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強子突然剪去了自己標誌性的卷發，對我說：“兄弟，我決定去當兵了，明天去體檢。”
“你瘋了？沒事找罪受？”
“沒啥。覺得太無聊了。”
就這樣，強子一隻腳踏進了軍營。臨走的那天，強子哭喪著臉對我說：“哥們，我後悔了，我們這批要分到消防去了。”
“有啥不一樣的嗎？不都是當兵？”
“你懂啥，消防是養兵千日，用兵千日。哎，以後沒好日子過嘍。”
新兵訓練結束後，強子分配到了Y城的D區消防大隊，D區是Y城最大的一個區，城鄉結合，構成複雜，因此強子他們是最繁忙的隊伍。
一天下午，強子準備回宿舍休息的時候，一陣警鈴響起，強子遠遠地看到班長跑過來：“強子，趕緊的，火警，走！”
當強子他們風馳電掣趕到樓下時，火勢已經非常之大。起火點在13樓，屬於最難的高層救援。因為大火，電梯不能使用，只能爬樓前進。雖然爬樓是他們的日常訓練，但是背著幾十斤的裝備上13樓，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第一次進火場，強子心裡還是十分的膽怯，小腿肚子不自主的打顫，強子一遍遍地檢查自己的裝備，生怕忘了什麽。班長則顧不得那麽多，簡單整理就衝了上去。
強子深吸了一口氣，緊跟班長的身後。強子不知自己是怎麽堅持上的樓，隻感覺天旋地轉，但容不得喘口氣，又要破拆大門，防盜門結實厚重，拆起來費時又費力。大門打開之時，火苗像是解鎖的惡龍迎面撲來，強子能感受到炙熱的火苗烘烤著自己的皮膚，頓時手忙腳亂，將平時的訓練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在想自己該先邁哪隻腳。這時班長朝強子頭盔上敲了一下：“別慌，跟我走。”強子頓時清醒了過來，穩住自己，衝進了火場。
屋內濃煙滾滾，強子只能摸索前進，逐屋搜索，當強子摸到次臥屋門時，門內反鎖，班長二話不說，撞開了大門。隱約之中，強子看到床上有人，強子跟班長一人抱起一個，立刻衝出了火場。
屋內是祖孫兩人，強子搶出的是小孫女，班長搶出的是奶奶。當強子看著急救人員把小女孩推走的時候，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是強子第一次出火警，很累，但心裡很安慰。
在強子歸隊的路上，卻接到了噩耗，老太太天跟小女孩因為吸入了太多的煙霧，搶救無效死亡。強子的心頓時跌進了冰窖，胃裡一陣翻滾，吐了一車。強子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蒙了強子一臉。班長安慰強子說：“咱們乾消防的，早晚都要面對，這是劫數啊。”
事後消防推出了火災起因，老太太在煤氣灶上燒水，沒有及時關火，引燃了桌上的抹布，接著引起了大火，釀成大禍。但是家屬卻不認同，口口聲聲說這是故意縱火，她們是讓人害死的，要求消防隊重新調查。
強子他們雖然表示遺憾，但事實就是事實。
數次的要求無果後，家屬竟然將矛頭指向了消防隊，指責他們救火不及時，沒有盡到責任與義務，浪費了納稅人的錢財，三番兩次來到中隊鬧，不勝其煩。
事發後一個月，強子在車庫整理器材，班長走了進來：“強子，發現最近安靜了沒？”強子不解其意，班長繼續說道：“那家人不是好久沒來了呀。”強子還是一臉的茫然。
“哎，作孽啊。” 班長歎了一口氣，“你不覺得怪嗎？人睡得再沉，這麽大火，不能沒反應吧？一般人家睡午覺哪有把門內反鎖的？而且躺在床上整整齊齊，一點掙扎的痕跡都沒有？”
強子一激靈：“你是說，這裡面有問題？”
“對。”班長剛從警察局回來，帶來了最新的調查情況。法醫從屍體中發現了安眠藥成分，引起了警察的懷疑，事後經過走訪調查，發現這場火並不簡單。這家的老太太是個爛賭鬼，在外面欠了很多錢。這次來到兒子家來躲債，兒媳很是厭惡。那天婆媳大吵了一架，老太太氣不過，便帶著孫女服了安眠藥。
我聽了強子的講述，內心驚詫不已：“這老太太也是作孽啊。虎毒還不食子，那是她孫女啊。她圖啥呢？”
“這老太太為了要錢，自殺過好多回了，家裡人都見怪不怪了。其實啊，她吃的安眠藥根本要不了命，只是要挾罷了。沒想到忘了煤氣灶上還燒著水，就這麽沒了性命。”
我們倆一陣長久的沉默：“我們能救火，但救不了人心啊。”
-2-
現在跳樓已經成為一種“潮流”，失戀跳樓，討薪跳樓，維權跳樓。每當遇到跳樓事件，強子他們就要忙活一陣子。
那是一個沉悶的九月。強子正準備吃晚飯的時候，警鈴再次響起，強子抄起一個饅頭塞進了嘴裡，鑽上了車，班長淡淡地說了一句：“橋南又出事了。”這些年，國家推進棚戶區改造，整個城市成了一個大工地，橋南是Y市的改造重點，計劃將這裡建設成為新的商業區。拆遷是一個極大的工程，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大小事故層出不窮，強子往那出了好幾次警，可以說是熟門熟路。這次則是一個拆遷戶不滿，爬上了塔吊。
強子抬頭望去，一個人坐在了塔吊的中間，距離地面十幾米，旁邊是一棟未完工的大樓。王經理簡單介紹了情況：“塔上的人姓黃，是個殘疾人，大家都喊他黃拐子。低保戶，也是一釘子戶，開發商受不了他的漫天要價，胡攪蠻纏，決定更改線路，從他們家繞過去。這小子不幹了，爬了塔吊，非要拆他家的房子不行。”
事不宜遲，隊長隨即分配了任務，一隊在塔吊下充起氣囊，另一隊上樓，隨機應變。強子一班是救援主力，跟著上樓。班長對強子說：“這種人只是要挾，不會真跳的。但畢竟是個殘疾人，腿腳不穩，小心別嚇到他。”
強子上樓以後，就看到黃拐子站在塔吊邊緣，激烈地叫嚷著，手舞足蹈，一手抓住欄杆，一手拿著自己的殘疾證來回飛舞，大罵開發商無良，欺負他一個殘疾人，一定要拆他們家的房子不行，當然還要三倍的賠償款。
嚷了一會，黃拐子看到強子他們上來了，冷笑了一聲：“喲，消防叔叔來啦，看來你們真是不想好好談了，得，看誰耗得過誰。”往下一蹦，直接坐了下來，兩腿懸空蕩在那兒。強子心裡一緊，可接下來的事讓強子哭笑不得。
只見黃拐子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了燒雞、花生米、鹵牛肉、啤酒，就坐在那優哉遊哉地吃喝起來。大家在旁邊說的口乾舌燥，他就不為所動，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天也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黃拐子吃飽喝足，伸了一個懶腰，大有在塔上睡覺的趨勢。
現場指揮擔心再拖下去會出事，就讓強子他們見機行事。黃拐子看到強子有所行動，知道自己拿捏得火候差不多了，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房子照拆，按照高出房價兩成補償，另外再給10萬塊安家費，現場先付2萬。開發商不願多糾纏，同意了這些要求。
黃拐子拿到錢後嘿嘿一笑，再次站了起來。強子看到班長已經走到了邊緣，準備接黃拐子。卻沒想到黃拐子手向上一扒，然後像個猴子一樣飛速向上爬去，順勢一蹦，跳進了黑茫茫的大樓之中。
聽到此，我立刻提出疑問：“不對，他不是個瘸子嘛？”
“狗屁，我是後來才知，他以前是斷過腿，但他早好了，跑起來不比我慢呦！”
“他不瘸，這證怎來的？”
“他大舅子就是殘聯的，扯個證還不容易。”
一棟大樓上百個房間，層層相同，想逃跑太容易，強子他們找了兩個多小時，一無所獲。只看到黃拐子掉落的殘疾證，在月光的映襯下，冒著冷光，很是刺眼。
回到隊後，大家餓得前胸貼肚皮，這是強子當兵以來第一次被人戲弄，羞辱感與悲憤感交加，化悲憤為食欲，吃了三大碗面條。
“你們就這麽放他走了？”
“哎，在我們眼裡，只要沒人受傷，就是成功。抓人那是警察的事了。”
-3-
後來，警察也去找過幾次黃拐子，想拘留他，但黃拐子就失去了消息一樣，不知所蹤。又過了半年的光景，大樓竣工，強子跟班長去做消防檢查，再次見到了王經理，閑聊之中，聊到了黃拐子，問人找到沒有。王經理冷笑一聲：“人倒是找到了，不過倒是真瘸了。”
黃拐子拿到這麽大一筆補償款，得意忘形，將這一大筆錢輸得一乾二淨，還欠了一大筆外債，為了躲債不慎摔下了樓，兩條腿再次摔折了。“前天我還去看他呢，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以後要一輩子坐輪椅嘍。正好把殘疾證還給了他。”
竹籃打水一場空，怨誰呢？
身為一個消防戰士，要面對很多超出想象的事，要承受太多的壓力，心理承受能力一定要強。強子的老班長，一直都說，每個消防戰士都要過一道坎兒，過去了就是成長。
哪有什麽歲月安好，只是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現在我每天都能看到強子朋友圈的那個簽名：信念不變、使命不變、責任不變、榮譽不變。
作者|阿旦，歷史系研究生。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