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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唱》背後的快手:“非遺”的新活法兒

記者/竇清

編輯/宋建華

1600多個小時的鏡頭一直在記錄這首“黃河大合唱”。五條命運的音軌不斷交匯演奏——音樂人蘇陽、說書人劉世凱、皮影戲班主魏宗福、花兒歌手馬風山、秦腔劇團團長張進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後者是滋養蘇陽歌聲四種音樂母體的傳承人。

鏡頭就像被撒進地裡的麥種,兩年半後,記錄了五條音軌的故事完整長了出來,最終變成了98分鐘的音樂記錄電影《大河唱》。田野記錄的方式也讓5位音樂人生活和創作的日常清晰可見。 6月18日,電影正式公映。

比起浮光掠影式的留影,紀錄片真實而直接地剝開了歌聲的“殼”,這些民俗藝人的困惑與夢想一點點被鏡頭捕捉,一個掩映在藝術之下更宏大的主題也漸漸浮出:活著。

花甲之年的劉世凱歷經青年流浪和兩次喪妻,獨自拉扯大了三個孩子。拉起三弦、打起快板,他從志怪傳奇最終說到家長裡短,“這二十年的光景,好比我也過了一道淤泥河……”

城市水泥森林取代了草地與羊羔,成了花兒歌手馬風山如今生活的地方。他在工地和垃圾車間輾轉謀生,在腳手架前高歌直抒胸臆的花兒,也在狹小出租屋透過快手短視頻向觀眾呐喊,花兒“是窮人的歌,是自由的歌”。

找不到接班人、感歎“藝人死光,皮影滅亡”的魏宗富,意外被卷入了另一條大河:互聯網時代的磅礴流量。屬於短視頻的新戲台早已搭好,觀眾也陸續就位,快手上的流量追著他感受古老的光影藝術,也追著他去改變、創新……

他們依舊在歌唱。如同黃土地上的吉普賽人,震動的生活賦予了歌曲更多生存的土壤。大河邊的歌聲依舊嘹亮,生活與信仰正滾滾向前淌。

一首“大合唱”裡的兩個時代

“山擋不住雲彩,樹擋不住風,神仙擋不住人愛人;撈不成個撈飯熬成粥,談不個戀愛交朋友。”劉世凱在冬雪逐漸消融的黃土地裡唱著。鏡頭拉遠,黃土高坡上溝壑縱深,像極了劉世凱臉上的皺紋,和他生活的紋路。

歌聲能感受到自然賦予這片黃土地的特徵:有黃河,有滿天風沙,也有四季更迭冬雪夏綠,還有遍地牛羊和窯洞山崗。

歌聲也能一窺他生活的痕跡。年輕時兩次喪妻,三個“還沒有炕高”的孩子成了這個父親生活的負累。他像蒲公英籽一樣飄著一刻不停。白天去工地乾活,夜裡孩子的吃喝拉撒也等著他。

只有拉起三弦、說起書時,才能得到片刻休憩。他細說韓信烏江夜追項羽,“行凶自有天不允”;他用高八度的音量講情節一波三折、突出親情的《花柳記》,動情處展露哭腔,“哭到天上神仙開不成會,狼蟲虎豹軟了腿”,最後悠悠然退場,“書說團圓戲唱散”。

豆丁兒大的男孩子打鬧沒少過,夜裡總要提著孩子去鄰居家賠禮道歉,還得點著煤油燈縫縫補補孩子破爛的衣裳。他理解為人父母的感覺,於是說書時唱,“羊羔羔吃奶雙蹄兒跪,長大不能忘恩負義把良心賣”,台下,一水兒中年婦女也忙著擦淚。

詞都是他寫的。年輕時,老家的文化館被迫關閉,他踏上流浪之路,一路學,一路唱,一路活,“一年活一個縣城”。那是他第一次開始寫詞。

“我這兩個手也爬,雙腳就蹬,整整就過了這二十年整……”歌聲還在持續。

這是他的命運之音,也是大河邊的時代之音。鏡頭輪轉,城市裡建築塔吊移動,工廠排出的煙遮蔽了天空,紅綠燈如水閘一般控制車輛的流動,蘇陽提著錄音機,在高聳曲折的水泥森林裡錄下勞動者的聲音。

蘇陽過去唱的是這樣的時代之音,“我們在城市的人,跟土地的關係遠過跟水泥的關係”。

兩個時代的音軌最終在蘇陽這裡交匯,變成了一首大合唱。蘇陽成長於銀川,多年來一直持續將西北民間音樂與現代搖滾樂、民謠等融合,《賢良》等作品既有黃土地的厚重與粗糲,也有現代都市的迷惘與思考。

拍攝過《我在故宮修文物》等作品的清華大學清影工作室,執掌這部電影的鏡頭。導演楊植淳是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在讀博士,一開始,這個年輕人想用鏡頭去解答這些黃土地上的傳統音樂從何而來。

“其實我們主觀上都認定這些東西離我們很遠。”他頓了頓說,“但其實這個文化仍活在當下,活在他們的生活中。”

“歌聲”和“土地”連在一起

執行導演、清華大學人類學在讀博士楊宇菲跟馬風山一起爬上山坡,青草正一茬茬地冒頭,馬風山忍不住唱歌。一曲唱罷,他問楊宇菲:“這麽好的風景,你不想唱兩句嗎?”

“他們可以歌唱生活和生命裡的情感,我沒有這個能力。”楊宇菲說。

花兒會不需布置,也沒人穿華麗的民族服飾,隨便找個像簸箕的山頭就能開唱,人們站著躺著的都有,對唱、合唱、獨唱的都有,那是馬風山理解的花兒本來的模樣——自由、隨心,唱的是喜怒哀樂,也是生活。

他的歌聲傳了出來。和老婆一起種地時突然發現地裡冒出了綠色的芽,他衝到山坡就開始高唱:“院子裡長的是綠韭菜,你不要割,讓它綠綠地長著;尕妹是清泉,阿哥是水,不要斷,讓她慢慢地淌著。”

當象徵城市化的推土機轟隆隆前來,他被迫前往城市討生活,“阿媽懷胎十個月,一歲兩歲不知道啥,三歲四歲滿地爬,五歲六歲把書念,七歲八歲學針線……”他在唱命運身不由己的母女,也唱在工地和工廠間輾轉求生的自己。

到了城市沒多久,他的詞兒又變了,“六盤山拉霧,須彌山開,固原城下著雨來……”地理面積比老家大上幾百上千倍的固原,在他眼裡處處是風景,隨處皆成歌。

歌聲和土地就這樣相互依賴,也相互影響,如同麥子和田地緊密相連。

魏宗富和他的“興盛班”皮影戲班一路走,一路傳承著環縣道情皮影藝術。過去,他們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唱的是千古事,雙手揮動著百萬兵。

小毛驢袱著戲班子的全部家當。那足有一百二十斤重。趕路的日子偶爾迷路,一路討水討草。但到了村子,他們像流行明星,被請進早已布置妥當的窯洞,一口氣唱四五個小時,白天唱完皮影還不夠,晚上得再演秦腔。

洞裡亮起的是蠟燭,後來是煤油燈和罩子燈。唱完一場下來,新衣服和牛皮做的皮影都被熏黑了。夜裡,六七個人擠在一張“翻個身都蹭鼻子”的炕,或蜷縮在板凳搭起的床上。

對於本地村子來說,一套皮影戲的流程走完,這個年、這個播種的季節才算真正開始了。

在民俗學者、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屈峰看來,西北黃土高原生活貧瘠,人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唱戲。“這種地域式的藝術和生命緊緊融合在一起。”

鏡頭找到了滋養這些藝術的本源。茫茫黃沙裡,溝壑縱橫間,是西北人粗糲而旺盛的生命力。他們呼喚雨水,渴望福祉,信仰土地,也從這些“高台藝術”中汲取能量。

它要活下來,不是在博物館

一個不可避免的現實是,這些大河邊的歌聲在黃土地上流傳了上千年,但消失也許只需要幾十年,甚至更短。

比起傳承,活下去才是魏宗富眼前更緊迫的問題,他和妻子在演出間隙要搶種小麥和收割,還要盤算著再演幾場能為遠在江蘇的兒子娶上媳婦。馬風山和劉世凱仍去工地打工,說書和唱花兒並不是養人的職業。

楊宇菲認為,只有扎根於生活,這些歌聲才有意義。事實上,固化的藝術形態早已擁有了各種影像資料,“它要活下來,不是活在博物館的櫥窗裡,而是活在生活裡。”這位人類學博士說。

事實上,當把日歷不斷向前翻進,會發現黃土地上今日的非遺在過去都是流行,有關信仰和意義的“血肉”隨著時間流逝被風乾,如今只剩藝術形式這一層“殼”。而如今要做的,是重新為這些歌聲找到生活的土壤。

鏡頭在地裡抽芽,楊宇菲發現,這群生命力頑強的民間藝人,自己也在不斷尋找著新的生存土壤。在這個互聯網時代,4G信號的覆蓋也讓黃土地上最傳統守舊的人卷入了浪潮——黃河流域的大量民俗藝人都在使用快手。

劉世凱在快手裡唱“門前的點水叮當響,人人都有生自己的娘。狸貓枕著屋梁睡,人都是一輩傳一輩”,也唱“當醫生的聽,你不能賣假藥哄病人,你賣假藥為掙錢,你不知道病人多可憐,白天排晚上等排到多會兒病解輕。”唱完,他解說道:“雪能埋住你的壞心,但太陽終究會來,真面目會露出來 ”。

他把這裡當成了新的舞台,依舊在行使說書人最古老的使命——高台教化。

“文化是背後要傳遞的東西。我們聽蘇陽的歌,裡面也在唱一些很樸實的道理,在歌唱家人、親情等等,東西是相似的。”楊宇菲說,這些樸實的東西其實一直都活在人們的生活裡,通過蘇陽或快手又一次被激活。

傳統藝術的“魂”一直都在

身為魏氏道情皮影戲的第四代傳人,魏宗富常常感覺自己老了,邁過50歲的門檻後,他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和那些牛皮製作的皮影,都一點點在經歷時間的腐蝕,變得衰老。

他從沒想到,在老家已到生死存亡時刻的皮影,在另一個舞台還有如此大的潛力。

巨大的流量盤踞在快手裡,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們改變了道情皮影這門藝術。魏宗富不情願地被朋友拉去快手“展示才藝”,“老鐵”擠進直播間欣賞這門小眾的光影藝術,嘖嘖稱奇的同時,也向這個老皮影人發出了一個又一個來自互聯網時代的“用戶體驗反饋”:唱旦角的時候他們想聽女生唱,而魏宗富的道情皮影戲班過去基本只有男人,不得已,魏宗富拉來了自己的老婆,現學現賣,效果卻意外地好。老婆還學會了打梆子,高音能唱到魏宗富無法企及的音域,對女性角色情感的拿捏也更加精準。

一年下來,魏宗富在快手上獲得了15萬元的收入。這其中包括來自上海、四川、新疆等地的演出報酬,這支甘肅環縣土生土長的皮影班子第一次走出大山,走向了全國,在互聯網時代煥發了事業的第二春……

“前幾十年信息堵塞,大家眼界都狹窄了。”通過快手,他接待了一撥兒又一撥兒來家裡塗樣子的戲班,“市場大了,快手上可不止這一畝三分田。”音樂學院也通過一條條短視頻找到了他,他們計劃著一起開發皮影音樂,“不吊死在一棵樹上”。他購置了新的皮影,改造了戲台,還計劃著在家裡開發文化大院。而這,都是為了更好地和那些素未謀面的“老鐵”連接。

整個環縣,使用快手的皮影藝人數量不斷跳動,一場皮影戲能在快手上看到超過四五個“不同機位的直播”。而在更大的一張圖紙上,快手在過去一年累計出現了1164萬條非遺視頻內容,共獲得超過250億次播放和5億次點讚。

或者用一個更直觀的數據來表達,在快手,每3秒鐘就誕生1條非遺視頻。這其中包括了989項非遺項目,國家級非遺項目為1372項,快手上出現的項目佔比高達72%。

“傳統不一定要原汁原味,傳統應該也要往前走,這樣才可以和我們的生活同步,才可以一直保持著生命力。”楊植淳說,蘇陽的音樂有生命力,快手進入他們的生活,也是有生命力的。

馬風山如今用快手組織花兒會,一吆喝,響應者眾,也不必像過去挨個打去讓人左右為難的電話。事實上,他的花兒會幾乎每晚都有,樂隊聚集到那個狹窄破舊的小屋子,通過幾英寸的螢幕,開始在快手上表演花兒。花兒唱詞也不再只是傳統的愛情話題與水草牛羊,他試著引吭高歌生活,“山裡人移民到平川,泊油路鋪的是寬展……”

他的快手記錄的不止是花兒,有關這個花兒歌手的生活都悉數被展示。他拍兒子學琴,拍公園的花朵,拍自己吹笛子,也拍身為環衛工的自己工作勞動的場面。

“像鏡子一樣。”這個中年男人說,選擇用快手記錄,是想留住自己真實的生活。他日,年紀大了再回顧,能看到那時的自己所思所想,也能感受那時自己唱出的一首首花兒,是經歷了怎樣的生活淬煉。

在《大河唱》監製、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雷建軍看來,“民間藝人已經通過快手把他們的藝術記錄下來了。”他也在適應這個新時代帶來的變化,“記錄的功能被取代,我們需要的是用影像去思考、去參與”。

對於非遺在快手上發生的內生變化,有影視人類學學者認為,傳統不是二元對立,不是令人憑吊的,也不是鐵板一塊。“那些音樂也是當時生活的一首情歌,也是當時的流行歌曲。京劇在乾隆時期還是流行歌曲,是當時的喜怒哀樂構成了文化反應。”他說:“文化基因應作為命脈在血液裡流淌,而不是一種形式。”

影片最後,響起了蘇陽的歌。唱到“你是世上的奇男子”時,畫面轉場,劉世凱在打快板兒,魏宗富在試小號,馬風山在唱花兒,張進來在吊嗓子。晚霞裡的黃河像銀項鏈,這條中國人的母親河在這裡入海。

緩慢爬升的黃土坡,曲折婉轉的河道,滿山的青草與嫩綠,音樂節的人潮洶湧,還有帶著笑容的溝壑面孔不斷閃回。一個年輕的觀眾說,《大河唱》唱的是河,是土地,是生活,是生而為人的力量。這是所謂傳統藝術的“魂”,“它一直都在,它在戲台和窯洞裡,在蘇陽的歌裡,在音樂節的現場,也在快手裡。它一直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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