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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之父庵野秀明的癡迷與抑鬱,是如何成就這部作品的?

  作者:Aaron Stewart-Ahn

  翻譯:Stark 揚 編輯:藏舟

  編者按: 7 月 6 日,《EVA 新劇場版:||》將在上海進行前 10 分鐘放映,正片則將於 2020 年全球公映,為這一新劇場版系列畫下句號,屆時也將是《EVA》系列「第三次」迎來結局,不知是否會像前兩次一般充滿爭議。回顧《EVA》的歷史,這部表意晦澀、基調陰暗、糅合多種神學與心理學隱喻的動漫作品,似乎並不具備吸引普羅大眾的潛力,但它的成功甚至超出了其創作者庵野秀明的預計,卻也將他置於長久的風波之中。本篇長文從庵野秀明的生平談起,討論他對於《EVA》創作的影響,作品中的隱喻以及如此打動人的原因。

  《新世紀福音戰士》(下文簡稱《EVA》)於 1995 年 10 月 4 日面世,並作為一部每集半小時的動漫在日本電視上播出。該系列從此成為了一個評價兩極分化的謎題,並引發了流行文化史上最為激烈的反響與爭論。

  早在「刷劇(binge-watching)」以及 J.J. Abrams 的神秘盒理論誕生之前,《EVA》就已經成了令人費解的前衛作品:這是一個關於幾個青少年駕駛員操控人型兵器,抵禦「使徒」帶來的末日襲擊的故事,而他們也會被迫使著去直面自己的內心。

  這部作品本身就已經是一場真正的文化現象了,它的形象甚至滲入了新乾線列車,主題公園雕像,咖啡罐,隨處可見的 Cosplay 乃至高端藝術世界,當然也少不了好萊塢。很久之前就曾有過真人重製版的計劃,但近 20 年過去了,至今沒有下文 —— 或許是因為沒有人能斷定這個故事的真正結局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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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正是這部作品的古怪之處:儘管它的核心是如此晦澀難懂,但依舊取得了商業上的巨大成功。

  即使是對鍾情《EVA》系列的人來說,他們對故事結局的解讀也很少趨於一致。有人認為結局就像是坐上了噴氣推進器,一頭扎進了怪獸鯊魚翻攪的怒濤裡;其他人則各自若有所思,從個人角度理解並接受了這樣的神秘。

  放到大眾語境下,一般人對這部作品會有兩種態度,一種是批判它的不知所雲,另一種則是將其視為一場充實、從此改變人生的觀看體驗。我屬於後者,並認為《EVA》是流行文化中的一部偉大傑作。隨著近日《EVA》登錄 Netflix,大家終於等來了合法觀看的渠道,而這部動漫造成的衝擊(或者說是「第三次衝擊」)也將再度展現出來。

  時值千禧年即將到來,21 世紀近在眼前,《EVA》在動漫粉絲中掀起了強烈的反響,至今余波未平。部分原因在於,《EVA》在某種程度而言,就是一部徹底的粉絲作品,它由渴望表達自己的粉絲創作出來,立意與手法上帶有相當多的個人感情色彩,打破了以往動漫的常態。

  想要看懂原版動畫的話,那就必須了解一些必要的背景原因,才能解釋為何會有多個結局,以及為何說這部作品之所以聲名鵲起,很大部分來源於其製作者的幾次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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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究而言,《EVA》與其創作者庵野秀明的經歷離不開關係。他的一生都在與抑鬱和離群索居的念頭抗爭,這些透露在作品中的情緒往往能引起我們的共鳴,也曾是驅使我們躲進幻想之鄉尋求庇護的原因。《EVA》這根文化支柱正始於一間小屋內的幾名書呆子,而庵野秀明是當中的奇才之一。

  1981 年,一群硬核動漫粉絲們擠在日本大阪的一間小屋裡,他們沒有什麽製作動畫的經驗,卻開始用替代工具在乙烯膠片上手工作畫和壓製,只為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電影。和專業的醋酸纖維不同,這些廉價的替代品十分容易粘在一起,但這些年輕的業餘愛好者卻沒有放棄。他們拿著一個對準油氈地板的 8mm 相機,將他們的動畫凌亂不堪地一幀幀拍出來了。

  庵野秀明是其中的三名主創之一,當時他還是一個學業成績極不穩定的大學生。拍攝過程中,他負責喊出替換膠片的序號,並將流程順序時刻記在心裡,這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沒有或不知道有計時表格這種工具。

  這些人都是禦宅族(Otaku)的前身,第一批日本戰後中產階層的後代,早在兒時就受到了各種科幻小說和奇幻作品潛移默化的影響。那個時候,吉卜力工作室,《龍珠 Z》和《寶可夢》都還未出現,而為癡迷於某種愛好又有社交障礙的書呆子所起的綽號,禦宅族,正是由此從一種方言習語,逐漸演化成了之後的龐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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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大學時代的庵野秀明

  他們最終完成的動畫短片,取名為《DAICON III》,是用來在大阪的科幻大會上進行展示的。儘管成品相當粗糙和業餘,卻廣受粉絲和業界好評,他們成功的契機也由此造就。Studio Nue 將庵野秀明招為動畫師,負責他們旗下的《超時空要塞 Macross》。

  同在此項目下的插畫師貞本義行後來找到一個同事,詢問他是否知道一個奇怪高個而且習慣赤腳的動畫師是誰,就是那個常常大聲說話又喜歡高興地自言自語的家夥。「哦,那是庵野秀明,他有參與《DAICON III》的製作 ...... 他倒挺喜歡畫機甲的。」多年後,正是貞本義行幫庵野秀明設計了《EVA》的人物。

  1983 年,庵野秀明又嘗試為科幻大會製作了另一部動畫短片,這次他們有了更豐富的經驗和更好的工具。最終的成品《DAICON IV》信息量極大,仿佛包含了全球書呆子文化的集體潛意識,一遍看下來根本無法消化其全部內容。正如 DJ Kool Herc,Grandmaster Flash以及The Sugarhill Gang將他們從小聽到大的曲子用唱盤和采樣結合為新的藝術形式一樣,庵野秀明和他的團隊在《DAICON IV》上也運用了相同的手法,將他們癡迷的文化全部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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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短片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庵野秀明自己也負責了影片中的一段動畫,那是一組緊挨著的建築在衝擊波下被直接蒸發的鏡頭,這在當時來說簡直是童年對末世恐懼的具象化,無異於技術與表現主義上的奇跡。

  《DAICON IV》很快被奉為驚世神作,在動漫粉絲之間不斷轉手販賣,甚至被非法制成了盜版光碟。由禦宅族所做,為禦宅族所做,甚至描繪了禦宅族們的夢想空間,《DAICON IV》是對世界各地粉絲們夢想的獻禮,甚至仍在被後來的動漫所借鑒。

  同樣是那一年,仍是學生的庵野秀明還與《DAICON》的團隊製作了一部致敬《奧特曼》的真人特攝片,對於一群業餘愛好者來說,這類特效合成著實令人吃驚。隨後庵野秀明因為不交學費而被大學開除,不過這對他來說反倒可能是一件幸事。

  這名嶄露頭角的藝術家很快便離開大阪前往東京,帶著一個背包和滿腔希望,走上了為《風之谷》製作動畫的道路,那時還未成立吉卜力的宮崎駿正要將自己的這部漫畫作品改編為電影。庵野秀明幸運地得到了這份工作,並很快便因為喜歡在工作室睡覺而聞名。儘管宮崎駿經常嘲笑庵野秀明的個人衛生陋習以及癡迷於囤積禦宅周邊的習慣,但他們之間卻慢慢發展成了一種親近持久的師生情誼。最終宮崎駿將技巧上要求十分嚴格,但又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巨神兵場景交予庵野秀明進行動畫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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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 年 12 月 ,庵野秀明和《DAICON》團隊的幾名成員重聚,隨即一起創辦了 Gainax,這大概也是歷史上第一個由回避傳統產業結構的粉絲們組成的動漫工作室。他們立即著手《王立宇宙軍:歐尼亞米斯之翼》這樣的野心之作,但卻帶來了內部矛盾,公司壓力以及財務赤字,無疑對這些剛涉足商界的懷夢者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在這樣的困難時期,他們不得不以一款香豔的半情色 PC 遊戲維持公司運轉。但庵野秀明仍懷著更大的野望,在讀完了《王立宇宙軍:歐尼亞米斯之翼》編劇山賀博之所作,令自己感動到落淚的劇本後,庵野秀明帶著雄心出面執導了這部被擱置的 6 集原創動畫錄影帶作品(OVA,一種成本低廉的錄影帶發行方式),其名為《飛越巔峰》。

  和《EVA》很像,《飛越巔峰》表面上講的是年輕人駕駛巨型機甲的故事,但又融合了不同的題材和元素。為了與將人類逼上絕路的外星人展開背水一戰,一整代少女都將參與駕駛空間旅行機甲的訓練,此舉也是為了拯救人類而最後的孤注一擲。

  除了將日本中學的情景劇變成太空大戰,致敬電影《壯志凌雲》和運動類漫畫,這部作品還加入了一個令人亢奮的光速穿梭下相對時間膨脹的理論,也算是濫俗喜劇的老套路了。《飛越巔峰》有許多「粉絲服務」鏡頭 —— 為了滿足粉絲的戀物癖欲望,將精細複雜的機械硬體以及挑逗性的女性身體描繪展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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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飛越巔峰》仍有其奇怪與迥異的地方。比如那些極端諷刺的鏡頭,誇張的情感爆發,還夾雜了一層極度真誠而又感傷的意味。其中的女主角們雖然有時會以一種天真的方式被性感化,但仍有著英雄的擔當,並被賦予了更加複雜的內心世界。時間慢慢推移,所有年輕的駕駛員們都要以光速離開地球數天時間參與保衛戰,當她們回歸時,卻發現兒時的朋友都已經老了幾十歲並過上了自己的人生,以這種非常辛酸的方式隱喻了禦宅族的生活。當你的同學們已經成家生子之時,你仍是那個困在小小臥室裡想著太空大戰的少年。

  本作末尾以精彩絕倫的兩集告終,並以高對比的黑白色調,配合寬屏銀幕比例作畫而成。在一場九死一生的外太空科幻大戰後(其規模現在還沒有任何電影能夠超過),傷感的收場白娓娓響起,我們的女英雄去往了遙遠的未來,時空恆常冷硬的規則與令人心碎的自願犧牲情感混合在一起,令人不禁淚中帶笑地默默看完。如果現在和一些粉絲再敘《飛越巔峰》的最後一個鏡頭,想必他們的眼角也會濕潤的吧。

  庵野秀明在 Gainax 的下一部作品是電視動畫劇《藍寶石之謎》,其原創意來自宮崎駿。儘管本劇也有不少粉絲,但由於創作過程上的艱難以及 Gainax 內部的矛盾,不少員工形容這段經歷如同「地獄」一般。

  庵野秀明也體會到這種製作過程的折磨之處,所以有好幾集他直接撂擔子不幹了。而在《王立宇宙軍:歐尼亞米斯之翼》的續作計劃被腰斬之後,他說自己大概完全自閉了四年的時間。他在自傳中寫到了這段時期他的創作生涯有多麽殘酷無成。隨後他受到啟發,開始一門心思地撲在「不再逃避(not running away)」這個主題上,希望以此探索新的作品。

  於是就有了《EVA》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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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 年 6 月,新作品製作期間,庵野秀明起草了一篇名為「我們要創作的作品」的意向書,他這樣寫道:「我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囊括在《EVA》中 —— 沒錯,就是我自己,一個四年內無所事事支離破碎的人。一個逃避了四年但仍苟活下來的人。然後『你無法一直逃避』的念頭擊中了我,於是我重新開始創作。而這次的作品,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將自己的感情牢牢地烙印在裡面。」

  碇真嗣是一個活在未來文明的 14 歲男孩,此時人們已經從未曾料及的末日「第二次衝擊」中開始重建了。而碇真嗣也被接去與此前分居的父親一同生活在第三新東京市,這裡是重建的新首都,同時也起著抵禦使徒進攻的要塞作用。他嚴厲的父親命令他駕駛一架巨型機甲。不同於以往的動漫劇情,碇真嗣內心對此充滿了抵觸。然而他是一個內向,消極又靦腆的主角,無法直接拒絕冒險的命令。他的懦弱深入骨髓,一切社互動動都充滿了尷尬和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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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命中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那些陪在他身邊,不同年齡的女性,她們或支持、或質疑、或羞辱、或使他迷惑,關係也都各有不同。其中有葛城美裡,一位聰明的戰術人員,同時也是碇真嗣的法定監護人;明日香和綾波麗,與他一同操控機甲的兩位少女駕駛員;還有赤木律子,一名研發人員。碇真嗣還與一名神秘男孩渚薰有著純潔的同性情愫。還有一隻名為 Pen Pen 的企鵝。

  曾有許多文章討論《EVA》中隱含的性張力基調,認為這部作品明面上打著青少年性欲可恥、過急的幌子,私底下卻一直進行著描繪。同時,這部作品被指責不斷利用女性角色的性感魅力 —— 這也正是 Gainax一味追求行銷和商業成功的方針 —— 並加上了許多用來滿足禦宅族的「粉絲鏡頭」。但不論如何,那些摻雜著強烈的容格/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角色,在塑造碇真嗣這個角色上起到了關鍵的作用,而且都成為了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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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那只是使徒來襲前真嗣尚不成熟的情感。使徒是種類各異,源頭不明的未知生命體,它們從天而降,想要毀滅第三新東京市,只有真嗣父親的機甲能夠阻止它們。一開始,使徒還有著怪獸或類人機器人的形態,隨後的形態卻越發離奇抽象,有時甚至難以界定它的形體,把人類逼入了與超凡生物比拚進化的處境。

  真嗣還是會逃避駕駛員的職責,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聽歌上,以此閉目塞聽,而且預示性地在第 25 首和第 26 首之間不斷循環。駕駛員操控的 EVA 機體有種隱然的恐怖,他們猶如惡魔的化身,看起來不似機械反倒更像是生物。駕駛員的駕駛艙內充滿可以呼吸的液體,但嘗起來像是血的味道。進入這些人形守護者的機體,會讓你有種下意識的褻瀆感。《EVA》再次讓我們見到了故事中與性相關的隱喻,那麽它刻意重複這點到底有何用意?又是否對我們造成了傷害?

  《EVA》就是日本流行文化集體潛意識的大雜燴,還似乎(草率地)加入了一些基督教異端諾斯替教派(Gnosticism)的內容,讓故事帶有一絲異端和末日邪說的色彩,但最為奇特的是,它生動地揭示了角色的心理狀態。表面看來,這是一個關於穿著性感服裝的青少年駕駛巨型機甲的故事。但隨著故事逐漸推進,那股不安感,那種無法擺脫的錯位感,始終揮之不去。即使是最初幾集的敘事節奏也非比尋常,運用大多數先鋒派電影的手法創作著每一幀畫面,更不必提那許多壯觀的戰鬥及幽默元素,足以讓人沉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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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 16 集時,劇集的製作已經近乎過半,但庵野秀明的創意卻在塑造捉摸不定的綾波麗時受阻,於是他詢問了一個朋友有哪些關於心理疾病的書籍能幫助他更加了解這個人物。庵野秀明讀到的書中內容把他自己嚇了一跳,因為他自己生活中的症狀就與其描述相吻合。這對他而言真是當頭一棒。庵野秀明此前已經與抑鬱鬥爭了多年,卻始終沒能明白自己的症結,也從沒考慮過自己可能需要接受診治的事實。

  在庵野秀明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狼狽後,《EVA》也隨之發生了改變。整部作品的基調變得更加悲慘,猶如末世。一些秘密驚人的反轉真相,讓榮格心理學說在一種科幻背景的設定下得到了體現,尤其是揭露了 EVA 機甲的起源可能來自於戀母情節(莉莉絲)。

  隨著故事逐漸推向高潮,預示著毀滅性的最終決戰也即將到來,最終的兩集近在眼前:25 集和 26 集。但與此同時也傳出了一些流言,儘管從未被官方承認,但據稱儘管《EVA》創造了不斷突破的成功,觀眾群體日益龐大,卻是與庵野秀明隨心所欲,表達自我的創作初衷相悖的。這導致他遲遲無法決定故事該有怎樣的結局,再者也有面臨嚴峻預算赤字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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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預料的結局

  《EVA》的最後兩集 —— 沒看過的請趕緊躲避,我們接下來就要劇透結局了 —— 實在讓人難以用語言形容。動漫的畫風與音樂變得陡然不同,碇真嗣在一個內心空間中直面自己和他的朋友們,並進行了漫長的哲學對話。有時候畫面會變成粗糙的鉛筆畫或是彩色蠟筆畫風格,有時又是影印的圖像,或不規則的線。一層層文字在螢幕上掙脫而出,就仿佛是抑製不住的從腦海中傳來的聲音一般,交錯的現實也不斷呈現。其中甚至有一段動畫揭示這一切都發生在攝影棚裡。

  一段凌亂而意識流的對話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切還有希望。隨著一陣絕望的哀嚎,碇真嗣哭訴著向其它角色求助。就在他們一言一語的交流裡,觀眾也仿佛成為了對話的客體,被懇求著去尋找生命的意義,而不是在機甲、某類愛好與癡迷中尋求逃避,最終畫地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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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一重可能現實浮現出來,在這個世界裡,真嗣和他的夥伴們不再是身不由己的怪物機甲駕駛員,只是最平凡的高中生而已。就在這出乎意料的反轉中,虛無主義變成了樂觀主義。真嗣終於開始直面自己的懦弱,這是比打敗使徒更加艱巨的任務:那就是克服心中的自我厭惡,接納對自己與朋友的愛,好好生活下去。當他最終頓悟時,最後的障礙之牆也就陡然破碎。這時包括企鵝 Pen Pen 在內的所有角色接連出現,重複說出一個滿含希望的臨別之詞 —— 「恭喜」,傳達給了螢幕前的每一個人。

  最後庵野秀明插入了自己的一段話。「生命中有遠比這些幻想故事更重要的事;將它們都體驗一遍吧,它們靜待著故事主角的出現,而這個主角正是你自己。」

  這或許正是他想表達的「不再逃避」。

  「在電視上播出的第 25 集和第 26 集確切地反映了我當時的情緒,」庵野秀明在動畫完結後的首次採訪中這樣說道,「我很滿足了。我毫不後悔。」

  幾個月後,庵野秀明在美國的一次見面會上還在疲倦地為這個結局做辯解。當被問到結局為何如此費解時,他始終重申著一樣的說辭,他說如果你不喜歡這個結局的話,「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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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inax製片人岡田鬥司夫稱結局播出之後,庵野秀明把頭髮剃光了,這在日本意味著極度悔罪。儘管我們難以判斷是否真的如此,但當時除了沸沸揚揚、兩極分化的評價,甚至還出現了一些極其負面的反應 —— 尤其是庵野秀明曾提到網絡上的部分言論直接轉變成死亡威脅了。

  漫畫家榎本ナリコ(Nariko Enomoto)曾對庵野秀明進行採訪,從粉絲翻譯的幾篇採訪內容來看,意識到自己抑鬱的同時完結該作品使庵野秀明陷入了更深層次的存在危機。他甚至考慮過自殺。宮崎駿也曾安慰過他,那段回憶至今仍會讓庵野秀明流淚。他在《EVA》上的付出以及完結後的空虛感使他壓力過大。即使是在庵野秀明如今工作室的網站上,我們也可以在其個人主頁中,看到他對這些內心掙扎的公開談論。

  但《EVA》太過成功了。很快另一結局的電影版消息就被公布,同時加入了庵野秀明早期的一些想法,並有了原作無法企及的預算。

  庵野秀明隨後在日本動畫雜誌《NewType》上發布了聲明。「《EVA》就像是一個謎。每個人都能照見自己心中的答案。換句話說,我們讓觀眾自己來聯想,這樣每個人都能構思出自己的世界。我們絕不會給到明確的答案,哪怕是劇場版也是如此。很多《EVA》的粉絲想讓我們出一個『EVA 全解析』手冊,從來就沒有這樣的東西。別認為他人能給予你答案。也不要期待自己的念想一直都能被滿足。我們都必須親力親為地找到自己的答案。《EVA》就是我的生活,我將我這一生所知都投入其中。這就是我的整個生命。我生命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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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後,劇場版《真心為你》面世並重製了第 25 集和第 26 集,正如真嗣不斷在隨身聽上播放這兩首歌一樣,庵野秀明也仿佛陷入了這個循環,再度創作了這兩集。

  考慮到其賣點是《EVA》原作本該有的「真結局」,大家對《真心為你》的期待極高。第一部電影,《死與新生》是系列原作的精簡重剪輯版,加入了一些新的場景還有《真心為你》的開場。記者 Boo Stewart 當時住在大阪,據她描述《真心為你》的場次早在上映幾周前就被售賣一空。她所參加的那場因為人太多,只能站著看完這部電影。

  真嗣,這個觀眾在故事中的代行者,在《真心為你》的開頭前往醫院看望一位爭強好勝的駕駛員老朋友,同時也是讓他糾結的愛慕對象,明日香,她在一場戰鬥後陷入了昏迷。而真嗣則對著她處於死亡險境,失去意識的身體自慰至高潮,最後他自言自語道,「我真的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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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電影的開頭。

  接下來是對嚮往大眾娛樂的觀眾們的接連打擊。所有人都悲慘地死去了。那些我們熟知深愛的角色都被殘忍殺害,然後是一場無差別的屠殺。所有人類都被融化成一灘血水。真嗣 —— 可能經歷了人格的毀滅,被困在凍住的初號機裡無能為力,而初號機則被用作一場召喚末日的邪教儀式。儀式中真嗣母親的巨大克隆體與虛構的莉莉斯融合在一起,黑色的月亮從中誕生,如同一顆有毒的種子一樣,再次墜入到內心空間的虛無之中。整個場景充滿了哲學性的對話,將這個系列往抽象電影的方向推得越來越遠。庵野秀明就像先鋒派導演讓-呂克·戈達爾一樣,雜耍一般地將各種信息拋給觀眾。

  但這段內心掙扎著實殘酷無情,而最終它被一段真人錄像給打斷了:一個同樣看著這部電影的觀眾,一張 Gainax 辦公室被塗鴉的照片,一段混雜著稱讚與勸誡庵野秀明自殺的電子郵件和互聯網消息的蒙太奇。一個哭泣的孩子凝視著《EVA》的圖標,而他們身處的位置仿佛是一個荒廢的遊樂場,緊接著這個場景也開始燃燒。整個畫面不斷在往真嗣的內心延伸,直到只剩下真嗣,絕望地渴求答案,為什麽他的感情,尤其是與女人的關係都充滿了恐懼,悲痛以及傷害。他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要麽讓所有人都死去,融合為一個他所期望的無形態意識體;要麽保留每一個人,以及他們的誤解,孤獨以及痛苦。

  最終的場景是真嗣醒在沙灘上,海面一片血紅色,整個世界已經被徹底毀滅了。明日香躺在他身旁。真嗣想要掐死她,但明日香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之後,他停了下來。最後她看著不住落淚的他,說了句「真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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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是純白的背景上打出大大的「結局(THE END)」。

  「幕布拉上後他們真的是把我們送出去的,好讓下一批觀眾進來,而我們還沒有緩過神,」Stewart 說,「鴉雀無聲。大家一言不發,安靜地走在路上。我覺得大家都沒有看懂。就好像遭受了精神創傷一樣 …… 我記得外面那刺眼的光亮跟方才黑暗的影院形成了對比 …… 在經受了這樣一部驅使著觀眾去感受銀幕外生活的電影后,這刺眼的光亮倒是很合時宜。」

  《真心為你》是一場令人難以承受的體驗。儘管動畫相當震撼,但卻像是由異世界的符號與圖像所組成,以一種離經叛道的方式將那些宗教典籍中的世界末日描繪了出來,讓你有時感覺這是不該現於天日的,仿佛只是凝視著它,就窺見了人性中那些不應被說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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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今日,人們仍在爭論庵野秀明到底為什麽想要重製這幾集。他也從未闡明過自己的用意。不過唯一明確的是,他想讓我們在這個作品及其意義上糾結。而我們唯一能借鑒的就是他留下的語焉不詳的陳述,以及作品本身。

  有些粉絲努力想要證明《真心為你》是庵野秀明一直以來想為《EVA》拍攝的真正結局,儘管他本人堅稱這些只是他曾構思過卻又放棄的情節,原版動畫的結局才是他一直想要的。有人則將這部劇場版理解為一種報復式的舉動,目標則是那些無法欣賞原結局的粉絲。

  按我自己的看法,我認為《真心為你》是對一種複雜問題的簡化,儘管殘酷得令人不適。這部系列本身就是討論關於禦宅族身份對自己的社交生活所造成的影響。這一主題在抗拒為滿足粉絲而服務的同時,也是在不斷地抗拒著自己。它的許多內容可以被直接視為庵野秀明對自己最喜歡的動漫《傳說巨神伊迪安(Space Runaway Ideon)》的一種致敬,它最終也是以一種屠殺和宇宙式升華為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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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初的《EVA》系列中,庵野秀明選擇以一種嚮往希望的姿態畫下句號;在重製結局時,他依然試圖傳達相同的觀點,但形式上要更加沉重、憤怒與慘烈。我並不覺得《真心為你》是一部關於絕望的電影,到最終,它還是希望我們去克服相知相處時必經的痛苦,正如相偎的刺蝟一樣,努力去理解彼此。

  令人感到矛盾的是,相比創作者的意見,在我們這個時代,觀眾的地位似乎隱隱被神化了,他們普遍將自己的解讀視為「正統」,甚至以此在網上攻訐他人、匿名發泄怒氣、或自視高人一等,並不惜耗費每分鐘時間與人爭執。而當創作者試圖挑戰一些根深蒂固的觀點時,也越容易收到這部分人群的死亡威脅。

  這種現象在 EVA 粉絲群體中尤為常見,甚至已毫不掩飾。每當《EVA》得到重製,總會有人跳出來說哪些機甲很適合做成玩具,哪些鏡頭褻瀆了宗教,身著緊身衣的姣好年青人是在賣弄性感,甚至引出對人類湮滅結局的過度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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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 1997 年庵野秀明在接受法國記者 Pierre Giner 採訪時,頗有自知之明的一段話:「你要知道日本動漫產業的閱聽人大部分是男性,這是相當明顯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他們 …… 動漫產業某種程度而言,非常接近色情產業。你的所有生理需求都能得到滿足,也總有各種口味的動漫任你挑選。」

  在《EVA》結束之後,庵野秀明將他的技能用在了真人電影上,改編了兩部日本小說。他執導了先鋒派作家村上龍的改編作品《狂戀高校生》,並把數字攝影發揮到了極致,講述了一群少女們援助交際的故事。隨後他又拍攝了 35mm 焦段的《式日》,以存在主義的基調描述了創作的困難,劇本則基於藤谷文子的中篇小說《逃避夢》。

  這些作品都體現了庵野秀明對無拘束工作的強烈渴求。在閱讀了許多女性作家創作的漫畫愛情小說後,他還嘗試製作了一部改編動漫《他和她的事情》,不過中途疑似因創意遭到限制而退出,以此作為被架空後的無聲抗議。這部作品中有一集把人物變成了冰棒形狀的硬紙板,隱然可見他的獨特風格。他之後的作品《甜心戰士》則是一部經典動漫改編的真人電影,以立體主義的手法為其製作特效,遠比沃卓斯基姐妹的同類電影《極速賽車手》早了不少。

  但在 2007 年,成立了自己的動畫工作室 Khara 後,庵野秀明決定再度重製《EVA》—— 這次從頭到尾都將煥然一新,因為這次有以前從未擁有過的資源與時間。《EVA》電影的再造工作時至今日仍在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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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幾年,庵野秀明曾公開談過重製《EVA》系列電影為自己帶來了更多的抑鬱與痛苦。任何一個應對過抑鬱症的人都知道,這將是一場一輩子的鬥爭。不過如今他很感激自己的妻子和朋友,稱是他們的支持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當狀況加劇時,庵野秀明不得不歇息一段時間。他在宮崎駿的電影《起風了》中配音了一個主角,而這兩位大師至今仍在用有愛的方式去打趣對方。他還與《DAICON》時的老友樋口真嗣聯合導演了《新哥斯拉》,頗具對政府的嘲諷意味。庵野秀明的所有作品也出現在了 2014 年東京電影節的一場個人回顧展上,吉卜力的鈴木敏夫在場稱他為日本動漫的未來。

  不過這都是庵野秀明的往事了。如今,最後的《EVA》電影將在明年放映。但他也已經說過,不再想把《EVA》作為畢生的事業。

  即便這部電影結束了,再無正傳續作的《EVA》。只剩下粉絲與之結緣的故事,他/她都曾帶著對生活與自我的滿心懷疑,試圖在喜歡的動漫故事中尋找意義,而最終他們確實有所感悟。我們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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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庵野秀明的妻子安野夢洋子是一名倍受推崇的漫畫家,創作了一本簡單的自傳式日記漫畫《監督不行屆》,描繪了嫁給一個禦宅族的煎熬,而且正是庵野秀明這樣的極端。但整本書裡透露出來的只有愛意,並用惱人和滑稽的故事表現出來。

  庵野秀明為其寫了一段後記:「她的漫畫不是讓你沉湎於自己的感受,而是鼓勵你走出去做點什麽。這是幫助你面對現實,以及與他人相處的漫畫。我的妻子正是這樣生活在我的身邊,所以我覺得也是她能寫出這樣文字的原因。她的漫畫實現了我在《EVA》結尾所做不到的事。」

  2016 年,一段紀念庵野秀明 Khara 工作室十周年的動畫短片面世,短片基於安野夢洋子的漫畫。這個小短篇又可愛又搞笑,但卻相當動情,而且對庵野秀明經歷的掙扎毫不掩飾。感謝視頻作者 Noroino Hanako,你可以在此觀看英文字幕版。

紀念庵野秀明 Khara 工作室十周年的動畫短片:

  當我第一次在 VHS 錄影帶上看《EVA》的時候,我每天的時間都與線上的朋友揮霍掉了 —— 我們都是一群掛著虛擬名字,但從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面的人,現如今也早已不知該如何聯繫了。那些書呆子熱衷的流行文化曾將我們這些少年郎聚在一起,共同宣泄憤怒,開彼此玩笑,緩解孤獨。

  他們中的一人突然上線頻率越來越低。我問他最近怎麽了。「哦,我最近看了《EVA》。我知道這聽起來可能很可笑,但這部動漫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而且完全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之後便從這個憤世嫉俗的線上小團體裡不告而別了。後來我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考慮到這部作品是如此晦澀,兩極分化,挑戰人們的認知,而大家仍在拋出「為什麽我們這麽喜歡這些故事」的問題,《EVA》能在世界範圍內獲得這樣的成功著實出乎我的意料,而我也在探索這些問題的答案。

  如今 Netflix 將《EVA》再次放映,我對這部作品的感受已無需多言,全球許多匿名人士寫下的故事都道出了我的心聲,《EVA》曾幫助我們理解了自己的抑鬱與孤寂。《EVA》猶如一件最好的藝術作品,無論我們以何種形式或版本去進行解讀,都能得出一個艱難而又普遍的真理。而這個真理究竟是什麽,庵野秀明究竟想要表達什麽,一切都取決於你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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