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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家森山大道的“八月之旅”

人在追溯往事記憶的時候,終究是被感情主宰,容易變得羅曼蒂克。尤其是夜晚的記憶,在燈影的映照下,甚至會帶點多愁善感。

——森山大道

1938年出生於大阪的森山大道,現今馬上要80歲了。與石內都、荒木經惟等人同時崛起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是日本傳奇性先鋒攝影團體“挑釁”(PROVOKE)的旗手人物,目前已是獲得世界性承認的重要攝影家。

森山大道描述自己的工作狀態是,像流浪狗一樣在街上逛蕩,孤獨且自我。這怕是最為人熟悉的比喻了。森山在攝影中表現堅韌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往往是出現黑暗中的。

那麽,森山大道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

讀森山的自傳攝影集《犬的記憶》,有些意外的感傷,他寫起出生的故鄉、少年的美好幻想、如何走上攝影之路、旅途的風景、時間與海邊…...這些筆下的回憶,像他的照片一樣,也是黑白的。敘述者仿佛置身於一片平靜的麥田,捕捉腦海裡湧現出那些悠久記憶中稍縱即逝的回音。

八月的旅行

by 森山大道

正如這不明朗的季節一般,整個夏天我是懷著些許曖昧的心情度過的。七八月間,我不斷地作著短途旅行。帶著輕度的憂鬱,走了幾個城鎮,看了各色風景。

其中有一個小城,我是傍晚時分抵達的。沐浴著車站前微溫的空氣,凝望對面城裡閃爍的燈火,我發現我的身體雖然已在此處,心卻好像還滯留在昨日那座鎮上尚未到達,有點煩躁。可是接著,方才還確切無疑地留在身上的昨日之鎮的實感,向遙遠得難以置信的彼方飛逝,很快連實影都抓不住了,孑然無依的奇妙感覺。在太空與肉體、時間與精神不可思議的矛盾中,我感到一種恍若靈肉分離般的體驗,如此送走了這個不順遂而曖昧的夏季。八月初,伴隨著大風的來臨,母親去世了。

出門即旅人,秋日暮遲遲。

與謝蕪村(江戶中期的日本俳句詩人、畫家)憧憬先人松尾芭蕉(江戶前期的日本詩人,最著名的俳句家之一)的旅行,反過來感歎自身的軟弱,流於枷鎖的束縛,而吟出了這一句。其實連到街角的煙草店那點距離都不需要走,只要從自家門口跨出一步,蕪村就經歷了旅行。相比在臨終的榻上還做著彷徨枯野之夢的芭蕉那種職業旅行家,只能無法自拔地在自家鬥室團團打轉的與謝蕪村完全是個業餘者。然而,這樣的蕪村事實上不已經是位從一而終的“心之旅人”了嗎?以一種過激的方式,在陋室中將芭蕉的山野踏遍的與謝蕪村,我認為雖與芭蕉意義不同,卻也是一位堅實的旅行達人。

我喜歡蕪村,而且常認為自己是屬於蕪村那一型的人。喜歡旅行,當然和攝影師的工作也有點關係,雖不像芭蕉那般癡迷,至今也出遊無數次了。然而我卻是那種無論旅行到何處,也多半無法讓心靈完全釋放的人。即便置身山野之間,也不知如何縱情於山野。真正的雲遊山野,實際上是怎樣一種苦行,然而又是怎樣充實的體驗呢?在旅途中,我總是不能不去想下一次的旅行,切不斷後續殘留的種種煩惱,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結果錯過了每一顆人生難得一睹的珍寶,這就是我的旅行,不僅連芭蕉的腳指頭都及不上,和與謝蕪村那種可怕的抑鬱相比,我也相去甚遠。

無論在何時、何地旅行,難以言喻的不安始終糾纏著我。這說法聽起來好像冠冕堂皇,本人卻著實痛苦。當然,只要人活著,在任何情況下也不可能與現實斷個一乾二淨、完全捨棄自我意識,因此寄希望於旅行也無濟於事。倒不如說旅行正是為了讓承受著生命之重的自己,將瀕臨極限的負荷拋入未知的時空,然後在形形色色的邂逅中,謀求新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吧。通過沉睡在我體內的、由過去經歷形成的諸多記憶,與因預感未來而生的記憶發生的互動感應,發現、預知平時未必能自覺的另一個自我,這種發現行為的實踐形式之一,就是旅行。如果說旅行是一種自我再生(recycle),又是對於未來的一種反饋的話,那麽“人類皆旅人、人生即旅途”的譬喻也可以說得通了。

話說回來,與謝蕪村對松尾芭蕉的那種複雜情結還真是可怕。他把破草席當成芭蕉旅行時用的草枕,為了生活甚至畫畫來賣,這種軟弱在我看來卻是一種堅忍的體現。“夏夕觀牡丹,折後始知悔。”蕪村俳句的意境,雖沒有芭蕉“怒海掛天河,橫貫佐渡島”的壯麗,然而在與芭蕉的強烈反差中,卻有一種等質的、甚或是凌駕於芭蕉之上的真實感。

有時深夜獨坐房中,我會把地圖和列車時刻表放在一旁,對著桌上刻畫的地平線展開一個人的想象之旅。在想出遊卻不能成行、又有諸事纏身的處境下用空想來滿足旅行的欲望,這麽做確實能讓我的心無拘無束地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然而卻沒有最關鍵的—際遇。一個人自我陶醉於空想之旅,夢醒後只能是備感空虛。在幻夢中跋山涉水完成的旅程,就好似一封沒有收件人姓名的情書。

陰愁霧慘的八月間,我作了一次三夜四日的旅行。沿著三河路,穿越天龍峽進入伊那谷,經過信州湖畔的城鎮到達甲州的溫泉。也許是因為剛從山陰將母親入葬後歸來,也許是因為這不佳的夏季氣象,整趟旅行我從頭到尾拖著感冒發熱的沉重病體。沿途經過的幾個小鎮,應該有著我獨自珍藏於心的點滴記憶。我坐著巴士,若無其事地與同伴們從這些痕跡旁擦身而過,卻忍不住對那些地方浮想聯翩。假如在那處街角的路旁,架一塊我孩提時代常在日頭下玩的日光照片的感光板,回頭悄悄來取怎麽樣?一定會把這天街上發生的故事連同風景一起,像壓花一樣漂亮地印在感光紙上吧?如此這般胡思亂想著,一定是因為感冒發燒的緣故。在接下去的旅途中,這種把眼前的風景和記憶裡的風景錯雜混同在一起的情況常有發生。時空的混亂會使旅行者陷入不安。

例如下面這種情形。

那天晚上我借宿三河地區邊緣山峽裡的一處帶湯浴的旅館。泡在昏暗的浴槽裡,我一動不動地凝望戶外,實際上也沒有下意識地去看什麽,只是呆然向外眺望著。綴著水滴的寬大窗玻璃倒映著我的身影,背後沖洗台的照明幽幽閃爍。窗外極近處,幾乎平視的位置,倒懸著一片絹帛般雪白的溪流,其背景就是對面深暗的山體,這樣描述是因為我的眼睛那時只能看清這些。然而我並沒有看它們,或者說當時的自己不在觀景的狀態。清晰地浮現在我的意識中的,是三天前身處山陰的海邊,站在某個小村落的山岡上,從墓地望見的海的顏色。

從那片小小的高地俯瞰八月山陰的海景,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永久不去。那片對我而言幾乎可說是故鄉的風景,如果我只是懷著歸鄉的感慨眺望,或許印象還不至於如此執著,在那個地方我所做的事情是:潛入森山家代代永住的墓穴的狹窄太空,從並列排放的數個骨灰盒中找到父親的,在它旁邊擺上新逝的母親的骨灰盒。當然這也不算什麽天大的事,活著的人都有被這樣做的一天。那時我並沒有特別傷感,卻像是在處理一件普通的事務。

只是,從時光隧道般狹窄且散發著一股霉味的太空出來,返回八月陽光下覆滿白色沙礫的地面,望見波光粼粼的海面的那一瞬,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撲面襲來,令我幾乎暈眩。“呵,在不遠的某一天,毫無疑問我也會入住此處吧。”用語言來描述的話只是短短一瞬的實感,透過眼前的海角和島嶼,在遠處消融在陽光裡的大海中我“看”見了它。那種直接的感覺不含濕氣,乾巴巴的猶如父母的骨灰。山陰小村莊的夏日午後鴉雀無聲,身旁的姐弟在想什麽我無從知曉。線香嫋嫋,風景微妙地呆板。

我浸泡在山峽旅捨的浴槽中,所看的就是這樣的風景。回想起來真是奇妙的景色呢,既無時間也無太空。身在某個場所卻看著另一個場所的走神情況,日常生活中任誰都有,沒必要特別記錄一筆,而那種身心分離、魂遊天外的不踏實感,雖然我知道那也屬於現實體驗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屢屢發生,卻令我感到一絲不安。處在日常生活的時空中,或許由於我們對諸事皆習以為常了,所以也把這種感覺視為平常,自然地含混帶過。然而旅行時,時空相對日常生活突出,偶爾會向我們清晰地展現那種感覺的輪廓。

年少時,我常趴在二樓視窗眺望遠處晚霞遍布的天空,想象著半明半暗的山巒另一側,有一座閃閃發光的幻想城市。我在夢裡漫步這座金光閃耀的熱鬧城市。去的時候總是變身為隱形人,與住在城裡的各位少女相會:貧窮的擦鞋少女、馬戲團的馴象少女、賣花姑娘,還有小洋樓裡的大家閨秀。和這些少女陷入淡淡的戀情自然是故事既定的模式,然而種種美好幻想,卻因樓下傳來母親的一聲呼喚而中斷,我不得不被拽回現實,回到昏暗電燈下的貧瘠餐桌旁,這一刻是我最為恐懼的。

旅行的感覺也和這有些許相似吧?無論年歲幾何,想到要去旅行,心情總是雀躍的。好不容易長大,又開始後悔當了大人,卻還是期待著去遠方旅行。當然不會幻想有公主在那裡等待著我們,出了門又因現實的俗務牽絲絆藤,然而人們還是渴望旅行。我也是如此。別人問我世上大多數事情沒有一個精確的答案,旅行也是如此。所以為了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目的,人類永遠在渴望旅行、永遠在準備上路。

因為尚未找到那個人,

所以我在旅途中……

這是我喜歡的法國小說裡的一句話。

文章出自《犬的記憶》

最新上市:森山大道自傳攝影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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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一個好消息

你直視作品,也被作品審視。《犬的記憶終章》寫於1998年,2018年中文版終於面世。面對著森山大道的作品,閱讀著《犬的記憶終章》,就像和森山一起走到不同的街頭。

我們被後台愛好者的留言打動,所以決定:

8月1日起,Light Comes Again全面開放,周二到周日,11:00 - 16:00間,歡迎你來光社,沉入森山大道的記憶終章!

光社 (Light Society)影像中心, 是一個集深厚國際資源,教育、研究、展覽、收藏為一體的影像學術研究機構。

編輯 | 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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