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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短篇小說推薦 :李敬澤《夜奔》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8期

夜 奔

李敬澤

1

肉與火與孜然,這確實是燒烤的氣味。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這擼串與啤酒之城,馬上你就會看到燒烤攤,就架在到達大廳的門口,煙氣騰騰,從天上飛下來的人們,直接落入腸胃和肉體的生活。

他快步穿過大廳,大理石的地面,起舞弄清影,這空曠明亮的、冷的、工業的、禁欲的聖殿,卻彌漫著燒烤的氣味,像冬天蓋了一夜的棉被。沒有人,人都在後面,他終於逃出來,他受夠了,他已經和那群人在飛機裡關了七八個小時。

然後他看見了在出口接機的人群,那些子夜時分倦怠、陳舊的臉,“這些面龐從人群中湧現,濕漉漉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他忽然想起這句詩,龐德的詩,很多年前他在湖邊讀過,湖邊的椅子濕漉漉的。他同時嘲笑了自己一下,你總是能想起一句別人的話,你活在別人的句子裡。

當然沒有燒烤攤。他穿過人群,他知道沒有人等他。等和被等都是牽掛,他渴望無牽無掛。

他站在候車處。據說該城的計程車極不靠譜,也許應該叫一輛快車或專車,這麽想著,他腦子裡閃過一串兒紅色的詞,搶劫、殺人、猥褻,至少,最後這件事與我無關。風雨交加,他喜歡這雨,粒粒結實堅硬,粒粒皆辛苦皆清楚明白,聽說今天還下過冰雹,在冷雨中走也是好的,但是別瞎想了大叔,會感冒發燒打點滴住院,黑夜的叢林裡,欲望、恐懼、惡念蠢蠢欲動,你需要一輛可以辨認的車,亮著標識燈的車。然後,那輛計程車就停在了身邊。

“大叔,做啥生意的?”

他愣了一下,他意識到又碰上了饒舌的司機。他們收取的車費裡大概包括著陪聊的錢,每公里幾塊?能不能告訴他,這份錢是為了購買沉默?

“做點小生意。”——他從不向陌生人暴露自己的職業。是個批評家?是個作家?他覺得莫名羞恥。

司機一定在後照鏡裡看了他一眼:這個中年男人,這張疲憊、松懈的臉,這個在深夜裡奔波的人,他當然不是生意人。

好吧,進入角色。作為生意人,他得陪著司機談談這個城市的經濟狀況,不太好啊,生意難做。他覺得他是被強拉進一台戲裡,隨時都想停下溜走,但司機揪住不放,台詞滔滔不絕:年輕人也沒啥正經營生,要不然就當主播,坐在家裡描眉畫眼,嗖嗖地收錢。外地人來得也少,為啥呢?營商環境不好唄,那能好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沒契約精神唄。

車輪破開積水,聲如破浪。雨更大了,路上車稀,兩邊高樓森然壁立,點點孤燈,深夜有人醒著。

司機在奔馳:好在咱這疙瘩人心大,沒大事兒,再大的事擼個串就沒了,要還有,那就再擼個串!

車突然一震,他一把撐住前座靠背,媽的這就要出大事!

車滑行著,停住了。他看見,在路邊,雨中站著一個女人。

司機搖下右邊的車窗,頓時風雨大作,灌滿一車:

大妹兒,上哪旮啊?

女人高大、強健,黑色的短裙被雨水緊裹在身上。他看見她緊繃的腰腹,沉甸甸的乳房,長髮像黑色的海草。她俯在窗前,喊了句什麽。

聽不清,風聲雨聲太大,也許她說了一個地名。

司機顯然聽清了:上來!這麽大雨,也不拿個傘。

女人拉門跳上來,風吹涼雨打在他臉上,車門“砰”地關上。

車輪一聲尖叫,倉皇奔逃。他想,這是電影是警匪片嗎?這女人是從魔窟淫窟裡逃出來後邊追著一群臭流氓黑社會嗎?我一個做小生意的怎麽就平白無故攤上大事了呢?

回頭看去,雨傾瀉在後窗上,雨後邊是急速退去的路。

司機已經開始談生意:那旮老遠了,這大半夜的,給一百四吧。

女人沉默。他注意到前座有微弱的藍光,女人正在看手機。

司機等了一會兒,說:沒帶錢啊,手機支付唄。

女人仍不說話。他感到司機在後照鏡裡和他對視了一眼:那就說好了啊。

怎麽就說好了,他忽然醒過神來,這應該是我叫的車吧,怎麽就冷不丁上來一個。我知道這叫拚車,至少你得跟我商量一下吧,問我同意不,少收幾塊車錢行不行。人得有契約精神不是剛才你丫說的嗎?

——好吧,他什麽也沒說。別扯什麽契約精神了,這是個女人,在黑夜裡、大雨中奔逃的一隻鹿一匹狼,這輛車正在把她救走,她讓這輛車充滿潮濕的、兵荒馬亂的危險氣息。

2

手機在桌上震動,他拿起來,看了一下電話號碼,陌生的。他很少接電話,更不接陌生電話,那不是讓你買房或賣房,就是要把高利貸借給你。昨天睡得太晚,現在他的腦袋還不肯醒,會議室裡一半人在看手機,另一半昏昏欲睡。他已經說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八分鐘。他準確地把自己的話限制在八分鐘,也許終有一天他也會自動巡航說啊說啊不能停,但現在,必須八分鐘。坐著飛機晚點七個小時來到這個城市只是為了講這八分鐘話,這是荒誕的,但至少,在荒誕中你堅持了自製的美德,控制舌頭,不讓它變成一條瘋跑的狗,控制你的肉身,不讓它被脂肪壓垮。

手機安靜下來,發言的那人正在高潮。這個會就是為了談論一部新出的小說,在這小說裡,一個男人經歷了一次次失敗,每一次都如此倒霉如此乏味,你只能認為作者一定是恨他,以至於如此耐心地讓他一次次爬起來,再一次次用同一隻大腳丫子把他踹倒。而他們認為這很深刻,他們正津津有味地分析這只上帝般的大腳。這位發言者擲地有聲、聲如裂帛地宣稱:是的,文學的立場就是站在失敗者一邊!

他在心裡笑了一下。“失敗者”未必就想站在你那一邊。問題是,你對你的話是否深思?你何以判斷成敗?當你以那隻腳來判斷是否失敗時,你可真是個戀足癖啊你對那隻腳該有多麽崇拜。在這個會議室裡,你不過是在操練你熟諳的“貫口”,像個說相聲的一樣,同時期待著小小的成功。

他想起昨夜的大雨和大雨中的人,他想,如果現在站起來,宣布換一個地方,開始擼串喝啤酒,或許可以讓先生們閉嘴?

手機又開始震動,還是那個號碼,他拿起來——

一個平淡的聲音:我是老周的朋友。

老周!他渾身一緊,走出會議室。

他和老周站在那兒,看著那座鐵塔。

陽光暴烈,群山金黃,藍格瑩瑩的天,隻那座塔黑沉沉立著。這是一座標了價格的塔,價值人民幣一個億。范仲淹必定見過此塔,這塔立於此已經千年,然後它竟走了,走了萬裡路,走到大海邊,然後又走回來。

老周老而健,為人五湖四海,於本地掌故無所不曉,黑白兩道皆通。老周笑道:現在走不了啦,裝上了監控,住了保安。

他點點頭:那個馬哥,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江湖中人,沒下落了。

哦,衡陽雁去無消息。

沉吟了一下,老周說:你真要找他?找他幹什麽?

他想了想,說:也不幹什麽。就是好奇。這個人,和他喝杯酒也好啊。

老周笑了:哈哈,就衝這杯酒,我幫你打聽打聽!

前一天晚上,他和老周喝了三瓶酒,酒酣之際,老周講了馬哥的故事。

你想啊,那是國保部門,光天化日,生生把一座宋塔讓人偷走了,聞所未聞,沒法兒交代啊!查!上天入地也得有個說法。

真要潑了命查當然查得出來,就是馬哥乾的。除了他還有誰啊?

分析來分析去,這東西肯定是海外有人訂貨,否則,把這大家夥拆下來滿世界轉,賣給誰呀?這不是找死嗎?能接這活兒的,也只有馬哥。

問題是你到哪兒找他去?通緝令也發了,海捕文書,估計著他肯定是往東南去,幾個港口也去了人,但是,整整半年,沒消息。

沒消息不奇怪。我要是馬哥我也不急,找個倉庫一放,過了這陣子再說。可是咱這邊也不能閑著啊,上天入地,往死裡查!最後你猜怎麽著?還真逮著了。

不是馬哥,是馬哥的女人。

不是他老婆,他就沒老婆。反正是一個女的,倆人同居著。

這下好了,就順著這個女人找他。這女的也大半年沒見著馬哥了,也不知道馬哥在哪兒。那家夥是老手,手機早停機了,只有一個QQ號,有時上來聊幾句。

那怎麽辦?守著那個QQ,等唄,沒幾天還真等來了。

這時候也沒什麽廢話,直接把話撂桌面上。這女的在我們手裡,你看怎麽著吧!

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手裡就這麽一張牌,有棗沒棗打一竿子。這女的跟了他這麽些年,好多事也難免摻和,租卡車還是用的她的身份證,好歹也算共犯,判幾年沒問題。

馬哥那邊沒吭聲,就那麽過了一會兒,下線了。

他回到會議室。討論仍在繼續,人們正在談論底層、正義和不公。他不再聽,他想著那個名叫馬哥的人。不是姓馬的哥,而是姓馬名哥,這個盜墓賊,他用偷來的一座佛塔換了一億人民幣,然後,他又把這一億退給買家,用佛塔換他的女人。

馬哥隱居於南方。他想,他要飛過去,和馬哥坐坐。

3

對面就是那個江心小洲,暗夜裡,密林如大片濃墨,一條藍色燈帶在林間穿行,不許山河睡去。

他多年前來過這裡。那時江也荒著,洲也荒著,恰秋季水枯,隻記得河灘裸露,寥寥幾棵樹。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

但此刻,此地是滿江滿街的人間煙火。他望著江,卻不知站在他身邊的男人就是馬哥,馬哥點上一根煙,也看著粼粼江水。一根煙抽完了,這個男人把煙蒂在石欄上撚滅,自言自語地說:“我姓馬,咱們走吧。”

你是怎麽把那座塔搬走的?我查了一下,那塔足有九米。

馬哥靈巧地剝開手裡的小龍蝦。他竟是一個瘦弱的人,身材中等,白皙,你看不出他的年齡,是四十,也是五十。黑T恤、牛仔褲,走在街上,泯然眾人矣。後來,他竟記不起馬哥的長相,這個人,把自己提煉成了一滴水,相忘於江湖。

但他記住了馬哥的手,手指修長靈敏,宜彈琴宜握劍,玉白的,燈下幾乎透明。

馬哥吃完了這顆蝦,抽一張紙巾擦著手,說:我去了好幾次,把它想透了。北宋的塔,不可能整體鑄造,不是說七級浮屠嗎?是一層一層套上去的。

所以,你就那麽一節一節把它吊起來了?

馬哥不看他,遠遠地看著那塔,忽然說:我一直以為塔基的地宮裡應該有貨。

結果呢?

沒有,什麽都沒有。

警察不會信的,你怎麽讓他們相信那裡邊是空的?

馬哥收回目光,看著他,淡淡地說:他們要的是那座塔。

是啊,讓它回去,立在那兒。追回了塔,大功告成。

這個人,帶著三個兄弟,開著卡車,卡車上裝著吊機,偷走了在大西北荒無人煙的山間立了千年的一座佛塔。這尊北宋鐵塔被拴上鋼索,一層一層拔起來、吊起來,節節落地,整個過程精確、無聲,像夢一樣寂靜。

塔是天與地的中介,是天梯,是世界之柱。在古埃及,名叫舒的大神艱難地把天舉起,他很累呀,他隨時可能撐不住,然後天就會塌,所以,人們提心吊膽,必須好好地哄著他、鼓勵他,頂住啊你能行的。但是,問題不在於他是否頂得住,而是,他會不會在無窮盡的時間中感到厭倦——受夠了靜止不動,看夠了人的諂媚和自私。

然後,那座塔被節節肢解,攤了一地。天沒塌,還是高高在上藍格瑩瑩的天。當然,他確信馬哥那時不會想到天。這個人有一雙專注、堅定的手,這雙手正全神貫注地奔赴它的目標,它要把這鐵塔裝車,然後穿越大地,從黃土高原到東南海邊,再裝船偷渡,交給客戶。

在海邊,裝在貨櫃裡的貨上了船,馬哥抽了根煙,滿潮時分,海浪舒緩地拍打著沙灘,他想了會兒那個女人。然後,煙蒂撚在沙灘上,站起來,打一輛車進城,找了一個網咖。

馬哥喝酒如飲水,喝了也就喝了,水波不興。

知道那邊出事了,你怎麽辦?

站起來,回海邊,坐著。

都想什麽了?

馬哥沉吟了一下:還能想什麽,想那娘們兒。

然後舉起杯,飲了。

周圍紅男綠女,喧囂如沸,只有這一桌的兩人默然相對,像是翻騰的巨大漩渦中一個小小的靜默的中心,小到最後,小到針眼,所有的浪都從這針眼裡漏下,消失。

馬哥說不出那是個什麽樣的娘們兒。他一開始就發現馬哥沉默寡言。他是老周介紹的,馬哥必是信得過老周,今晚過後,他們了無牽扯,答應見,便是可以說,不說,就是真的說不出。

沒話找話,他說,這館子的小龍蝦名不虛傳,比簋街的味道更厚。

馬哥不答,仔細地剝一隻蝦,放到嘴裡,慢慢嚼著。忽然說:我吃過一千年前的酒席。

有一年,在內蒙那邊,挖一個遼墓。都挺順的,洞打下去,正在墓室頂上。

馬哥端起空著的玻璃酒杯,舉到眼前,入神地看著,對著那透明的杯子說:

我一個人先下去,燈一照,就看見一桌酒席。就在棺材前頭的台子上,整整一桌酒席,盤子、碗、筷子、杓子,盤子裡還留著骨頭,一個碗裡還剩半碗栗子。那就是一桌酒席,好好的擺在那兒。好像是,我來晚了,人都散了。

我坐了一會兒,抽了根煙,然後從碗裡摳下一顆栗子,攥在手心裡,原路出去,讓他們把墓封好。

4

車在雨夜裡奔行。這輛車忽然有了刀,屏住呼吸,鋒利靜默地奔向一個凶險莫測的目標。

前座的女人好像不在。但是他知道她在,從她上車開始,饒舌的司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知道、他能感到,這可憐的家夥快被憋死了,毛孔和雷達都向著右邊這個女人打開,怦怦的心都在向右跳,但是,這家夥竟然忍住了,不說。

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啊。他來不及看清她,他能夠感覺到這輛車因為這個女人變得擁擠、動蕩、沉重。有一個瞬間,他和司機在後照鏡裡目光相對,他感到司機在求助:怎麽辦怎麽辦,我拿她怎麽辦?

車突然減速,司機發出慌亂含混的低語:大妹子,別這樣,別這樣——

他探過頭去,看見女人濕漉漉的長髮,看見女人的脊背在顫抖,看見女人俯下身體,在哭。

車停下了。女人抽泣著,顫抖著,司機無助地扭頭看著,嘟囔著:別這樣,別這樣……

雨一陣陣敲計程車頂,突然,就像是破了、決堤了、天塌了、崩潰了,女人壓抑的抽泣爆發為大哭,那不是哭,那是不要命了是絕望的哀叫,那一刻,他覺得洪水滔天,世上就剩下這輛車、這大哭的女人和兩個男人。

司機閉嘴。他聽著哭聲,覺得心髒正被越來越緊地攥著。

突然,司機推開車門,跳下去,瘋了一樣從車前跑過。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地也打開車門,還沒等他決定幹什麽,司機已經猛地拉開了前座的車門,嘶喊著:

哭啥呀,多大事啊!活不了了?

雨狂暴地傾瀉,這個男人,對著女人咆哮:

天能塌了呀?多大個事啊,男人跑了?懷野種了?欠債還不了了?多大個事啊?你個騷貨你哭啥呀!

——他一個人走在江邊,他想像著馬哥的那個女人,是啊,想像和描繪那個女人是我的事。可是,他無法讓她在心中浮現出來。他所熟悉的、他所認識的女人,他難以想像其中有任何一個會愛上馬哥或為馬哥所愛。那個女人,她在這個男人這個賊的心裡價值超過一億。

他忽然想起了在北方雨夜中痛哭的女人,他抽著煙,看著粼粼江水,隻覺得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想,就是她啊。

他和馬哥告別。他們從此不會再見了。他猶豫著是否握個手,但是,沒等他伸出手來,馬哥已經抬起雙手,左手壓右手,拱手作別。

他愣了一下,也抬起了手,左手壓右手。

如在宋朝。鐵塔的宋朝,范仲淹和蘇軾的宋朝,林衝和魯智深的宋朝。

然後,各走各的路。馬哥融入茫茫人海。

你和她,現在在一起嗎?

告別時,他問了馬哥最後一句,他其實一直想問,但不知何故,竟問不出口。

過了一會兒,馬哥說:不能在。

(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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