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秦朔:兼收並蓄終寬闊

  意見領袖 | 秦朔

  厲以寧先生2月27日去世。1993年,我隨反映廣州改革開放15年的電視專題片《南方的河》攝製組到厲先生家中採訪,當時我負責打電話聯絡,採訪是時任新華社記者的王志綱老師做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厲先生,30年前的事了。

  過去就很喜歡厲先生寫的詩詞,最近回看,覺得更能體會其中的意涵。

  他在1955年大學畢業時的自勉中寫道:“兼收並蓄終寬闊,若谷虛懷魚自遊。”在1980年改革初起時寫道:“隋代不循秦漢律,明人不著宋人裝。陳規當變終須變,留與兒孫評短長。”

  在1981年遊青城山時寫道:“緩流總比急流寬”“疏導順情國自安”。在1996年為《轉型發展理論》一書出版寫道:“邊城集鎮荒丘,大山溝,多半見聞來自廣交遊。下鄉怨,下海戀,下崗憂,了解民情不在小洋樓。”

  腦子裡想著這些詩詞,對眼前看到的一些經濟、產業現象,也有了新的認知。

  我一直為生產性創新和高質量發展鼓與呼,做過很多相關調研和報導。

  與此同時,我也寫過《高質量發展與低門檻創業可否同行?》等文章,認為中國是一個發展中的、超大規模且各地差異很大的經濟體,如同金字塔,固然需要高大上、高精尖、高科技的東西在最上面引領,也需要與14億人日常生活緊密關聯的大量製造活動、服務活動作為基座。

  我反對那種動輒就把傳統產業視為低端的觀點和做法,認為很多傳統產業乃是基礎產業,是永遠存在的。傳統不是落後,恰恰要去傳承,只是如何不斷提升其品質、水準的問題。也有的傳統產業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如綠色環保方面有欠缺,確需升級,但這也有一個過程,不能操之過急。

  就說農業,很傳統,就沒有高科技嗎?有的是。

  比如,中國人愛吃雞,但白羽飼料雞的種源長期全部依賴進口,國家每年需要的種雞量大致為五六千萬套。實現種源自主,就要突破關鍵技術。去年中國農業科學院已經成立了白羽飼料雞研究中心,他們自主育成的幾個白羽飼料雞的新品種也通過了國家審定。

  種豬也有類似問題。我國本土種豬的市場佔有率只有百分之幾。2020年國家進口種豬超過2萬頭,主要來自法國、丹麥、英國、加拿大等國。引進一頭種豬,加上運輸費、隔離費等,平均要4萬元左右。要解決這一“豬芯片”的問題,需要足夠的技術投入、政策保障和專業人才支撐。

  我國在雜交水稻、緊湊型雜交玉米的育種上國際領先,但蔬菜種子的差距就很大。過去有所謂“外國種子論粒賣,國產種子論斤賣”之說,說的就是兩種種子間的差別。

  還有農業機械的問題。《瞭望周刊》前年刊文,援引江蘇大學收獲裝備研究院執行院長李耀明的觀點,指出“我國農機與歐美日有近30年差距”。教育部等編制的《製造業人才發展規劃指南》預測,到2025年,農機人才缺口將達44萬人,在“中國製造2025”十大重點領域中缺口比例最高,超過60%。為何缺口這麽大?一個原因是,“招生的時候,不少家長、學生聽到‘農’字就搖頭”。

  人們之所以“聞農而避”,是不了解農業也大有可為,比如可以走一二三次產業融合發展之路,即日本、韓國所說的,把農業做成“六次產業”。這裡的關鍵是延伸產業鏈,通過技術創新、產品創新、創意設計、價值提升,實現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人優我特,等等。

  中國式現代化,是方方面面的現代化。農業、工業、服務業都要現代化。如果腦子裡隻裝著半導體、新能源、生物醫藥、區塊鏈、元宇宙等等,政策都向這樣的高地傾斜,忘了農業也是科技大顯身手的舞台,是非常偏頗的。

  兼收並蓄終寬闊。高質量發展也是協調發展,均衡發展,不能顧此失彼,厚此薄彼。

  在現實中,很多地方還是習慣在產業規劃和產業發展中追風口,趕新潮,“喜新厭舊”,甚至不顧自身條件,一窩蜂而上,最後留下一地雞毛,而本地原有的基礎產業因為不受重視,也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

  科創是當今重大主題,每個地方都應該用科創思維審視自己,讓科創成為帶動現有產業發展的內生力量。但這不等於,每個地方都要去搞硬核科技和先導產業。

  以生物醫藥產業為例,對各地政府工作報告的不完全統計顯示,全國已有29個省、直轄市、自治區將醫藥製造業、生物產業列為優勢產業、優先發展產業等,399家國家級產業園區(國家級高新區169家,國家級經開區230家)有超過一半將生物醫藥作為重點發展方向。

  其實發展生物醫藥產業很不容易。生物醫藥產業是蘇州的“一號產業”,蘇州是全國的第一梯隊。前不久我到蘇州學習交流,得知2022年蘇州生物醫藥產業實現了規上工業產值2188億元,企業超過3800家,其中規上企業569家,市級以上專精特新企業39家,上市企業32家,蘇州生物醫藥及高端醫療器械集群入圍了國家先進製造業集群。

  蘇州生物醫藥產業園(BioBAY)2006年從蘇州工業園啟航,17年沿著一個方向前進,一張藍圖繪到底,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儘管如此,如果單看產值,蘇州2022年工業總產值為4.36兆元,生物醫藥產業隻佔5%左右,相當於蘇州的沙鋼集團2021年營收(3028億元)的72%。

  蘇州經濟發展水準很高,有很強的實力先行投入,“一號產業”堅持了17年,目前的產值也不算大。全國那麽多地方都要搞生物醫藥產業,基礎、條件、場景、耐心,都做好準備了嗎?值得好好想想。

  各地也很熱衷半導體行業和人工智能,估計也有類似的情況。

  對戰略新興行業,有選擇性地進行政策傾斜,是必要的。但一定要實事求是,要有度,更不能教條化,“唯此為大”,對其他產業產生排斥性的心理。

  例如我們的資本市場,對能體現新動能的科創企業有巨大支持,對傳統行業則缺少感情。創業板就曾提出,“農林牧漁、農副食品加工、采礦、食品飲料、紡織服裝、黑色金屬、電力熱力燃氣、建築、交通運輸、倉儲郵政、住宿餐飲、金融、房地產、居民服務和修理等傳統行業,原則上監管層不支持屬於上述行業的企業申報創業板上市”。當然創業板也支持“傳統產業與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深度融合”,但對“傳統”二字天然帶有偏負面的看法,是明顯的。

  這麽多行業,原則上都不能申報創業板,到底合不合理?

  在注冊製背景下,只要企業合法誠信經營,有持續發展能力,能為投資者創造價值,為何不能放寬尺度?

  更何況,這些行業裡的很多企業,在價值鏈的不少環節中對科創的運用也很廣泛,可以說他們是科創型的農林牧漁企業、農副食品加工企業、食品飲料企業,等等。為什麽不能用新眼光去看待他們呢?

  國家提出要發揮消費的基礎性作用,把恢復和擴大消費擺在優先位置。大量和衣食住行相關的消費品生產企業,能不能也為他們廣開上市之門呢?

  前一段我曾向一位交易所的同志請教,對消費品企業上市為何這麽苛刻?他說,可以到港交所上市。如蜜雪冰城2022年9月在深交所主機板提交了招股書,後來撤下材料,轉戰港交所。但在我看來,消費品企業如能在A股上市,對擴大市場知名度、影響力會更好。

  有時我甚至懷疑,現在科創企業的投資與上市備受追捧,錢都圍著他們轉,很多企業真能為投資者創造價值嗎?而到香港上市的消費品企業,有的科技含量其實也很高。比如西安巨子生物(02367.HK)是全球第一家能夠量產類人膠原蛋白類材料的企業,其創始人發明的重組膠原蛋白技術2013年獲得過國家技術發明獎二等獎。你說這是消費品企業還是科創企業?我們能不能將有高科技含量的消費品企業也視同為科創企業?

  高質量發展,和包容性發展應該是辯證統一的。

  一味求新,喜歡新名詞、新說法,喜歡部署新攤子,不僅有可能好心幹了並不擅長的事,還會導致對存量的、現有的問題缺少興趣去挖掘、去解決。

  很多地方都強調營商環境的重要性,類似“誰砸了企業的飯碗,我們就砸誰的飯碗!”這樣的金句也出了不少。我一直說,一個地方,把過去歷屆政府承諾過的事情先梳理好,先兌現,比再做新的承諾,再喊新的口號,有效的多。否則企業會想,你過去說的都沒落實,憑什麽相信你現在說的?

  但現實是,大家都喜歡做新事,有新作為,不喜歡按照問題導向,把積存的問題好好解決。都喜歡在地面加蓋新樓層,不願意追根溯源,打好地基,補好漏洞。

  最近我和一位科創板上市公司創始人交流。他高度肯定中國科創的發展,但也談到有些制度和矽谷相比還有相當距離。按照規定,非上市股份有限公司在設立時的股東人數不得超過200人,而他們創立時希望做“社會主義集體所有製企業”,全員持股,900多人持有股票,不符合上市要求。

  科創板改革後,允許上市,但條件是50個人放在一起做一個持股平台,以減少人頭數。上了持股平台的員工要鎖定三年才能減持,而公司12名高管是個人持股,只要鎖一年。為體現平等,12名高管自願也鎖了三年。

  另外按規定,上市前的option(期權)必須買成股票,如果不買成股票,上市以後再轉成股票又要鎖三年,且將來減持時,如果option直接減持要交45%的當年所得稅。所以大家“砸鍋賣鐵”,作為創始人的他從銀行借了幾千萬把股票買定,由於月供很高,三年鎖定期過得非常辛苦。後來還發現,上了平台的員工減持要繳超過40%的稅(平台企業一道,個人一道),而個人股東投資則是繳20%的資本利得稅,也不平等。

  此外,公司給員工發的股票、期權,全都計入公司成本,這樣公司基於財務報表的考慮,也不敢給員工多發股票。有些在國外的外籍員工的持股和減持更複雜,從提出減持到最後兌現要不少時間。

  經歷了很多波折的這位企業家說,他感到員工持股是一條很難走通的路。

  我舉這個例子不是要指責證券部門,他們已經推動了不少變革。問題在於,很多事情要顧及到散戶主導的市場的文化傾向,涉及到多個部門,前前後後有多種規定,新路子以為走通了,但實際推進中,前後對不上,走得很辛苦。

  現在各地都在強信心、促經濟,都在往前跑,我覺得不妨回頭看一看存量的問題,特別是那些一直很難解決的問題。因為難,一定是系統性的、相互交織的。難題解決了,就能釋放很大的空間,而且前面的發展也不會走著走著,又受到歷史症結的糾纏。

  不要腦子裡都是新東西,是增量。存量裡的問題,也許是更重要的影響因子。

  高質量發展對企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也要看到,高質量發展和降門檻,寬準入、激發更多的積極性創造性,也是辯證統一的。

  上周我在一個會議上見到龍永圖先生。他說,中國在加入WTO後放開了外貿經營權,讓幾萬家、幾十萬中小企業獲得了自主進出口權,創造了數以百萬計的就業崗位。他曾偶遇一位做燈具生意的年輕人,說過去燈具出口的利潤都被中間商拿走,每年僅賺幾十萬,擁有進出口權後每年能賺上千萬。

  外貿經營權的放開是外貿管理制度的一項重大改革。自2004年7月起,中國進出口經營權由審批製改為備案登記製,大大提高了企業外貿活動的活力,尤其是民營製造業企業參與國際貿易的積極性,到2019年,民營企業首次超過外商投資企業,成為中國第一大外貿主體。2020年民企佔中國外貿總值的比重升至46.6%,而2001年僅為6.6%。

  聽了龍先生的講話,我和一位鄰座的經濟學家交流。為什麽之前那麽長時間,外貿經營權隻給國企做,不放給民企,可能是覺得國有的才放心,才代表正確,而民營的會搞亂。事實上,市場經濟中沒有誰是天生正確的,只有市場化國際化的競爭、客戶交付的檢驗,才能篩選出誰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誰是真正的正確。一定要包容,要給民企試,一試就知道誰行誰不行,誰是高質量發展。

  改革開放中,很多政府的決策之所以得人心,有實效,大都是因為放鬆管制、放低門檻、放寬準入而實現的。正確不都是苛刻的、管束的。激勵人人向前,激發市場活力,讓經濟大生態蓬蓬勃勃,在生長中不斷迭代超越,這是最大的正確。

  再舉一個例子。我熟悉的一家綜合旅遊集團,因深受疫情影響,希望做一些轉型,比如像迪士尼那樣打造一些IP和IP衍生產品。而IP往往是由動漫、遊戲、影視劇等承載的。在調研中他們發現轉型最大的不確定在於,這些動漫、遊戲、影視劇能不能如期上映。比如計劃按某個節慶或重大活動播出一部片子,但到底能不能如期播出,很不確定。所以他們不敢做大的投入。

  現在總是說民間投資的積極性還不夠強。我認為頒布新的鼓勵政策是必要的,但深入調研積極性究竟為什麽不夠強,進而加以突破性的解決,應該更重要。

  當然,這種限制性較多的情況正在改變。我聽一家上市影視企業創始人說,最近審批的速度加快了很多,這是很積極的信號。

  結語

  這篇文章希望傳達的信息是,要充分考慮中國的發展階段和國情,把高質量發展和包容性發展,把科創和各個行業運用科創的發展,把增量發展和存量改革,等等,更好、更加辯證地結合起來,以調動和激發更廣大的市場主體的信心與能動性。

  2008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厲以寧接受《南風窗》採訪時說,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就,但還有一些不足。第一個不足之處是城鄉二元體制基本上沒有觸動,只能說略有松動;第二個不足是國企改革需要深化,行業壟斷沒有破除,需要突破“玻璃門”現象;第三個不足是社會保障體制改革進展太慢。今後改革應從上述三方面來著手。還應做到政府職能的切實轉換,使政府成為服務者,同時要減少審批,多採用經濟調節手段。

  “一定要繼續解放思想,才能使改革深化。中國經濟前進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困難和問題,都將在改革與發展中逐步解決。”厲以寧說。

  一代大師已去,但他留下的寶貴精神遺產,後人當傳承並發揚光大。我相信,只要有“兼收並蓄終寬闊”的氣度,中國經濟必將有“若谷虛懷魚自遊”的新的盛景。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