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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功韜略都不頂尖的關公,為啥就成了“武聖人”

摘要:社會不同階層的人們,出於各種不同動機(概略地說,統治者看到的是關公的“忠”,而民眾所珍視的是關公的“義”),在接受關公作為精神支柱的問題上取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共識,達成了相當程序上的一致,於是就從根本上決定了關公在中國文化史上所處的特殊地位。

中國是一個盛產各類“聖人”的國度,常言道:“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套過來講,便是“三百六十五行,行行有聖人”。在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過“文聖”、“書聖”、“畫聖”、“詩聖”、“醫聖”、“草聖”、“藥聖”……非常自然,與之相應,也有過“武聖”。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一個歷史上普普通通的戰將高高佔據著“武聖人”的寶座,受人頂禮膜拜、馨香祝禱,他就是三國時期蜀漢大將關羽。

歷代統治者對關羽屢次加封褒揚的結果,小說戲曲對關羽濃彩重墨粉飾的效應,使得其亡靈“侯而王,王而帝,帝而聖,聖而大”,步步青雲,廟祀無限,位齊孔聖,名播天下,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受崇拜的神聖偶像之一。在廣大民間,關公的聲譽甚至有駸乎文聖人孔老夫子的勢頭。別的姑且不說,光是關帝廟就遍布於域內城鄉僻壤,在數量上遠遠超過祀奉孔子的“文廟”。而其所享受的墓葬規格,也與封建帝王的待遇相埒,建有天氣森嚴的“關林”,與文聖孔子的陵墓“孔林”並駕齊驅,交相映輝!

這種現象的發生,的確有讓人感到詫異納悶的地方。因為論資歷,關公自然不及那位“後世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的“兵家鼻祖”薑太公;講軍事理論建樹,關公遠遠比不上享有“百世談兵之祖”美譽、撰著有不朽軍事名著《孫子兵法》一書的孫武子;比將德,關公在那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鹵掠”,矢志“精忠報國”的嶽武穆面前顯然大為遜色;言戰功,關公也根本不如“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的韓信、白起等人。總之一句話,歷史上關羽的武功並不特別顯赫,理論上也無任何建樹。可是偏偏就是他能夠加冕那頂眩目搖神的“武聖人”桂冠(指自宋代以後),這究竟是歷史的誤會,抑或系人們的昏聵?遂釀成這一啼笑皆非的局面!

要猜破這個謎底,還必須從分析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入手。只有透過中國古代儒學文化的濃重氛圍,才能夠說清楚關公崇拜現象的來龍去脈。

眾所周知,自宋代起,封建中央集權統治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思想文化上的專製也日趨嚴密。這主要表現為二程、朱熹等道學家們喋喋不休地鼓吹“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教條,使得儒學文化進一步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禁錮箝製著人們的思維和行為。明清兩代,在這方面更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於藍”,後來居上,與時俱進。這種文化的發展演變趨勢,也勢必要在軍事領域中得到頑強的表現。因此,對“武聖人”的遴選與欽定,自然不能以戰功大小、韜略高下為主要標準,而合乎邏輯地要以封建道德的優劣作為基本評價尺度了。軍事上的建樹雖然依然是確定“武聖”身分的一個因素,但卻完全處於十分次要與從屬的地位。換句話說,當時盛行的儒家道德至上思潮,決定了“武聖人”不過是“文聖人”在軍事領域中的化身,是儒家文化傳統的特殊“傳人”。

從這個角度觀察關公的身後際遇,就可以明白他登上“武聖人”的寶座決非是偶然的。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在最大限度上合乎儒家所提倡的封建綱常倫理的基本規範。

首先,就對儒學的基本態度而言,關公他傾心孔學,尊崇儒教,據史書記載,他平生最愛讀《春秋左氏傳》:“羽好《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三國志》本傳松之注引《江表傳》)。於戎馬倥傯之際,捧讀儒家典籍(至於能讀懂幾分,則又另當別論),儼然一派身披戎袍的“儒將”天氣。

其次,就“忠心事上”這一點講,關羽他“匡扶漢室”,以保衛劉姓江山,維護漢室尊嚴為自己的天職。在他的心目之中,“君君,臣臣”畛域分明,“尊尊,卑卑”界限森然。“冰炭不同爐,漢賊不兩立”。對於董卓、曹操之流的欺上罔君行為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後快,而對於君權的象徵――漢獻帝和劉玄德,則是克職盡忠,尊事無貳。即使是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保獻帝,忠劉備,成為其一生的奮鬥中心,人生的意義。就是在迫不得已投降曹操的情況下,也要預設前提,所謂“降漢不降曹”,給自己的行為找台階,打圓場。真正實踐了儒家所汲汲提倡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德準則,實可謂義氣乾雲,千載之後,猶蕩氣回腸,不勝凜然。

最後,就“勇”這個標準而論,關公也算得上是勇冠三軍,光彩照人。這既表現為在戰場上他出生入死,驍勇善戰,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醜,千里走單騎,闖五關,斬六將,水淹七軍,擒龐德,降於禁,叱吒風雲,所向披靡,號稱“萬人敵”(《三國志·蜀書·關張馬黃趙傳》),為蜀漢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更表現為他愛惜羽毛,貞守名節,敗走麥城,淪為戰俘後,能做到視死如歸,慷慨捐軀,殺生成仁。真正體現了儒家“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的“大勇”精神!

總而言之,在關公的身上,充滿了儒家所推崇的各種美德。借用文天祥、趙孟頫等人評價嶽飛的話說,就是“忠義與日月爭光”;“忠孝素根於心”。這樣千載難逢的“《春秋》義薄雲”式的“儒將”,自然為“孔聖人”在兵林中的化身,是所謂“武聖人”的最佳人選了。絕非光懂得廝殺,不知道道德操行為何物的韓信,白起之流所能比肩;也不是僅僅會玩韜略詭道手段的孫武諸人所能頏頡的。

毫無疑問,關公成為“武聖人”,也是整個社會一致心理認同的邏輯結果,是所謂“大傳統”有意積極引導和所謂“小傳統”無意識順從響應的自然產物。在上層封建統治者的眼裡,關羽乃是忠孝節義的楷模,其突出的封建道德情操,實有助於收攬人心,推行教化,穩定統治秩序,鞏固一姓江山,因此就多方加以利用,拚命予以褒揚。清代乾隆皇帝詔改關羽諡號的做法,就充分體現了這方面的信息。當年乾隆下令編纂《四庫全書》,其間曾多次下諭,囑令館臣按照“聖旨”辦事。其中有一道諭旨這樣寫道:“關帝在當時力扶炎漢,志節凜然。乃史書所諡並非嘉名(按《三國志》本傳記載關羽的諡號為“壯繆”)……今當鈔錄《四庫全書》,不可相沿陋習,所有《志》內關帝之諡,應改為忠義。”為了褒揚關羽,不僅追加封號“靈佑忠義神武大帝”,而且還居然篡改史書,而其立足點卻扎扎實實落在了“忠義”兩字之上。“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封建專製統治者尊崇關公的真實用心於此也就昭然若揭了。

至於普通下層民眾,也從關公身上看到了叱吒風雲、橫掃千軍的神武和大義凜然、以身殉志的風范,因而充分肯定,敬若神明。至於“桃園三結義”故事所體現的對友誼忠貞不渝,為“大義”不惜獻身的崇高情操,更與下層民眾對相互理解、相濡以沫、榮辱與共的強烈心理渴求相契切、相吻合。因為“義氣”是人們在黑暗社會裡頑強地生存下來的主要依托和動力,在法制無法保護人們權益與生命的情況下,唯獨“義”使人看到渺茫的希望,不至於完全喪失生下來,活下去的信心。就是個別具有叛逆思想傾向的文人、學者,他們對於關羽,也是備為推崇、不勝仰慕的。例如那位“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的明代激進思想家李贄(卓吾),就曾這樣表白過自己對關公的敬慕態度:“古稱三傑,吾不曰蕭何、張良、韓信,而曰劉備、張飛、關羽。古稱三友,吾不曰直、諒與多聞,而曰桃園三結義。嗚呼!唯義不朽,故天地同久……某也四方行遊,敢曰以公(指關羽)為逑。唯其義之,是以儀之;唯其尚之,是以像之”(《焚書》卷四)。

儒家文化說到底,是一種以統治階級利益為本位,同時兼顧各階層的需求,發揮階級調和功能的文化機制。它之所以比法家等學說來得高明,受人歡迎,就在於它的不少內涵在很多情況下能以貌似公允的姿態出現,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緩解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矛盾衝突,從而保持社會生活秩序的相對穩定性。即從雙方的利益關係上找到最大的公約數。這一點在關公崇拜現象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顯而易見,社會不同階層的人們,出於各種不同的動機(概略地說,統治者看到的是關公的“忠”,而民眾所珍視的是關公的“義”),在接受關公作為精神支柱的問題上取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共識,達成了相當程序上的一致,於是就從根本上決定了關公在中國文化史上所處的特殊地位。這也正是關公之所以千百年來坐穩“武聖人”這把交椅的根本緣由。換言之,關公由人到神的文化嬗變現象,系由時代所造就,也是歷史所選擇。當然,在這個過程之中,《三國演義》及有關三國戲所起的潛移默化、感化挹注的作用和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

隨著封建制度的壽終正寢,封建社會的統治思想――儒學便不再佔據歷史舞台的主角,由儒學文化精神塑造而就,依附儒學綱常名教而存在的“武聖人”關公,也不可避免要喪失過去的特殊地位。於是籠罩在他頭頂上的神聖光環漸漸黯淡了,完成了由神到人的複歸。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關公完全失去了市場,在不少人的心目中,關公仍是崇拜的對象。這一點,我們只要到南方城市的許多商鋪中觀察一番便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在那裡,關公已被許多商家供奉為財神,人們乞求關公隨時顯靈保佑自己生意興隆,闔府平安。這也表明,儒家文化的傳統在我們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對其進行改造和揚棄,依然是我們在走向現代化過程中所需要嚴肅對待的課題。

(本文為黃樸民教授專欄文章,文章版權歸屬本账號,圖片源於網絡,合作、轉載請留言。)

作者介紹

黃樸民,男, 1958年生於浙江紹興市,1978年至1985年就讀於杭州大學(今浙江大學)歷史系,獲歷史學學士、碩士學位,1988年獲歷史學博士學位(山東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文化網絡傳播研究會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董仲舒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人民大學校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常務理事等。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思想史、中國軍事史。

代表性專著有:《春秋軍事史》、《天人合一:董仲舒與兩漢儒學思潮》、《先秦兩漢兵學文化研究》、《孫子評傳》、《何休評傳》、《大一統:中國歷代統一戰略研究》、《道德經講解》、《孫子兵法解讀》、《黃樸民解讀論語》、《刀劍書寫的永恆:中國傳統軍事文化散論》、《大寫的歷史》(系列三種)等;曾在《歷史研究》、《中國史研究》、《文史》、《文獻》、《學術月刊》、《中華文史論叢》等海內外各類刊物發表學術論文二百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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