來謀生。相反,我現在卻經常聽見紐約的作家朋友抱怨,又關了一家書店!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

但在土耳其的閱讀狀況提升後,緊接著帶來另一個問題——不寬容,或者說是某種偏狹心理。在歐美,一個作家出了一本書,不會有人咬文嚼字說這段侮辱了甲,那段侮辱了乙,等等。但在我的故鄉不是這樣,太多的不寬容,有些人就是認為你寫的一切都在影射,他們動不動就迫害作家,甚至把他們投進監獄。這些對於土耳其作家來說都是有害的,可同時又很重要。因為這說明,政府害怕我們說真話,而作家敢於冒風險講真話,又得到許多讀者的支持,這是一種影響力。不寬容?是的。可我們也很勇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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