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徒末路：高分榜上的謊言

回首 30 年前，遊戲業界最耀眼的明星不是主播，不是職業選手，也可能不是那些嶄露頭角的製作人。取而代之的，是高分榜上一個個金燦燦的名字。

在互聯網崛起之前，遊戲結束時那精致的計分界面，恐怕是玩家們彰顯自身成就和實力的唯一途徑。當你跨過開發者設置的重重門檻時，興許還能發現他們留下的彩蛋，這被視為一種無上的榮耀。

然而，過去速通和爬榜的成績不一定非得在公開場合記錄。有時只需將相關照片，郵寄給開發商或第三方機構便能獲得大眾認可。即使是“拚接視頻”這種最常見的作假手法，也很難被第一時間查證。正因如此，一部分黃袍加身的老勇者，時至如今才被發現是虛假的皇帝。

30 多年來，高分榜上充斥著謊言。

遲來的正義

1982 年，托德·羅傑斯（Todd Rogers）成了一個響亮的名字。

這個來自佛羅裡達的小鎮青年，在競速遊戲《Dragster》中跑出了 5.51 秒的成績。他用寶麗來相機拍下照片，接著郵寄給了當時的發行商動視。沒過多久，數據就被刊載在官方的讀物中，之後又陸續出現在認證機構“雙子銀河”和吉尼斯世界紀錄的榜單上。

除了羅傑斯，還有不少人聲稱自己跑出了 5.51 秒

30 多年來，5.51 秒成了一座無法越過的“高山”，但山峰處卻是一個狡猾的騙子。

在《Dragster》中，玩家需要控制離合器，隨著賽車速度的增加迅速切換檔位，對時機的把控相當嚴格。遊戲的評價在當時褒貶不一，不過由於玩法新奇，關注度並不算低。

羅傑斯借機收獲了一些名聲，又在 Atari 2600 的《Skiing》和《Stampede》裡取得高分，一舉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帶薪職業玩家”。他後來不僅出沒於各大遊戲雜誌，還成了“美國國家電子遊戲團隊”的主要人物，在 2008 年時以“遊戲五王”（Five Kings of Gaming）的身份，給洛杉磯的流浪漢們發放救濟。

羅傑斯成了遊戲雜誌上的紅人

最初並沒有人懷疑羅傑斯的實力，動視為了提高遊戲熱度一直給 5.51 秒的成績背書，甚至連《Dragster》的作者都出面證實了真實性：“（我們）要求玩家提供一張攝有電視螢幕的寶麗來照片。那時還沒有互聯網，也沒有 PhotoShop，偽造照片是非常困難的。”

不得不說，這些側面證據曾一度使人放下戒心。但問題在於，除了他們的一面之詞外，直到今天我們也無法看到那張“高分照片”的原件或副本。再加上羅傑斯打破世界紀錄的頻率實在太快，當其名下“世界第一”的獎杯數量增長到 1700 個時，人們漸漸察覺到：有些成績根本就經不起推敲。

例如，羅傑斯在《大金剛》裡拿到了 1500 萬分，第二名卻只有 100 多萬分。他在《Centipede》裡創下的 6500 萬分成績，比排行榜次席的 58149 分高出幾個數量級，想想就知道存在貓膩。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再加上負責認證的雙子銀河態度曖昧，很大程度上屬於死無對證。

讓人沒法預料到的是，曠日持久的舉證居然跨越了 36 年時間，直到去年才宣告結束。而遲來的正義，還是藏在 5.51 秒這個玄妙的數字之中。

2017 年 3 月，一位名叫科齊爾（Eric Koziel）的工程師提交了一份報告。其中寫到，即便使用輔助工具逐幀操作，通關《Dragster》的最快速度也只能縮減到 5.57 秒。而就算是想要打出這個“次一點”的成績，操作的誤差也不能超過四分之一秒 —— 羅傑斯顯然撒謊了。

在《Dragster》中，目前人類能跑出的最好成績是 5.61 秒

這份報告還進一步剖析了達成 5.51 秒的條件，那就是“提前 1 幀開始比賽”。雖然初衷僅僅只是為了提醒其它速通玩家，不要去浪費時間挑戰不存在的極限，但它很快就被一些資深玩家用於實機驗證，其中提及的模型和實際情況完全吻合，成為了非常關鍵的證據。

羅傑斯的反擊，是宣稱“這幫書呆子根本不懂《Dragster》”。他聲稱遊戲中大約有 9 種換擋方式，自己在 1 個小時內就能演示出 650 種不重樣的駕駛風格。

但有趣的是，他根本沒法當著群眾的面兌現狂言。不僅如此，雙子銀河前雇員的重要證言也在 2012 年時被扒了出來。

原來，有人在論壇中發表了一席長文，爆料那些成績的認證人都是“80 年代早期的紀錄保持者”。由於當時不需要視頻證明，不少數據都做了假，等同於監守自盜。

其中“動視先生”托德·羅傑斯尤為惡劣。最搞笑的，就是通過修改代碼抹除了競速遊戲《Barnstorming》的所有障礙後，直飛終點的速度居然還是比不過他。

一時之間，羅傑斯的所有紀錄被各大機構抹除，這起事件也成了爬榜和速通作弊者相繼落馬的開端。凱文·德登（Kevin Durden），是下一個引起風波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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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面人

幾個月前，凱文·德登試圖在公開場合複現一項世界紀錄：比所有人更快的打通《夢幻之星》。但最後的成績略顯尷尬，相比他此前被社區驗證、收錄的影像，這次整整慢了 8 分多鍾。

這對於那些花數年時間鑽研最佳路徑的人而言頗為異常，幾秒、甚至幾十秒的誤差都是可以接受的，8 分鐘的確是個太大的數字。懷疑的聲音接踵而至，有人反覆將德登的通關視頻看了幾十遍，接著起草了一份問題清單。

人們質疑的內容，包括但不限於運動中的奇怪停頓，顯著的重影和視頻質量浮動，以及計時器的啟動時間。

雖然普通玩家乃至老手都很難看出端倪，驗證它們需要非常專業的知識。但較為直觀的證據是，當德登進行複現時，遊戲反饋明顯晚於他擺弄搖桿發出的聲響。而到了“世界紀錄”的那段視頻中，情況就反過來了。直到螢幕中的角色有所反應，你才能聽到手指的敲打聲。

還有一個匪夷所思的狀況，是敵人的行動邏輯總向著玩家有利的方向發展，暴擊等隨機行為也顯得頻次過高，很可能是借助了 S/L 大法。

德登的世界紀錄視頻（中）有重影

沒過多久，社區的版主們就發表了一項聲明，決定細致的調查此事：

我們一致認為，如果只是把清單中的問題單個拿出來證明不了什麽，但若是把它們整合起來，這項成績就顯得非常可疑了……每個問題都會逐一索要解釋……值得注意的是，那名參與者面對我們的質疑 100% 的冷靜和配合，他從不為自己辯解，不擔心自己的名聲。

作為一個千夫所指的嫌疑人，德登的心態的確夠好。他在社區中始終秉承著開放的立場，也非常願意重新驗證每台電腦，並通過設置多個攝影頭來證明清白。他還在一份公開發言中表達了自己對《夢幻之星》的喜愛。這些親善的舉動，逐漸使得有人和他站到了同一戰線。

人們紛紛猜測，會不會僅僅只是因為運氣太好呢？

但只有嫌疑人自己心裡清楚：他是個騙子，根本就沒有什麽世界紀錄。

眾所周知，一部分遊戲缺乏計時和計分功能，玩家們往往需要借助外部工具來證明成績。德登認為這是自己混淆視聽的優勢，他一面在公開場合表現得通情達理，背地裡卻將社區的調查指控為一場陰謀，想要獲得更多的支持者。

事情最初進展得相當順利，德登很快就回到了直播打遊戲的“日常狀態”中，一切就好像從未發生過 —— 直到兩位調查員攪黃了計劃。

事件的起因，是負責審查問題視頻的 cyanveo，陸續接到了很多社區成員的私信，有人反映德登私下裡會發一些近乎於騷擾的“洗白信息”，試圖讓人們相信針對自己的指控子虛烏有。雖然這些人也不認為他的“故事”完全可信，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扳倒這個騙子還需要更多證據。

在這一點上，cyanveo 確實處於劣勢。即使自己對《夢幻之星》相當熟悉，但由於整個系列的系統過於龐大，他一直沒能查出明顯的問題。直到有一天換位思考才意識到：“我（之前）忘了地圖不會在 Boss 戰時消失，他在剪切視頻時可能不會留意動畫是否對齊。所以我只是開始檢查那些高難的 Boss 戰，接著發現了一些很明顯的拚接點。”

在德登的世界紀錄視頻中，菜單前後兩幀的角色名變了

面對實實在在的證據，德登嚇壞了。但這個處心積慮的騙子仍然留有後手，他遊走於 Reddit 和 Discord，帶著兩三個僅剩的支持者維護謊言。

在過去的幾周裡，我的《夢幻之星》系列世界紀錄（I、III和IV）的真實性受到了一些質疑。我堅持認為，之前上傳的每一個視頻都是合規的，並且之前和現在都完全願意承認，基於每次速通和流傳輸，某些視頻在技術上有不一致的情況……話雖如此，我將不再參加 2019 年的 RPG Limit Break，因為我和我的家人在 Twitter 上收到了匿名的死亡威脅。

雖然看似如此的義正言辭，但他後來在向外媒 Vice 闡述事由時，卻開始重傷調查者，表示整個社區“串通一氣”來詆毀自己。另一方面，受到威脅的並非他自己，而是上傳“作假視頻”的其它主播們。也正如德登言語中彰顯的憤恨態度，他很快就展開了報復。

具體方法，是刪掉自己 Twitch、Youtube 和所有平台的通關視頻，然後公開質疑 cyanveo 手頭資料的真實性，可謂是打了一記七傷拳。更神奇的是，他還到 UpWork 雇了個視頻編輯的軟體工程師，要求他將自己的“世界紀錄”視頻剪得完美無缺，作為倒打一耙的證據。

“匿名用戶”拒絕接受採訪，接著刪掉了账號

用一個謊言彌補來另一個謊言，往往只會產生更大的漏洞。儘管這位軟體工程師扮演“匿名用戶“和德登演了一出好戲，但“新視頻”的拚接痕跡似乎更為明顯，人們很快就開始懷疑內在的動機。

而接連的公關失利，也導致再沒人相信他的鬼話，德登只能灰溜溜的留下自己最後的辯詞：“我有非常嚴重的精神問題，會導致自己公然行騙和撒謊，然後輕易的接受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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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天才

作為一個“新騙子”，凱文·德登從亮相到落馬也不過兩三個月時間，不得不感歎調查員在背後付諸的巨大精力。但他的作案時間也確實有些欠缺考慮，因為在其犯事前不久，一位曾被《牛津美國》雜誌譽為“最偉大街機玩家”的“老騙子”才剛剛落網，整個社區的神經極為緊繃。

老騙子叫比利·米切爾（Billy Mitchell），對於看過電影《像素大戰》的玩家而言可能有些印象，一頭落肩長髮，胸前還系著印有星條旗的領帶，甚是高調。不過，雖然他是個騙子，但同樣也有著不錯的遊戲天賦。

比利·米切爾

米切爾最早並不是一名遊戲愛好者，因為看到周身的朋友都在玩街機，才萌生出通過遊戲來獲得關注的念頭。於是在 1982 年，他打出了 874300 分的《大金剛》世界紀錄。

在隨後的數十年中，他又陸續刷新了《吃豆人小姐》《大金剛 Jr.》《漢堡世界》的世界紀錄。最為耀眼的時刻，還屬在《吃豆人》中 3333360 分的壯舉：由於機能所限，理論上這就是最高分了。

1999 年，TGS 授予米切爾“世紀最佳電子遊戲玩家”的稱號，南夢宮的創始人中村雅哉也上台為其頒獎。每隔幾年，就有一部關於他的影片上映，諸如《追逐幽靈：超越街機》和《街機之王》，可謂是風光無限。

但事情的轉折，也恰好被 2007 年的紀錄片《金剛之王：一手硬幣》給全程錄製了下來。

故事起始於一名落魄工程師，史蒂夫·威比（Steve Wiebe）失業後購買了一台《大金剛》的街機。基於豐富的數學知識，此人很快就摸清了遊戲中可被利用的模式，隨後創造了 1006600 的高分。

《金剛之王：一手硬幣》

眼瞅著風頭被新人蓋過，米切爾當然是坐不住了。他派了兩名裁判去調查威比的街機，隨後宣稱機器並非原版，分數可能遭到過篡改。這也導致雙子銀河一直未能認可威比的成績，兩人就此結下了梁子。

於是在 2005 年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場比賽中，威比叫囂著要米切爾接受挑戰，還當著觀眾的面打出了 985600 的分數。但後者卻當了縮頭烏龜，只是在賽後郵寄了一盤低質量的錄像給賽事主辦方，聲稱自己獲得了更高的 1047200 分。更匪夷所思的是，他還順利通過了雙子銀河的認證。

這背後其實牽扯到一系列腐敗問題，當時的米切爾可謂影響力巨大，圈子中到處都是人脈。負責審查的工作人員不僅無視了錄影帶的畫面、聲音等諸多問題，還宣稱遊玩過程中有放水的嫌疑。

然而，威比後來又自己的車柯瑞打出了 1049100 分的成績，迫使米切爾提交了兩盤更高分的錄影帶 —— 這麽一來二去，有人覺得不對勁了。

米切爾的馬腳，在 2007 年微軟的“吃豆人世界錦標賽”上就初現端倪。總共八名參賽選手，他最後排名第八，根本看不出是造就過 3333360 分的水準。而且巧合的是，給他審核最後那兩盤《大金剛》錄像的人，正是文章開頭提到的羅傑斯。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可一點都沒說錯。雙子銀河的其它成員反覆驗證後發現，米切爾的《大金剛》和原版《大金剛》不太一樣，最大的區別，就是畫面中未包含“棋盤過渡圖像”。

原版《大金剛》的場景轉換，明顯可以看出從右至左的痕跡

簡單來說，原版《大金剛》在轉場時，畫面中的元素是從右至左慢慢“刷出來”的，而米切爾的錄像中沒有這種過渡，更貼近 MAME 模擬器。

事情至此就很明了了，模擬器不僅能夠調節遊戲的速率，使得難度驟然降低，光是一個實時的 S/L 功能都能讓玩家取得巨大優勢。只要有耐心，幾乎沒有什麽分數是拿不到的。

另一個讓人們篤信“作了弊”的證據，是錄影帶中的遊戲畫面更像直接輸出。要知道，從一台古老街機裡提取畫面需要極其複雜的設備，因此大多數《大金剛》的分數都是現場打出來，或是由攝影機屏攝的。

米切爾的改版《大金剛》，圖像直接刷新

前《大金剛》的世界紀錄保持者科普蘭（Wes Copeland）看得更加仔細，他通過提取數據，指出米切爾“越過障礙”的得分比例明顯高於“錘子砸怪”的比例。錄像裡出現的木桶數量過多，有可能是通過 S/L 的方式“刷出來”的。儘管這可以用運氣來解釋，但它同樣是扳倒騙子的一枚重要砝碼。

面對鐵證，米切爾的最後一搏，是雇傭了第三方複查錄像。但最終的審查結果其實差別不大，他的數據隨後也被吉尼斯世界紀錄清除，並被剝奪了再次提交分數的權利。

2018 年 11 月，米切爾在 Twitch 直播中獲得了 1050100 的《大金剛》得分。但此舉已然難以挽回人們對他的尊敬，一位傷心透頂的粉絲留言到：“問題從來不在於他的能力，無論他是不是蒙上眼睛，用一隻手來複現分數。唯一需要回答的問題……是他為何要歪曲自己的玩法？”

幾位騙子的結局令人唏噓，羅傑斯拒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在去年接受主播 Tipster 的採訪時仍然閃爍其詞，接著就銷聲匿跡了。德登幾乎停用了所有的社交账號，但 Reddit 上仍然留有他作案的痕跡。米切爾繼承了父母的餐館，雖然不擔心吃飯的問題，但在遊戲圈恐怕再難建樹。

冗長的淨化行動就此告一段落，但高分榜上的謊言仍未完全清除，正如雙子銀河的一段聲明所述：

任何一個願意誠實審視自己過去，並且渴望改善的人，都可能會發現事情變得混亂和令人不適。我們在這場爭議中又被打了一劑重藥。然而，我們知道這是使評判走向精準的必要條件。我們也明白，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必須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