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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包法利夫人回到了我們身邊

本文選自即將出版的《無限頌:談文學》,本書是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菲利普·索萊爾斯百科全書式的文學隨感。原文標題為《艾瑪?包法利》,最早收錄於《女人們》(伽利瑪,1983)。《無限頌:談文學》譯者劉成富, 丁午昀, 段星東。

設艾瑪·包法利回到了我們身邊。她一百二十五歲了,但永遠是三十歲的樣子,永遠那麽美麗、性感、神秘。她對理想的追求或許沒有成功,但始終堅定不移。外省人都去了巴黎。夏爾,作為街區的醫生,在診所裡聊以度日。人們議論紛紛,說小貝爾特不是他的。他不再希望從艾瑪那裡得到滿足,每次只要他一接近,她就會馬上偏頭疼。艾瑪對他冷冰冰的,吃飯時陰沉著臉,什麽甜言蜜語也不能博她一笑;她從不放過任何挖苦他母親的機會。那個藥劑師,他發了財。那個時髦的婦科醫生,在豪華住宅區有一個診所。他還是黨內有影響的成員。誰不認識奧梅(M.Homais)先生呢?他出入政府,時不時地在各類周刊上發表文章。他捍衛科學的前途,不懈地進行著思想啟蒙之戰。當然,在刊物上發表的那些抨擊性文章的矛頭,不再指向“羅耀拉的先生們”了,且時不時樂意去接觸那些人,就像在永鎮輕狂的青年時代那樣,他的抨擊性文章反對的是大型壟斷集團、泛濫的跨國集團、美帝國主義、民族性的消失。然而,他很謹慎。他沒有理由去進行不加區別的民族化。他對新事物的熱情前所未有,卻忘了畸形足人手術失敗的悲慘事件……現在,他感興趣的是生物學。是基因,是無性繁殖,是移植術,是各種物質的奇妙混合,這些或許最終會創造出新人類。這就是他所謂的“狄德羅神奇唯物主義”,而狄德羅是他最愛的作家。他在一篇振聾發聵的文章中寫道:“繁衍責任轉移的最後一個階段難道不激動人心嗎?從上帝傳給神父,神父傳給王子,從立法者傳給夫婦,夫婦傳給女人。”然而,他的妻子,雖然是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在這一點上卻有所保留,就好像一對夫婦儘管前衛大膽,但總體上還算得體一樣。而他本人活力四射,喜歡高談闊論。他的四周圍繞著光環,散發著煉金術的氣息。他讀過弗洛伊德的論著,他(當然)也同意此人的觀點;但他卻暗地裡欣賞榮格的作品,對於這個人,我們說什麽都行,是唯靈論者也好,不是唯靈論者也罷,但不管怎樣他都是個大幻想家。毫無疑問,儘管為重返歷史潮流做出了艱難的努力,(你們要知道他們為伽利略重拾名譽是在二十世紀末!)羅馬教廷一直是倒退的。它的影響已完全喪失,至少是在文明的國家,我不會跟你說非洲或拉丁美洲,或者落後的西班牙人、愛爾蘭人或波蘭人……這位來自東方的最後一位教皇,我認為,就像來自東方的朋友們說的那樣:只可能是蘇聯或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間諜。過去的老對手,知識狹隘的布爾尼賢神甫被打倒了,在郊區一座昏暗的修道院裡走完了他的一生。儘管奧梅是左派,但他並不是宗派分子。還差得遠呢。他譴責各種形式的極權政體,其中包括俄羅斯人,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阻礙了科學。奧梅敬重他的政敵瑪克·奧萊爾(Marc Aurèle)的立場,因為他至少是充滿人道精神的理性主義者和反基督教者。儘管導向完全相反的用途,但他們對基因工程的觀點是一致的。不管怎樣,奧梅有時候仍然發現自己在思考一些可怕的問題,而這些問題,他認為自己絕對不可能想到。比如說,納粹,儘管人們對此議論頗多,他還是認為納粹是有膽量的……也許,他們只是按照(事情發生了)“瘋狂先驅者”的標準在行事罷了……人類難以置信的膽怯讓他厭倦,未來本可以更加開闊,每當有這種感覺的時候,他的頭腦中就會產生這些稍縱即逝的念頭,或確切點說,是一些思想感受……他喜歡說:“我是一個幸福的實證主義者。”每個月,他都為艾瑪免費診斷一次,給她進行長時間的檢查,為她開一套針劑,隨她自由支配使用。他們談論夏爾的笨拙,而夏爾到最後也沒有出人頭地,還漸漸變得乖戾,尤其是在他母親去世之後。奧梅說:“最終是一個古典俄狄浦斯情結的例子。”艾瑪表示同意。她很早就發現了夏爾的強迫性精神病,經過了四年的觀察分析之後,她會笑著談論他的癔症……這並不妨礙事情像以前那樣繼續。萊翁是中立偏右的反對派年輕議員,羅道爾夫是個有影響的文學評論家。艾瑪不再同他們在魯昂的教堂約會,而改在了“小園地”或是利普的房間裡。有時,晚上還會在轎車裡親熱一陣。幾年前,羅道爾夫瘋狂地熱衷於交換性夥伴,他把艾瑪帶到色情聚會上,這種聚會受歡迎的程度有時超出想象。為了取悅羅道爾夫,艾瑪一開始很有興趣,但她很快就厭煩了。不論人們說什麽,金錢之事永遠是唯一的話題。艾瑪非常崇拜福樓拜,雖然她也很喜愛狄德羅與司湯達,然而他們兩個人在《家中白癡》(L’Idiot de la famille)(雖然他們二人均未讀過此書)中發現,薩特對可憐的居斯塔夫的病症做了精彩的分析闡述……羅道爾夫也這樣認為。福樓拜的情況很典型。很清楚。有點可憐。當他們想到那些反對小說的訴訟時,就樂不可支,就像想到了中世紀一樣。那些人真是可笑而保守,難道不是嗎?這種偏見在今天,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已經沒有審查了。非常明顯。檢察官厄內斯特·皮納爾很久之前就被撤職,甚至在西部的選舉中也遭到了排擠。律師瑪麗–安托萬–朱爾·賽納爾,人們沒有忘記她的辯護詞;她離司法部長的位置越來越近,這是正義……羅道爾夫總是難以預料,而且他的評論非常細致,他喜歡說:“你注意到了嗎?福樓拜被無罪釋放是因為他的社會出身,是因為他醫生父親的名望。若是在今天,他應該會被判刑吧?”被新聞界集體攻擊?面對這樣的反常現象,人們笑了……福樓拜在描寫艾瑪對羅道爾夫萌生愛情的同時,又描寫了農業促進會的景象和牲畜的嚎叫聲,艾瑪對此有點不滿。她覺得這一段有點繁重,表現出的是人為的幽默。羅道爾夫指出:他那右翼無政府主義的一面,應該被稱作不知悔改的小老頭的低級趣味。然而艾瑪,卻總喜歡和萊翁一起乘船出遊,多麽和諧;坐在拉上窗簾的豪華轎車裡兜風;旅店的場景……她認為對教堂的描寫已經過時了:“教堂像一個巨大的客廳,環繞在四周;傾斜的拱頂,是為了在陰影中收集她對愛的懺悔;彩繪玻璃窗閃著光芒,是為了照亮她的面龐;香爐中燃起香火,是為了讓她在熏香的煙霧之中顯得像個天使。”(奧梅每次讀到這一段,都笑得前仰後合;他在其中看到了一種可怕的嘲諷,同時也看到了福樓拜幼稚的征兆,“未了結的俄狄浦斯”情結。)當她讀到下面的句子時,還是會顫抖起來:“她突然開始脫衣服,她扯掉胸衣上細長的束帶;帶子像滑動的遊蛇一樣在她的腰際發出噝噝聲響。她光著腳,踮起腳尖再次去確認門是否已經關上,然後,她一個動作,就讓所有的衣服落到地上;——她臉色蒼白,一聲不吭,表情肅穆,她撲到他的懷裡,久久地戰栗著。”

艾瑪發現,現在人們已經不再這樣描寫了……即使法語正在這個世界上退化,也不必驚訝。沒有哪個當代作家有這種聯想力。一個都沒有!當然,某些元素已經過時(儘管她每次重讀這一段的時候,都有在幾秒鐘之內穿上胸衣的欲望),然而這種格律,這個分號和這個連接號帶來的迷惑力量……我們感受到了一切,不,只是在這種風格的巧妙斷續中……“某種極端的東西、模糊的東西、陰森的東西。”……尤其是:“與其說她成了他的情婦,不如說他主宰著她……這種腐化因為其深度,也因為被掩飾而變得幾乎與物質不沾邊,而她是從哪兒學到這種腐化的呢?

實際上,儘管“穿戴”著各種現代解放思想,艾瑪還是艾瑪……在這樣意外的發現面前,是一樣的反思,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憤怒和一樣的失望,很奇怪,只有文學記錄下了這一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名副其實的男人……沒有男人!一個都沒有!全是些傀儡、懦夫、愛吹牛皮的人、蠢貨……在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中,艾瑪得出了同樣的結論,這個令人絕望的乏味結論……他們沒有任何堅定性……除了在行動的時候,他們的獸性和空虛都暴露了出來……此時此刻,他們的目光令人恐懼……確實,他們的根已經腐爛……說到底,他們都是虛假的艾瑪……是騙子……是虛假的表象……為什麽一定需要他們呢?就這麽確定嗎?總之,只有奧梅是真正嚴肅的;但是他太平庸、太狹隘,你可別說他是可親的,他要是有點野心就好了……艾瑪對FAM的宣傳變得敏感起來……她遇見了貝爾納黛特……她們雙雙墜入情網……一段同性戀情開始了……然而,並非如此,實際上也不是這回事……而且艾瑪也很快就懷疑貝爾納黛特只是在打她版稅的主意……難道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幻覺嗎?奧梅給的安眠藥就在那兒。她吞服了藥片,希望能被及時搶救過來,並刺激羅道爾夫,讓他在她的床頭,對著她那張垂死的臉求婚……然而羅道爾夫卻毫無反應……他堅持不與自己妻子離婚……儘管她為他付出了許多、犧牲了許多,但他不願意把自己獻給她一個人,他希望繼續那種不斷被外遇打擾的、平庸的夫妻生活……誰知道呢,他也許會將自己的殘酷行為和無意識進行到底,直到讓他的妻子再次懷孕……逼迫自己,讓她再生個孩子……瑪麗·居裡(Marie Curie)也經歷過這些折磨……這位頭腦清晰的天才……但情感卻極豐富……埃瑪麗· 居裡,受蹩腳情人的毒害……朗之萬(Langevin)……徒勞的天使(L’ange vain)……

艾瑪不死。她撫養了兩個女兒:貝爾特和瑪麗,心理懷揣著復仇:也許在某一天……不久之後……全面爆發……

索萊爾斯《無限頌》系列

《無限頌:談文學》(即出)

【法】菲利普?索萊爾斯 著

劉成富 丁午昀 段星東譯

對於才華橫溢的索萊爾斯而言,談論任何事物都不在話下。在《無限頌》一書中,針對藝術家以孤獨聞名的論點,索萊爾斯的辯論堪稱極致,而其討論的話題也各式各樣、毫不重複——戴安娜、五月風暴、塞尚、培根、畢加索、德波、普魯斯特、莎士比亞、卡蜜兒、蓬熱、巴塔耶……這部作品裡匯集了使徒索萊爾斯的研究、論文、序言以及演講。索萊爾斯似乎要建造一座文學堡壘,使其可以對抗幽靈般的“對手”。僅僅是書的內容就足以令人頭暈目眩,而那麽多的引用更讓人遲疑是否要讀進去。本書是《無限頌》談文學的部分,談論了包括莎士比亞、荷爾德林、馬拉美、普魯斯特、蘭波在內的眾多文學大家,體現了作者對這些大師的深刻理解和個人的思想洞見。

《無限頌:談思想文化》(已出)

【法】菲利普?索萊爾斯 著

劉成富 房美 譯

對於才華橫溢的索萊爾斯而言,談論任何事物都不在話下。在《無限頌》一書中,針對藝術家以孤獨聞名的論點,索萊爾斯的辯論堪稱極致,而其討論的話題也各式各樣、毫不重複——戴安娜、五月風暴、塞尚、培根、畢加索、德波、普魯斯特、莎士比亞、卡蜜兒、蓬熱、巴塔耶……這部作品裡匯集了使徒索萊爾斯的研究、論文、序言以及演講。索萊爾斯似乎要建造一座文學堡壘,使其可以對抗幽靈般的“對手”。僅僅是書的內容就足以令人頭暈目眩,而那麽多的引用更讓人遲疑是否要讀進去。本書是《無限頌》談思想文化的部分,涉及領域之多、涵蓋範圍之廣令人歎服,其中討論中國思想文化的幾篇更是展現了作者廣博的學識和對中國文化的獨到見解。

《無限頌:談藝術》(已出)

【法】菲利普?索萊爾斯 著

劉成富 吳雨晴 譯

對於才華橫溢的索萊爾斯而言,談論任何事物都不在話下。在《無限頌》一書中,針對藝術家以孤獨聞名的論點,索萊爾斯的辯論堪稱極致,而其討論的話題也各式各樣、毫不重複——戴安娜、五月風暴、塞尚、培根、畢加索、德波、普魯斯特、莎士比亞、卡蜜兒、蓬熱、巴塔耶……這部作品裡匯集了使徒索萊爾斯的研究、論文、序言以及演講。索萊爾斯似乎要建造一座文學堡壘,使其可以對抗幽靈般的“對手”。僅僅是書的內容就足以令人頭暈目眩,而那麽多的引用更讓人遲疑是否要讀進去。本書是《無限頌》談藝術的部分,涉及了塞尚、畢加索、弗朗西斯·培根、石濤等藝術大師,從這些大師的藝術作品出發,探討背後蘊含的文化。

菲利普·索萊爾斯( Philippe Sollers ,1936—)出生於法國波爾多市。法國當代著名小說家、評論家、思想家、結構主義的思想先鋒之一,與羅蘭·巴特同為結構主義代表人物。代表作有《天堂》《女人們》《遊戲者的畫像》《例外的理論》《無限頌》等。

編輯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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