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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哲是社會科學的基礎,論中國學者作品為何無趣

鄭也夫/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鄭也夫

文史哲是學習社會科學的基礎。講這樣一個題目,可以從多個方面來入手。我是從這裡來破題的:我想到一個頂級學者,甚至可以說是頂級中的頂級,王國維。此公1928年投湖自殺,離世八十八年了。他是我心目中近現代中國學者中的第一人,無出其右。這當然是我的主觀判斷,但是應該不大離譜。王國維剛剛去世的時候,有國內外學者評價他是第一人。遺憾的是過去88年了,在我看來仍然是第一位。不是指知識積累的多少,而是指對學術的貢獻,仍然無出其右。他的著作我遠遠沒有通讀,我隻讀了一些,非常驚歎。我就在想一個問題,中西文化開始碰撞,我們接受西學沒多少年就出現這麽一個高峰,後人難以望其項背,王公何以成就如此高度?

想來想去,我覺得王國維在文、史、哲這三個方面是全才,沒有一個短板。金字塔成就了他的高度。底座太大了,底下三個最要緊的支點,伸展開去支撐起來,不得了。他14歲中秀才,能中秀才國學應該是不錯的。以後又開始學習西學,英文日文。他最高成就是史學,但是說起來有意思,他最開始接觸的西學是哲學,學習康德、叔本華、尼采。他應該是整個中國學術界最早接觸、介紹西方哲學的人。大家應該能知道他文學上的一些成就,比如《人間詞話》,還有大家不太知道的《宋元戲曲考》,更是開山之作。他這時候還沒有專門做史學。

辛亥革命後,清朝皇帝退位。1911年,他和羅振玉一起到了日本。受到日本和西方學者甲骨學、敦煌學領先中國的刺激,再加上羅振玉鼓動他:我們中國人研究自己歷史大大落後於人家了,我這有材料,有甲骨,你乾這個事吧。這樣開始短短幾年就獲得了極高的成就。我覺得,他之所以有這樣的高度,是因為金字塔的效益,底座太寬了。我找不到一個近現代的學者,在文史哲這三個方面這麽寬闊,基礎如此雄厚。他的文字非常好。你想,能寫《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他的文字修養當然不用說了。他的文字除了文學意義上的美感,不濫情,條理清晰,措辭精致。

王國維為什麽有如此高度?我從這裡破題,跟大家談文史哲。

我們先談文學。為什麽要跟大家談文學?因為有些感受。我教學這些年,帶過不少碩士生博士生,也指導過大學生的論文。我所親自指導過的學生中有多大的比例文字上還算過關?大概十分之一。作為中國頂級大學,這個比例是不是太低了。我修改他們的論文時,不說別的方面的欠缺,僅就文字也能改得滿篇紅。而且有時候第三稿還是讓我不滿意。可能你很受挫,我也很不解,文字怎麽這麽爛?雖然多數被我斧正文字的是研究生,但是我想直接原因還不是本科教育、中學教育。你們都是百裡挑一、千里挑一的人,連文字都沒過關,這個教育問題就大了去了。為什麽12年教育還搞成這個樣子?就是12年教育當中,你眼睛看的是老師批卷的那支筆,從來不在意什麽是真正的好文章。你可能把分數伺候到了,但是你不熱愛寫作,從來沒有認真思考如何真正地把文章寫好。

你科舉成功了,進了大學。大學也有寫作課呀,比如自然科學論文寫作、經濟學論文寫作,等等。毫無疑問它對你有幫助,其特點是:對你的幫助是直接的,也是有限的。而我現在要給你指一下方向,我對你的幫助是間接的,但可能是無限的。你們居然沒有嘲笑我:您口氣太大了。專業寫作課幫助你伺候某種八股,幫助你符合規格。而我希望你對文字有追求,希望你熱愛美文,你只有熱愛美文,對文字有了真正的自己的追求,你才能不在意分數,在意寫作能力的不斷長進。我們每個學科當然有每個學科的寫作規範,但是我們要提升文字的基礎能力,毫無疑問地要從文學中吸收營養。我講的文學是廣義的文學,包括但不限於狹義的文學。文學這個字眼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是不大出現的。這個字眼我沒有仔細考證過,我估計有可能是近代從日本文化反哺過來的。

現在我們一說文學,大家馬上想到的就是小說、戲劇,其實這些在古代是不被高看的。為什麽叫小說不叫大說?在古代被高看的是詩,所謂詩言志,小說不登大雅之堂。詩詞、文章、元代興起的雜曲,以後明清的小說,它們共同匯成文學寶庫。寶柯瑞的東西,是今人提升自己文字水準必須吸收的營養。但我所要說的這個文學,其實不限於這個。我給大家講兩個小段子。我認為中國社會學界,兩位先哲文字最好:潘光旦,費孝通。大家有興趣可以讀讀《馮小青考?余論》。23歲大學生潘光旦的這篇論文震動了梁啟超,梁啟超說:吾弟文章,思維之清澈可以做科學家,感情之充沛可以做文學家。如果其思維之清澈沒有高超品質的文字托舉,不可能受到梁啟超這樣高的評價。他的文字太好了,堪稱社會學界第一人。

費孝通先生在晚年回憶,他讀中學時,就已經在報刊上發表一些東西。老爹看見了,大不以為然,帶他去見一個老先生,見面後要他鞠躬。好像他爸爸跟老先生早就商量好了,老先生上來就看著他爸爸說,要不這樣,先去圈一遍史記吧。什麽叫圈一遍,就是讓你讀沒有標點的本子,你去標點。讀完一遍,老先生問喜歡嗎?費孝通回憶說,我不是因父命師訓製約,這書一打開,太好看了。老先生說:既然喜歡,慢慢地再讀吧。費孝通回憶說:我父親叫我去找這個老先生,老先生叫我去讀《史記》,不是叫我學史,是叫我學文。按中國古代文論,《史記》毫無疑問是最好的文字。

所以我講文學不是講今天狹義的文學,更不是什麽圖書館分類裡面的虛構類,我講文學就是那些“精致的文字”。你們要熱愛精致的文字,從精致的文字當中吸收營養,只有當你們熱愛精致的文字時,你們才有強烈的願望,希望自己也能寫出精致的文字。

為什麽說寫作課和中小學的教育對你們的幫助是有限的,就是它有一個上限。我得了100分,還要怎麽著?我的文章寫得符合規範了,這叫什麽標準,太低下了吧。要能把自己的文章寫得很好,就一定要熱愛廣義的文學,熱愛精致的文字,自己下決心掌握這門手藝。

提高文字功力的方法,有三條。第一,你要對好的文字有興趣,此至關重要。第二,要閱讀,要吸取。第一條和第二條,有機構聯。中學時候沒少閱讀,為什麽沒有提升文字水準呢?你不是因為熱愛而閱讀的。費年輕的時候不是因為父命師訓才認真閱讀《史記》,因為熱愛,因熱愛而閱讀就能夠吸收和提升。如果不是因為熱愛,是為了提高分數,為了達標,達標後就完事了唄。

其實你有了熱愛就有了一大半了,文字提升是熱愛的副產品。我寫一本書《文明是副產品》,同學們有興趣可以翻翻,很多東西都是副產品,你要是直接去追求,可能得不到;相反你追求另一種東西,它可能產生副產品,就達到這個目的了。比如說你身體不太好,別人說應該鍛煉身體,可是你對鍛煉味同嚼蠟,可能過一段就中斷了。我是怎麽鍛煉身體的呢?我不是為了健康鍛煉身體,是熱愛,好玩,去鍛煉的。這麽好玩我怎麽能中斷呢,我一直在鍛煉,我身體挺好是我喜歡體育的副產品。你要是想為了提高健康,你有可能堅持不下去。你要是因為熱愛,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即使別的事情打擾,你還會擠出時間,還要去玩,去跑步、游泳、打球。同樣,你的文字如果最後水準提高了,它應該是你熱愛精致文字的副產品。

第三,文章是改出來的。在座的有二年級的同學,你們上大學後也寫過一些文章了。交上去的文章你改過幾遍?你讀過我的文章沒有?費和潘我望塵莫及,但我覺得今天中國社會學界的同仁,文字比我強的,我沒看出有多少位。我寫文章一般要改五遍,包括寫小文章。你應該知道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吧。《邊城》是他文學創作的巔峰。沈從文的一個表侄叫黃永玉,大畫家,博學多才。黃永玉問沈從文,《邊城》您改過多少遍?沈說:100多遍吧。你有文章改過10遍嗎?你憑什麽能把文章寫好?你是天才?世上真有天才,王勃,周樹人、周作人兄弟,潘光旦,但你不是,我也不是。我們的文章,要靠改出來。文字能力在修改的過程中提升。要是每次都改五遍的話,一年以後,你出手就是你當初二稿的水準。再過一年,你出手就是你當初三稿的水準。你的手眼都提升了。這是經驗之談。以我為例,以沈從文為例,希望這些話能進入你心中。

多改文章。這個路越早走越好。越晚越不好辦。

下面我們轉向哲學。什麽叫哲學?簡單說就是明白學。不明白能行嗎?不行。何為明白?思想要有條理,有邏輯。哲學的學習能幫你提升這個東西。這個東西還不要緊嗎?我們從下面這幾個範疇來給大家來講這個事兒,一個是概念,一個是邏輯,再有一個就是邏輯上的可能性。

第一,概念。我這個人沒有八股氣息,聽我講課你會聽出這一點。八股是要學一點,不然沒有規範。這正是微妙之處,學多了寫出的都是八股文,太無意思。我並不主張你們寫文章的時候,每個關鍵詞都要先定義一下,有時需要定義,有時不必定義,從你的字裡行間,大家就能琢磨出你使用這個詞的意思,不用這麽拘泥。但是雖然沒有定義,這個詞是什麽概念你要清楚,要明白,不能混淆。不然你在這個地方說這個詞是一個意思,換了一個自然段是另一個意思,人家沒法讀懂,你想問題也想不明白,想不透徹。舉個例子,我讀研究生是在1979年,那時我讀了美國哲學泰鬥威廉?詹姆士的《實用主義》,裡面有這麽一個段子。有一天詹姆士跟著一些人去遠足,走到一個林子裡,前面一些人走到一棵樹底下,看見樹上有一隻松鼠,這個松鼠看見人就躲著。人在樹這邊,松鼠就跑到樹乾的那一邊,人跑到那邊,松鼠就轉到這邊。大家就爭論起來:我們是不是在圍著松鼠轉?有人說我們當然是一直圍著松鼠轉。也有人說我們其實一直跟它面對面的,沒有圍著它轉。爭論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人說:咱們別爭論了,這兒有哲學家,請他來給大家評評理。詹姆士聽後說:好,我們先得說清什麽叫“圍著轉”。如果“圍著轉”是指從它的東面走到南面走到西面走到北邊,諸位,剛才我們就圍著它轉。如果是指從它的左邊走到後邊、右邊、前面,則我們剛才沒有圍著它轉。接著又說,中世紀哲學大師奧卡姆說:遇到矛盾,找出差別。在概念上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當你有了這樣一種追求的時候,在提升邏輯能力上你上道了。寫說理的文章,概念是磚石。磚石沒有棱角,蓋出房子不像樣子。磚石一定有棱有角。當然要蓋好房子,後面的工作還有很多挑戰,但是首先概念要清晰。不能鬍子眉毛一把抓。

下面我們要說的是邏輯。要提升邏輯能力,是不是首先要讀一本《邏輯學》?扯淡。這是中國式教學的誤區,所以我要說句糙話,給個棒喝。邏輯學教材,也可以讀一本,開卷有益,但真正提升你的邏輯能力,可不是靠這本書。為什麽這麽說,它不是知識,是能力。提升它最好的手段就是論辯。在論辯中,你抓別人不合邏輯的地方,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對手哪裡不合邏輯;你也經受別人的挑戰,別人挑你的毛病,唉呦,我怎麽這麽論證,糊塗了一點。如果你從青少年時代開始,就不停地去這麽切磋的話,久了以後,你在邏輯上會變得非常敏感,對不合邏輯的一眼就能看見。你再論證的時候,就會較少犯錯誤。要如此提升。

遺憾的是,我們的中學時代遇到了應試教育,所以我們在這方面沒有鍛煉。我們的古人同樣不大有這種鍛煉,為什麽?因為中國自隋唐就開始搞科舉了,我們都是給人家交文章。當然八股文也有它的文脈,它的邏輯。但是我們在邏輯的維度上很少跟人家爭論。爭論是活的,常常立見高下;文章是死的,不經受別人挑戰。你光告訴我結論不行,為什麽是這樣,你要給我幾個論據。這個論據我不能同意,你還要再次闡述,幾個回合下來,你有沒有破綻馬上就能看出來。文章是定格的東西,其中流行的定式會掩蓋你的邏輯缺陷。跟人家去交換意見,去論辯,就容易發現毛病,這個過程會幫助你提升。這一點,應該是中國古代文明與希臘古代文明的重要差別。

你到圖書館找一本柏拉圖的書,他的書基本上是在敘述蘇格拉底的言行。蘇格拉底就是在不停地爭論,給學生一個命題,你覺得這樣對嗎?學生說對,我怎麽看著不對呢。就開始跟學生辯論起來了。你覺得說謊好嗎?說謊不好。說謊是在一切場合都不對嘛?在一切場合都不對。那麽,一個人病了,他不願意吃藥,太苦,我們把藥放進做的飯裡頭,騙他吃了藥;有時候說謊不是也是有意義嗎?蘇格拉底討論任何事情,都是不停地在跟學生論辨。不是告訴你一個命題,記住它,以後答卷的時候就這麽答,這是唯一答案。我不是要告訴你很多答案,美其名曰知識。我是要提升你的一種能力,你跟我爭論吧。這樣的風氣,在古希臘走到極端,形成了一個詭辯學派。詭辯學派是有它的功能的。蘇格拉底保持著詭辯學派的積極一面,同時又克服詭辯學派這些人沒有理想追求,為辯論而辯論。所以蘇格拉底是一個裡程碑式的人物。蘇格拉底教學法從來是這樣的。這個教學法跟我們的讀經的方法是構成兩個極端。我也不是一味的反對讀經,我樂觀其成,因為當下中國教育搞得這麽糟,可以嘗試古人的一些教學法,希望看到他們能有什麽成果。但是對讀經要不斷地觀察和反省,並且要有另外的參照。看看人家古希臘人為什麽開辟了邏輯的大道。

你有空還可以讀讀穆勒的《自由論》。一個真理,不是把它背下來了,你就掌握了。你需要不斷和人交鋒、論辯,以加深對某個思想的理解。不僅邏輯,文字也是這樣。我們不是要增加知識,是要提升能力,提升邏輯和文字的能力。

我們學習哲學,不是要做哲學家,不是要調換院系去學哲學,而是要通過學習哲學提升自己。我說了概念說了邏輯,下面說發現邏輯上的可能性。有好多事情,邏輯上不是只有一種可能性。就像下棋一樣,他走了這步棋,下面你的選擇有好幾種可能性。很多事情不僅是一步步往前推,你首先應該能發現邏輯上有多少種可能性。有的邏輯上的可能性在現實中不存在。但是你首先要發現從邏輯上到底有多少可能性。你要有個交代,要充分看到邏輯上的可能性。這就要考驗你的認識和分析能力了。只有當你看到了邏輯上的多種可能性,你的選擇是在一個比較廣泛的基礎上的時候,而不是認為只有這一個,你才能找到好的答案。這是一個挑戰。在你展開你豐富想象的時候,與此同時,仍然能嚴格地合乎邏輯,這時候你就獲得了一種邏輯的力量。

王國維的文章為什麽這麽有力量,就是因為他沐浴了中國傳統古典文學的同時,又沐浴了西方的哲學。所以他寫出的文章沒有濫情。我看到很多研究文學的人,談論政治問題,社會問題,不靠譜。就連風格,我們看起來都覺得很不舒服。為什麽這樣呢?他們太濫情了,太不會說理了,思考問題太不合邏輯了。他們的概念都模棱兩可,不清晰。他沒有受過哲學的洗禮。

什麽是文學,文學是在遣詞造句上下了最大功夫的一門手藝。通過學習文學,久而久之,你在遣詞造句上變得遊刃有余,取捨從容。而如果與此同時你又受到哲學的洗禮,你的思想是清澈的,合乎邏輯的。有了這兩個支點,就和僅僅受到文學的洗禮很不一樣了。

我們還要談第三點,歷史。其實各個學科中,和社會學最相似的是歷史學。可以這麽說,歷史學就是研究過去事情的社會學,社會學就是研究今天事情的歷史學。既然是非常之相似,就應該在更大程度上相互借鑒。這件事情在西方做得非常到位。當然是相互的,但是互動中,誰向誰學習更多呢?我的直覺是,在西方歷史學家學習社會學更多。為什麽?因為社會學家提出了更多的理論,馬克思、韋伯、塗爾乾,不計其數的人在理論上的有巨大的建樹。西方現當代史學家,非常注意從社會學吸收理論和方法論的營養。歷史研究的很多方法,也被社會學家借鑒。所以現在你幾乎看不到哪個理論和方法,只被一個學科壟斷。但是我想說的是,歷史學的方法或曰表達方式中,最主要的形式還是敘事。社會學可以有不同風格的作品,沒有數字,文章就不精確,而沒有文字,文章就不深刻。但我還是認為,敘事法也是社會學的首要的表述方式。敘事法是一種古老的表達方式,歷史學使用得最久,著述最多。因此我們要向歷史學作品學習。我們其實都是在努力講出一個真實的故事,這是我們跟虛構的差別,但實際上我們最終也是在營造一個故事,都要尋找和篩選材料,沒有料,你還說什麽呢?

有個優秀出版家,江湖綽號老六,編輯《讀庫》。老六判斷好文章的口頭禪是:有料,有種,有趣。有料,是歷史學和社會學有別於哲學的特質。社會學中也有走抽象的路子,做純理論的人。一方面這不可能是社會學的主流。另一方面,在同學們這個階段,要走“經驗研究”的路子。我從來不說“實證研究”,它是自然科學的路子,我們高攀不上。成功的社會學作品依賴兩個支點:理論發現和事實發現。後者比較容易達到。前者對職業學者都是難乎其難,遑論同學們這個階段。這也是為什麽實驗物理學家比理論物理學家多得多的原因。後者的地位更高,但那條路很難走通。有種,就是有性格,具備一些有衝擊力的、反主流的思想。有趣,你寫東西沒趣的話,誰來看。不幸的是大批的學者,特別是中國的學者,寫出了大批極其無趣的東西。他們為什麽寫出這麽多這麽無趣的東西?他們在寫作品的時候,自己一點樂趣都沒有。鄙人不管寫哪個東西,不管是大書還是小文,都是樂在其中的。偉大的作品的創作過程,一定有趣。如果無趣,就肯定寫不出有趣的東西。世間最偉大的創作是什麽?是人的製造,人口的生產。造人的過程當中沒趣嗎?造人的過程最有趣,所以完成了最偉大的作品。

學歷史學,還有一個非常要緊的收益,就是獲得歷史感。這是非常要緊的事情。經濟學界有句老話,叫陽光底下沒有新鮮事兒,這是一個準真理的命題。陽光底下沒有新鮮事兒?其實陽光底下還是有的。原子彈爆炸,阿波羅登月,人的克隆,這些事不是新鮮事兒?但是博弈場中很多伎倆,還有人類社會中的制度,其實就這麽多方式和內容。更多的新東西發生在科學領域。但是這句話還是有相當的道理。陽光底下既然少有新鮮事,那麽今天你要分析一個事件,你要有開闊的視角,還要追蹤脈絡,看它的前身後世,除了之前的類似事件,還要看前人對當時的事件的分析評判。這樣,你在展開分析的時候,就不單薄,有後盾,有多個參照。你是兩個眼睛看東西,一下能把這杯子抓住。一個眼睛看事物的話,可能一伸手沒抓到,因為沒有縱深感、位置感。

哪怕你做一個小題目,你要看這個小題目的時間,現象,背景,人物,在社會環境中的位置。你的文章可以不過多地講述背景,但是寫這個文章時你腦子裡一定要有背景。因為只有你腦子裡有了“景深”,你對事件對人物才會有較好的把握。明白了背景,你的分寸才可能對頭。你才不是孤立的看待這個事件、這個人、這場博弈,你知道來龍去脈。

我們看到,很多歷史學家是不太有歷史感的。很多哲學家反倒有歷史感,馬克思、雅斯貝斯這樣的人,更有歷史感,當然他們的歷史學知識也非常之淵博。但我們去學習歷史,不是專業乾歷史。專業乾歷史容易見木不見林。吃專業飯,東西要做得精一點。歷史學是很難學的東西,很多題目前人做過了,我要再寫,那當然要寫得更精細了。這樣轉來轉去,最後變得見木不見林,沒有歷史感。不過走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你要真見木不見林的話,你歷史學學得夠深的了。眼下你做一個業餘愛好者,學不了那麽深,所以你不大容易犯人家的職業病。今天的很多社會現象,社會制度,社會文化等等,你主要是關心這個。而回過頭來,你去讀一些歷史學著作,能幫你提升歷史感。歷史感是一個非常要害的素養,有了歷史感,你看這事情就有縱深了,就不單薄,不孤立了。我們要有一種關懷,有認識很多事物、制度的演變的願望,這樣無論在理解還是在表述上,你都會有很大提升。

以上非常綱要地講述了,文史哲是我們學習社會科學的基礎。科學的問題常常有唯一解,我給大家的是唯一的解嗎?我想不是,不管我怎麽拔高,說這非常重要,我給你們指出的路非常重要,但是反過來必須懷疑自己說的東西,我是個懷疑論者。

成才就這一條道?有很多專家興趣很窄,最後做得挺不錯的。比如說數學家陳景潤,人家不關心文史哲。錢鍾書當年數學不及格。需要那麽廣博的基礎嗎?我無言以對。就是窄了,也不是不能成才。你就是講了你的道理,你也不要那麽偏頗,不要那麽狹隘,就認為這道理都在你手裡頭。我承認,有的專家很窄,也成才了,也做了很大貢獻,條條大道通羅馬。

我只是向大家講述這樣一條路線。王國維,太偉大的一個學人,他是靠金字塔型模式,靠將根基伸展開。其實除了文史哲,我們還要注意吸收更多學科的營養。我給大家一個學科的主觀排序。主觀也不光是個人興趣,也是理解,但是理解跟興趣也是交織在一起的。我的排序是這樣的。

生物學。你們是21世紀的人,你們人格的塑造、知識結構的塑造,都是在21世紀完成的。我的重心是在20世紀。20世紀結束的時候,我已經50歲,我的知識吸納器已經不是海綿了。我的人格,我的世界觀,都在20世紀形成。但是就像我這樣一個人,還在瘋狂地閱讀的生物學。我寫了一本寫書,是我的三四本比較滿意的著作中的一本。其實這本書不是我的著作,是我的讀書劄記,這本書的原作的名字就叫《閱讀生物學劄記》。後來出修訂版,更名《神似祖先》。我的這門課“生物學對社會科學的啟示”,在北大一直非常叫座,一直是限定上課名額。我個人的習慣,一門課我講三四輪就不講了,因為在講三四輪的時候教學相長,我就會寫出一本書來。以後這門課就畫句號,就不上了。書都有了,你自個讀去吧,沒必要再上。但這門課不是,一直在上,欲罷不能。

我50多歲的時候僥幸閱讀了生物學。我寫信任論的時候在北京圖書館,翻到一本生物學著作,最後一章談信任。怎麽生物學著作也談信任?我借回家一讀,就走火入魔了,一直到今天。十幾年中,閱讀生物學的數量都是高於閱讀社會科學,我家現在藏有生物學的書將近200本,我讀完了其中的150本。各位,生物學是一定要讀的。

還有心理學。我不是隨便給大家說的,是排序的。生物學,心理學,下面是政治學。中國沒有獨立於政治的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再下面是經濟學,不幸,經濟學才排在第四,你不要那麽高看經濟學,經濟學不是那麽要緊的學科。

再下面說科學史。我是力主中學就應該開科學史這樣一門課。科學史應該是文科理科都要學的。文科的學生,從中掌握科學演進的脈絡,理科學生把它當作一門文科課程來學,因為理科學生最終要到某一個學科當中,但是整個科學史對你們來說,就像歷史學一樣,增加一種整體感。

我們當中更大比例的人,以後不管是本科畢業還是研究生畢業,都會去做實際工作,做公務員,公司的經營,媒體的記者編輯。但是你就是去做實際工作,我在這裡還要強調,要打下一定的文史哲基礎。這樣的話,你就有一些看家本領:你能寫出很精致的文字,看問題更透徹,你的概念是經過縝密思考的,看到了多種邏輯可能性,你還有歷史感,不孤立地看事情。這些能力是安身立命的東西。

下面再給自己論證一下,我同意專家也是人才,但是為什麽我還要給大家鼓吹這個?因為你現在有寬闊的選擇,而日後你的選擇將越來越窄。

作為一個個體,我們在十幾歲的時候可能性很大很大,而且你要知道,你越是一個天才少年,可能性越大。我有時候恭維一個年輕人會說這樣的話,你身上有巨大可能。當然這巨大的可能性有時也挺危險的。

但是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可能性,與時俱退。再過五年、十年,你們還有現在這麽大的可能性嗎?所以我鼓勵,現在讀書的範圍要寬一些。中國人到了美國,人家都說,哎,多喝牛奶,這東西非常好,也非常便宜。但是對大多數中國人,你就是一天一杯牛奶,你不能再多喝。人家可以喝好幾杯,你再多喝,就要拉稀。其實還真的不是人種的問題,是什麽呢?你如果小時候就這麽喝的話就沒問題了,如果你較大年歲才開始這麽喝就不成了。大了,再怎麽鍛煉,鍛煉不出來了。為什麽呢?胃裡有很多很多種酶,必須小時候開發,如果要小時候不開發就開發不出來了。

文化學習上是一樣的,你從來沒有涉獵過哲學著作,你從來沒有涉獵過生物學著作。到了30歲以後才嘗試閱讀這些東西,味同嚼蠟,事倍功半。而相反,如果說現在你涉獵過,開發出一點興趣,未必要讀太多本,讓你到35歲以後可以續上。

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道自己不容易。我教過的兩門課選學的人最多,一個是“生物學對社會科學的啟示”,還有一門課就是“教育社會學”。後一門課上,我在追求一個副產品,因此上的輪數比較多。就是匯集同學們的優秀作業,編成了一本書《科場現形記》。這門課上,我講我的理論,我對教育的看法,成就了一本書《吾國教育病理》。同時呢,要求每個上我課的同學去深入地調查一個個案,調查某種教育現象,寫出一篇報告。在我的指引下,很多同學寫出很好的作業。你現在18歲19歲,你大段的日子在做什麽?受教育。工廠裡的事,部隊裡的事,官場裡的事,你不知道。教育對你來說卻是親身經歷,是你知道最多的,你形不成一點看法?你學了這麽多理論,這麽多方法,你對自己的教育經歷形不成一點看法,做不出一定的分析,這是說不過去的。要通過它來鍛煉自己和判斷自己。

這點和好多老師也不一樣,很多老師巴不得讓學生很快就成小大人,一味注意追蹤學者們做什麽題目,然後跟他們靠攏。靠來靠去,完全沒有了自我。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題目。不做小大人,珍惜一個少年的敏感。

(本文系作者於2016年11月7日在北大社會學系的演講。澎湃新聞刊發時有刪節。)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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