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萬娶的越南新娘跑了，剩男依舊前仆後繼

撰文 / 李華良

攝影 / 吳家翔

編輯 / 秦旭東

領結婚證才不過3個多月，李旭東的新娘林豔媚突然跑了。

2018年2月28日，農歷正月十三，她出門上了一輛套牌轎車，然後消失，手機和微信再也聯繫不上。

29歲的李旭東很絕望，胸口像被大鐵錘狠狠砸了一下。

從越南娶來新娘林豔媚（Tran diem my），原本就是河北定州這個農村青年有些無奈但還不錯的選擇。

婚房床頭掛著的大幅婚紗照裡，還留著兩個人看起來很恩愛的模樣——那個大眼睛、長圓臉的越南姑娘，靠在他身上，甜蜜蜜地笑著。

沒想到蜜月剛過，新娘留給新郎的就是一個個苦澀的不眠之夜。李旭東躺在嶄新的婚床上翻來覆去，越看越氣，忍不住想把婚紗照扯下來摔了，但又捨不得。他對找回這個花了18萬元人民幣才娶回家的越南媳婦，還抱著一絲絲希望。

十年相親二三十個，最終等來了越南新娘

李旭東所在的李辛莊，交通便利，半個小時到定州，一個小時到石家莊。村裡的房屋大多很新，路邊停滿汽車。

這種經濟條件，並沒有緩解村裡七八十個30歲左右的男青年娶不上媳婦的難題。

“兄弟兩個找媳婦更難，在農村兩兄弟意味著要分家，父母的財產不能隻給一個兒子。女方對這個問題也很看重，相比較不如一個兒子的人家吃香。”李旭東的父母坦言，農村找對象特別現實，很多條件都擺在桌面上，一項項的，沒有樓房、沒有汽車、兄弟兩個、父母歲數大等，都可能被淘汰。他們還有個小兒子，在承德讀書畢業後到北京工作。

李旭東初中畢業後，打工一個月掙一千多塊錢，十七八歲開始相親，前前後後見過二三十個，女方都看不上。

拖到二十五六歲，家裡著急。一家人東拚西湊翻建房子，安瓷磚，吊頂，配齊家電，臥室廚房都收拾得乾淨亮堂，目的很明確——為了娶媳婦。這一番折騰花了十多萬元，其中借了一些親戚的錢。可依舊趕不上這幾年娶媳婦條件的水漲船高。女方不僅要求新房子，還要求去定州買樓房，買汽車，彩禮錢動不動就十來萬。加起來沒有八九十萬，娶不成本地媳婦。

大齡青年李旭東的父母，只好去附近北邵村托媒人，找外籍新娘。媒人隻負責在國內聯繫，去越南有當地的中間人安排，中介費10萬，先交1萬，越南媳婦回來再交9萬。

2017年9月，李旭東被媒人安排到越南薄寮省稼來縣相親，在林豔媚家住了近兩月。

給新娘家一筆彩禮後，李旭東總共花了18萬元，才把喜字貼到李家牆上。

如今，紅喜字已黯淡。陪著李旭東的，除了客廳、臥室裡掛著的婚紗照，還有衣櫃裡不少新娘子買的衣服。李媽媽拿出一件紅色棉裙和裘皮背心介紹，新娘子來的時候嫌冷，家裡人陪著去定州的大商場買了幾次衣服，都是名牌，但兒媳沒穿幾次。

在定州當地，東南亞新娘逃跑的事不少見，能找回來更是極少。媳婦跑了之後，媒人不同意退還中介費，隻答應再幫著介紹一個。

明知可能會跑掉，人們還是前仆後繼。

畢竟，李辛莊周邊每個村也都有幾十個三十歲上下的光棍。孤苦的不光是河北人民，根據人口統計數據，至2020年，中國將有3000萬左右男性娶不到媳婦。

這意味著，將來會有更多的男青年和他們的父母面臨李旭東這樣的難題。

去越南相親，辦婚禮

這幾個月對李旭東來說，就像一場夢，從天堂墜落到地獄。

他飛赴越南相親時，在薄寮省的旅館裡遇到一個湖南來的小夥。小夥原本相好的越南女孩，在打計程車去機場回中國的路上，下車跑了。

李旭東聽了很擔憂自己的事情，但中間人和媒人都保證給他找一個媳婦。

等了幾天后，中間人帶著李旭東和湖南小夥見了一個越南當地媒人，是個老太太。他把手機裡家裡房子、父母的照片翻出來給她看，介紹情況。

之後就是相親。

第一個姑娘，他覺得不合適，“打扮很洋氣，化妝很濃，不像過日子的人”。

第二個就是林豔媚，“一看她就是農村的，像乾活的人，穿的很樸素”。雙方印象不錯。

第二天，李旭東就到林豔媚家，通過翻譯溝通，互相了解家庭情況。林豔媚姐弟6個，她最小，1995年出生，父親去世。林家房子很簡陋，不像鄰居家看起來富麗堂皇。

幾番溝通，雙方同意這樁婚事。林家人看了日子，說四五天之後是吉日，可以按當地習俗結婚。李旭東花了一萬多元準備婚禮。

結婚儀式在下午舉行，擺流水席。李旭東拿著鮮花，先給祖先上香，再給長輩敬酒。參加婚禮的林豔媚親屬、族人，李旭東記不過來。帶回國內的照片上，有不少是他和林豔媚姐姐、哥哥的合影。

婚後新娘以同學結婚、姐姐生日等理由，要過幾次錢，李旭東先後給了四五千塊。後來讓李旭東幫忙還上家裡欠的一些債時，“我只能說，卡裡沒錢了”。

李旭東很不適應越南的氣象，每天昏昏沉沉，飲食也不習慣，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夫妻平時交流主要靠手機上的翻譯軟體。“煎熬，每天都是煎熬。”

相處中，丈夫覺得妻子“很擰”，脾氣不小。“她戴著一個手錶，我按了一下把時間弄錯了，她就生氣了，把我晾在一邊。”後來回定州，她冬天在臥室裡開冷氣機暖風又開電扇。李旭東把電扇關了，“她一下就把電扇開關罩子砸裂了”。

新郎著急回家，但新娘說戶口有問題，過了半個月才去辦理護照。

不到三個月，越南新娘跑了

2017年11月2日，越南新娘終於邁進了李家大門。她在屋裡轉了一圈，對環境挺滿意，臉上帶著笑。

五天后，他們去保定領取結婚證，現場有越南語翻譯，林豔媚表示同意嫁給李旭東。

之後，親戚和街坊四鄰都聚來參加李旭東和林豔媚的婚禮。整個過程，林豔媚看起來很高興，還配合親戚們玩遊戲。

此後，林豔媚說家裡有事，又要了幾次錢。李旭東每次都給一兩千不等，總數有五六千。

他還給林豔媚辦了手機卡。她平時在家，總拿手機看越南節目，還給家裡打國際長途電話，一個月話費快一千塊。他就跟媳婦說，以後少打電話，多用微信。

最初林豔媚去村裡小超市買零食時，婆婆會跟著，後來放心了，不再跟著。2月28日，林豔媚沒吃早飯，說出去買點吃的，身上隻帶著手機和金項鏈、戒指和手鐲“三金”，這是李旭東在越南給她買的。

十來分鐘後，婆婆讓兒子去看看，兒媳怎麽還不回來。但兒子去找就找不到了。林豔媚電話關機，微信也把李旭東拉黑。

家人調了村口的監控影片，發現林豔媚上了一輛黑色轎車。警方一查，套牌，並且未立案調查，認為達不到立案標準。

林豔媚留下了護照，但帶走了身份證，這樣她可以補辦護照。半個月後，李旭東家人找到鄰村一個越南媳婦幫忙，給越南老家打電話，林豔媚媽媽說，女兒沒有回來。

李旭東給越南駐華大使館打電話詢問，使館工作人員告知，林的護照正在補辦中。李旭東趕到北京，拿著結婚證尋求幫助，但使館表示拒絕。

李旭東到營業廳調出媳婦離開前的通訊記錄，發現“出逃”的前三天，除了多次跟越南老家通話，還兩次撥打過一個安徽蕪湖的手機號。

接電話的是一個安徽男子，也娶了越南媳婦，胡志明市的，總共花了14萬元。他問了媳婦，媳婦表示不知道林豔媚的事。他記得在2月25日接到過一個說越南語的電話，但聽不懂就掛了。

安徽男子表示，他們那裡的農村也有不少越南媳婦，其中一個嫁到中國五六年了，介紹了不少親友嫁過來。他們村周邊有十來個。2017年，他去越南相親時，碰到過一個河北定州的小夥，他猜測可能那時候兩個越南媳婦互留了電話。

李旭東的媒人是定州北邵村的王素欣，遠近聞名的涉外婚姻介紹人。這些年，她成功介紹了八九十個外國新娘嫁到定州。此前大多是老撾新娘，從2017年開始才介紹越南新娘。她透露主要是老撾政策發生了變化，對涉外婚姻管理更嚴格。介紹了七八個越南新娘，李旭東的媳婦是第一個跑的。

她說，根據以往經驗，等一段時間就會有消息，“不管她是跑回了越南，還是又嫁到其他地方，我們各地都有媒人互相通信，就能知道她的下落”。

她的中介費裡，包含了很多費用，包括辦理證照費用、越南一方介紹人和媒人的費用、翻譯的費用等。具體10萬元怎麽分配，她表示不能透露，這是行規。

對她那麽好，為什麽還要跑？

對李旭東一家來說，越南媳婦跑了，除了錢財的損失，更麻煩的是李旭東的已婚狀態。

涉外婚姻離婚程式複雜繁瑣，如女方不在，丈夫單方面向中國法院提出申請後，還需要經過外交等層層複雜程式，需要很長時間。

他想不通，一家人對她那麽好，為什麽還要跑？越南新娘吃不慣饅頭、面條、餃子等面食，每天婆婆給兒媳單做米飯，有時不想吃飯就吃零食。

“她愛喝咖啡，我給她買咖啡，在網上買她們越南特產的蝦仁還有烤魚。平時兒媳很少出門，就在床上呆著，電褥子白天晚上都開著。”李媽媽說，基本上什麽活也不讓兒媳乾，到吃飯的時候就叫一聲，吃完了又回屋躺床上了。為了留住兒媳的心，她還給林豔媚買了幾千塊錢的衣服。“人家離家遠，咱們對人家親點。”婆婆總怕兒媳不滿意，變著法對兒媳好。

但語言不通一直是問題。李旭東平時用手機上的翻譯軟體和媳婦交流，只能說簡單的句子。

為了盡快讓媳婦學會中國話，家裡人沒事就教她。“爸爸，吃飯。媽媽，吃飯。”林豔媚開口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李旭東父母高興了一陣。

她從越南帶來一本越南語和漢語對照學習的書，還為學習漢語寫過幾頁筆電，但慢慢就失去了耐心和興趣，每天抱著手機沉浸在越南影視劇、越南人的圈子中，家人與她的溝通僅限於吃飯喝水、出門等簡單句子。

2018年春節前，林豔媚提出想回家，說奶奶去世了，但李旭東一家沒有同意。“我們覺得她剛來幾個月就回，時間太短，但她明顯很生氣，從那時就情緒不好。”李旭東說，這件事可能讓林豔媚產生了逃跑的想法。

李旭東父母歎息，以前也有人提醒過，可是他們覺得，兒子娶的媳婦是親自去越南相親來的，在國內領了結婚證，一切都是合法的。一家人對她好，覺得不會跑。

老人認為，如果媳婦早點懷孕，應該就會踏實了。李旭東說，在越南和回國後，媳婦並沒有拒絕同房，但他發現媳婦曾經吃藥，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不知道是不是避孕藥。

媒人王素欣覺得，這種情況不像是騙婚，因為手續都經過了大使館、民政部門審核，雙方也是自願的。一般來說，那種直接把一個越南媳婦領過來就結婚的，通常是騙子，一般騙越南女孩說到中國打工，到了中國就找人嫁了，連護照也沒有，最後跑的比例最高。

定州本地村民說，老撾、越南媳婦逃跑不是新鮮事。李辛店鄰村一家兩兄弟，都娶了越南新娘，2017年兩個媳婦同時跑掉。附近的東留春村村民說，別人領過來介紹的老撾、越南媳婦不能要，沒有合法手續，可能是跟其他人家結了婚又跑出來的，過不多久又可能跑了。

越南媒體曾報導分析，嫁往中國的越南新娘中，那些高昂的中介費用，只有極少數給新娘家裡，大多數都被婚姻中介拿走。她們向往的是能夠改善貧窮的生存環境，但發現嫁到的地方有些甚至比家鄉還窮，其中不少越南新娘沒有合法身份，在中國也無法正常生活。還有的跟丈夫和家人無法在感情上有效溝通，也受不了夫家的風俗習慣等。

外國新娘跑了，剩男還前仆後繼

近幾年，在定州的北七堡、油味、邵村、東留春、小章等多個村子，都有來自老撾、越南的新娘。

儘管娶一個外國媳婦花費大風險大，對農村大齡男青年來說，這仍舊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在這些外國新娘比較多的村子，經常可見赴外國打工、做海員水手的招工廣告，有些月工資高達一兩萬元。出國或出海去掙錢，一來可以攢錢娶媳婦，二來不會作為“光棍”在村裡晃蕩被人瞧不起。

李辛莊數公里外的一個村子，2017年春節前，劉蘭（化名）給30歲的二兒子娶了越南媳婦，是鄰村媒人領到家裡的。“從見面到結婚，10天就辦好了。”這個越南媳婦已經二十八九歲，沒有要任何彩禮，媒人也不要錢，說只是希望找個好人家踏實過日子。

劉蘭對這個越南兒媳很滿意，她家裡也很苦，所以來了以後不挑剔。雖然舉辦了結婚儀式，但還沒有領結婚證。她確實也擔心越南兒媳呆不久，“等他們生了孩子，再領證也不遲”。

劉蘭的大兒子35歲了，還單身。“40多歲的時候丈夫去世了，我帶著兩個兒子過日子，前些年又生了一場大病，家裡條件太差，耽誤了兩個兒子找媳婦。”蓋不了新房、買不了樓，兩個兒子又掙不到大錢，劉蘭說，本地女孩是看不上的。

距李辛莊不遠的A村，王兵（化名）也是經王素欣介紹，2016年去老撾相親娶回了媳婦，總共花了25萬元。“整個過程跟去越南相親差不多，我們也是經過合法手續，回來領了結婚證。”

王兵近兩年都不敢出門工作，整天在家陪著老撾媳婦。媳婦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看手機，兩個人交流靠翻譯軟體。2017年他陪媳婦回國探親，在老撾住了一個月，來回花費了四萬元。他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嫁到當地的老撾、越南媳婦，大約有一半跑了。

儘管東南亞新娘逃跑的事件層出不窮，警方查獲騙婚團夥和拐賣婦女案件的消息也不時見諸媒體，但不少農村大齡青年還是前仆後繼去越南、緬甸和老撾等國娶媳婦。

“方圓百裡都缺合適的女孩，即使有女孩也不願意嫁到農村，都去城市找工作和嫁人了。”李旭東的父母說。

如今，越南兒媳婦跑了，他們更加為兒子擔心。

運營編輯 / 周雙玲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歡迎關注谷雨實驗室「ID:guyulab」微信號，跟我們一起聊聊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