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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秀清的“天父下凡”,注定了太平天國的命運

李潔非,學者、作家,1960年生於安徽合肥。1982年畢業於複旦大學中文系,現供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主要著作有“明史書系”《龍床:明六帝紀》《黑洞:弘光紀事》《野哭:弘光列傳》,“典型三部曲”《典型文壇》《典型文案》《典型年度》。近日出版《天國之癢》,還原太平天國始末。

李潔非:太平天國是個近代故事

文 | 陳娟

來源 | 環球人物

作家李潔非不喜交遊,每天都保持著一種節奏:上午寫作,“大致可得2000字左右”,以外時間看書,閑暇之餘下下圍棋、逛逛舊書攤。10年前,他在舊書攤上偶然翻揀出一本小冊子,封皮很簡陋,上印著《近代史資料》和1979等字樣,出版部門是中華書局。

翻開來,首頁是編者的話,上寫著:“洪秀全於1836年去廣州應考時,得到了一部《勸世良言》。這是一種很淺陋的基督教宣傳品。作者梁發,是第一個華人牧師……”開頭幾行字吸引了李潔非。他當即付了幾元錢,將那本小冊子買下。回去細細地讀,薄薄230頁的書卻內容豐富,其中紐西蘭教士麥佔恩所撰寫的梁發傳記,描述了梁發將《勸世良言》派給一個青年童生——洪秀全,“這件微小的事情後來竟造成中國歷史上驚天動地的一個大變局!”書中寫道。

“片刻之間,我就從原來厭聞厭讀太平天國之事,變成熱烈渴望探問它的人。從這兒開始,我遍搜盡尋一切相關史料和前人著述,積年浸讀何止億萬言,愈讀愈津津有味。”10年過去,回憶起當年與太平天國的偶然邂逅,李潔非對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在閱讀了大量的上諭、奏折、情報、親歷見聞、外媒報導等之後,他寫下了這本剛剛上市的近600頁的大書——《天國之癢》。

是古非今

很多人知道李潔非的名字都是從他的書開始。他前前後後寫了20余本書,文學理論、散文、小說……均有涉足,且在業內反響極好,作家畢飛宇、李銳都是他的老讀者。但他本人鮮少露面,更少接受採訪,也不怎麽參加活動,過著一種遺世獨立的舊式讀書人生活。

因父親在大學教書,李潔非從小就不缺書讀。古希臘羅馬傳說、四大名著等,都是那一時期讀的。“不知怎麽,我從小就有鄙薄當下的習氣,很習慣地為古代東西吸引。讀《西遊》,常常樂得床上打滾;讀《紅樓》暗自淚下,平生初嘗錐心滋味。”

1978年高中畢業,正趕上恢復高考,李潔非考入複旦大學中文系。他就讀期間,文學思潮風起雲湧,“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朦朧詩”等,火得不行,“我卻跟這些不沾邊,還隱隱地有點排斥。當時複旦古典文學研究又超強,更助長了我是古非今的心理。”李潔非說,他的閱讀都在舊書上,特別是先秦和元明清,那時打定主意將來搞古典文學研究。

但事與願違。大學畢業後,李潔非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結識了幾個同年分配來的朋友,大家常常在一起聊天,大多談論的都是當代文學和時下的種種思潮,不知不覺就轉到了當代,開始寫文學評論,後來到中國社科院文學院工作,專門研究起當代文學史。

李潔非研究文學史,注重史實梳理,少做主觀判斷。他關注延安時期的文學和知識分子,寫成《解讀延安》。之後,又從1949年以來當代文學史中的“典型文壇”“典型文案”“典型年度”出發,梳理細枝末節,勾勒出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軌跡與心靈履痕,引起文壇關注。2011年,《典型文案》中的一篇報告文學《胡風案中人與事》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研究當代文學史的同時,李潔非也開啟了自己的另一個興趣——明史研究,最終完成了“明史三部曲”。這套“明史書系”涉及帝王、將軍、士大夫、藝人、學者、隱士、起義者等,以歷史上的人物細節和故事寫一個時代的悲劇,後來成為很多明史愛好者的必讀之書。

接下來,李潔非本想著繼續沿著明上溯到宋,“往前再探一探頭緒”,就在這時,他遇到了太平天國。

一夢成天王

太平天國研究在國內算是一門顯學。搜集資料時,李潔非卻發現一個問題:近年來對太平天國的研究不乏深入細致的成果,但都默默無聞,乏人問津。相反地,對其人物示褒貶、表美惡卻總能博人眼球。“國人投向這段歷史的目光,亟待出離‘評價’,轉而落於‘研問’。”他對《環球人物》記者如此解釋自己落筆的初衷。

李潔非“研問”的第一人便是洪秀全。1814年生於廣州花縣(今廣州北站附近)的洪秀全,“從十幾歲到二十多歲,生活幾乎是一部應試史,年複一年地赴廣州考試”。1837年,就在梁發贈他《勸世良言》的第二年,他再次赴考,又落第。回家後整個人臥床不起,迷迷糊糊、滿嘴胡言。一病便是40余日。他出入夢境,還“幻遊仙境”。他看到無數天使自天降下,接他升天,“其中卻有身著黃袍之孩童,長相像雄雞”。他去見“天父上主皇上帝”,上帝命他批判孔子,戰逐妖魔。大獲全勝後,上帝十分歡喜,封他為“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

奇怪的是從夢境中醒來,洪秀全回歸原態,只是夢中記憶盡失。之後,他又過起安靜平常的日子,一面教書,一面備考。當他蝸居在小村莊,默默背負著典型的中國式夢想時,清帝國卻面臨亙古未有之變局——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鴉片戰爭有如楬樁,標識著中國‘千年變局’發端,也向中國社會注入全新元素,以致以後各種故事都變換了幕布背景而上演,包括最為老套、千百年似乎一成不變的農民起義故事。”李潔非說。

洪秀全無意間成了故事的主角。1843年的一天,弟子李敬芳偶然在他那裡翻出《勸世良言》,才又引起他注意。重讀此書,他憶起夢中種種。之後,他與李敬芳一起自行洗禮,自稱“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單獨創立了一種宗教,稱之“拜上帝會”。

“中國的民眾並不需要上帝,對於上帝究系何等神聖亦難有興趣,他們需要的只是可以盡快改變自己現狀與命運的力量,而‘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聽上去就是這樣一種力量。”李潔非說。於是,在同村友人馮雲山的匡扶下,拜上帝會信徒以星星之火之勢燎原。其間“天父”楊秀清、“天兄”蕭朝貴、“天嫂”楊宣嬌亦紛紛“下凡”,洪秀全組成了“神天小家庭”。

拜上帝會的發展壯大與“天父下凡”有很大關係。作為天父,楊秀清的角色是代世人 “贖病”——將凡間人民的病痛轉移到自己身上,替他們受苦。他贖病之時,常常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甚至“口啞耳聾,眼內流水,苦楚殆甚”。當時,兩粵地區神巫文化盛行,楊秀清的出現對缺醫少藥、多災多難的貧苦大眾自然極具誘惑力。到了1851年,金田起義那一年,楊秀清再次“大病襲身”,自4月一直到10月,“為的是用‘病贖’誘招、聚集會眾棄家‘團營’,舉事起義”。李潔非說。

楊秀清病愈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10月?根據史料分析,李潔非發現他這次“發病”夾帶私貨。當時,藏身於平南花洲山人村的洪秀全、馮雲山,被本縣官軍包圍,情勢危急,再不起義,洪、馮恐怕就淪為階下囚,楊秀清借此換得洪秀全對他地位抬升的承認。起義後的第二年,永安封王,楊、蕭、馮、韋、石依以上座次,分封東、西、南、北、翼王,馮雲山從二號人物跌至第四位。

“楊秀清的‘天父下凡’,對以後影響最深刻,甚至可以說是注定了太平天國的命運。”李潔非說,定都天京(今南京)之後洪秀全與楊秀清的權力爭奪,以及“天京之變”,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根源。

學習太史公寫《史記》的手法

與其他太平天國相關著述不同,李潔非寫《天國之癢》旨在還原一個原原本本的太平天國,“是一種全景式的構思,其實是偷師了太史公寫《史記》的手法”。

太平天國與之前的農民起義最大的不同在於其“革命性”。“比如讓中國改弦更張,使它脫離過去的軌道。這種再造中國的決心,相當醒目。”李潔非說,他以定都天京後撤帝為例,當時洪秀全頒布誥諭“天父上主皇上帝而外,有人稱皇帝者,論天法該過雲中雪也”,實際等於終了“皇帝”尊號。在《原道覺世訓》開篇中,洪秀全更是將人類社會關係定義為“平等”,“萬姓同出一姓,一姓同出一祖,其源亦未始不同”。此外,太平天國頒布《天朝田畝制度》,“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

但這些都只是看上去很美,最終有的中途改弦更張,有的未曾實施便流產。

1856年發生了“天京之變”,史學家大都認為這是太平天國由盛轉衰的標誌。但在李潔非的眼中,“其勢運在定都天京那一刻達到頂點後,已開始由盛轉衰”。他在書中還原了“天京之變”的過程。那年7月9日,楊秀清借著“天父下凡”,將洪秀全誑到東王府,求封萬歲——之前他是九千歲。洪秀全表面應之,之後以“口口相傳”的密詔,調韋昌輝回天京,韋昌輝殺掉楊秀清。

李潔非的敘述依據的是一位名叫肯能的歐洲冒險者的記錄。他和同伴混跡於天京,當時正好在城內,目睹了事件的經過。一日早上約摸五六點鍾,肯能被炮聲驚醒,出門看“滿街都是屍體”。當時,東王府已被攻破,所有人都在搶東西。第二日,肯能又見到燕王秦日綱和韋昌輝跪在洪秀全的府門前,“脖子上戴著鎖鏈”。此時,楊秀清已被殺,首級就懸在洪秀全宮殿的大門對面。

韋、秦二人當時受了杖刑。當天夜裡有6000人被扣押,這些人都是東王府之人,第二天黎明,悉數被殺。但這並不是終點,又經過幾個星期的屠殺,肅清“楊逆黨羽”。之後,便是耿直的石達開討伐韋昌輝,韋昌輝決意殺石。石達開離開,闔家老小被韋殺害,其間洪秀全一直靜觀,直到最終處死韋昌輝,“神天小家庭”終結。

天京之外的民眾如何過活,李潔非也擷取了一些民間日記和著述。其中就有廬州米商周邦福,他在《蒙難述鈔》中記錄了太平軍首克廬州前後,一直到他從城中逃出,總共48天的經歷。城破後,他沒能及時逃出城,眼見“家家都是被擄的樣子,屍橫遍野,血流滿街”。後來,米店成為太平軍某部館舍,“官章”多次勸其拜降入會,他都不從,其間挨了一百大板,被威脅開肚,他都不從,最終被放回家。

晚清大學問家顧觀光之子顧深所寫的《虎穴生還記》,描述的是1861年被抓往平湖後的經歷。與周邦福不同,他被抓後沒有受任何罪。“在他的記載中,可以窺見太平軍後期的變化,從上到下有瓦解的趨勢。”李潔非說。比如太平天國明令禁煙,但顧深剛被帶上船,就見“一賊衣服華麗,藍緞裹頭,橫臥吸食鴉片……”此外,關於奸淫大罪也被置若罔聞。他在街頭看到“婦女逐隊閑行”,被告知有的是明媒正娶,有的是擄奪所致。

內部異化,再加上第二次鴉片戰爭後,洋人組織的洋槍隊成為清朝方面的雇傭軍,介入和太平軍的戰爭,太平天國開始敗落。1864年,天京被困,城內糧食吃緊,洪秀全命大家“食甜露”,所謂“甜露”,實際上是野草。就這樣,天王餓死,其後便是城被破,太平天國走向終點。

它的問題出在“搔不到癢處”

《環球人物》:為什麽書名中會用了“癢”這個字?

李潔非:謳歌它的人或否定它的人,一般都著眼於“痛”這種感受。我恰恰覺得,“癢”才是那個使太平天國與中國歷史的“曲徑通幽”的字眼,並真正反映出這段歷史在是非和道義上種種複雜矛盾、糾結曖昧、難以一語道盡的內涵,甚至太平天國作為一次“革命”本身,我也覺得它的問題出在“搔不到癢處”。

《環球人物》:與歷史教科書,以及其他相關著述和研究相比,《天國之癢》不同的地方是什麽?

李潔非:這次寫《天國之癢》,我所做的就是牢牢抓住鴉片戰爭和千年變局這個根本,力顯太平天國革命的“近代”屬性。傳統農民起義中不含“新”“舊”衝突,太平天國截然不同,“新”“舊”衝突格外激烈,包括它的覆滅其實也是這種矛盾自我撕扯的結果。

太平天國無疑是一個典型的近代故事。只是順著教科書上簡單定論來認識太平天國,有些真相會錯失。比如《天朝田畝制度》,在教科書中作為太平天國重要的創製必講,但不會告訴你這個創製隻停留於紙面,根本沒有實行,更不會告訴你不能實行的原因。

《環球人物》:您如何來看太平天國運動的影響?

李潔非:相對舊反清運動,洪秀全開啟的進程或可稱作“新反清運動”。新就新在洪氏反清,體現社會變革訴求,對中國歷史構成一種改進和更新的性質;就民族主義上而言,太平天國更深的指向,是要重構中國、改造漢族,使其脫離儒家倫理,而以新的形態和面目立於世界。這與後來革命者提倡民族主義,精神實質完全相同;從建立“理想國”來講,中國的歷史,以太平天國為界,我們在之前二三千年可考的史事中,沒有見著一例純然為著理想慨然以赴的社會運動,可在它之後,此一情形卻屢見不鮮。自它開了這先河,一百多年來中國對理想主義的追求,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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