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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禮分期,“傳宗接‘貸’,‘貸貸’相傳”?

一項傳統婚俗,卻能在現代社會催生出金融產品。(IC photo/圖)

2021年3月底,徐帆帶著父母和女友一家首次見面,商量婚事。他有點緊張,預想著可能發生的激烈對談。

徐帆是90後,老家在江西高安市下轄的村子裡。徐父早逝,徐母帶著徐帆嫁給了有兩個孩子的繼父。徐帆在長沙工作後與女友相戀,女孩是長沙人,獨生女。

母親偷偷告訴徐帆,能給他的結婚資金只有兩萬。在村裡,彩禮金額早就達到20萬。繼父的兒子結婚時,給女方的彩禮有二十多萬。繼父的女兒結婚前,男方許諾給20萬彩禮,實際隻支付了一半。“現在孩子都生了,不知道後續還會不會給。”

徐帆不想讓母親為難,“能不用他們的就不用了”。他個人的年收入約20萬。女友曾開玩笑對他說,彩禮可以不多要,但要上繳他的工資卡。

會面比預想順利。雙方父母都很含蓄,隻談論婚期,沒人提彩禮。女孩父母沒有對徐家提出任何要求。女孩私下告訴徐帆,關於彩禮,兩人自己商量,“肯定不會讓你去借”。按長沙的行情,常見的彩禮金額是6.6萬、8.8萬。

徐家父母松了一口氣,徐帆也是,“他們當然偷著樂,畢竟能力有限”。兩家愉快地把婚期定在國慶節。

這是一場結局圓滿的婚前談判,徐帆是幸運的。許多地方的同齡人,卻深受彩禮之苦。

3月16日,一張江西九江銀行“彩禮貸”的宣傳海報引起熱議。海報顯示,年滿22周歲,連續工作時間不少於12個月,情侶一方為行政事業部門正式員工者,就可申請彩禮貸,最高可貸30萬元,年利率4.9%。輿情凶猛,兩天后,該行對直接責任人給予停職處理,對部門負責人給予記過處分。

在這一事件的討論中,有網友評論:“傳宗接‘貸’,‘貸貸’相傳。”為什麽一項傳統婚俗,卻能在現代社會催生金融產品?

越落後,彩禮越高

彩禮是舊時漢族婚姻儀禮中的重要內容,即“六禮”中的“納征”,指男方家以聘禮送給女方家,寓意喜慶。

在現代婚姻流程中,彩禮通常發生在定親之後、婚禮之前的“送好”環節,即男方帶著禮物和彩禮到女方家通知婚期。

楊華是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2007年起,在河北、山東、安徽、江西、兩湖、兩廣、江浙等省份進行田野調查,研究民間彩禮。

他回憶,2010年後,農村彩禮開始暴漲,彩禮的寓意也變了味。“因為男女性別比太高,彩禮變成女方家庭向男方家庭要價的一種形式。”

他看到高彩禮主要出現在中西部地區,包括河南、安徽、山東、河北和甘肅。其中,皖北、豫東的農村最為嚴重。

2007年,楊華在駐馬店調研,當地彩禮十幾萬。村民告訴他,如果家裡生的是兩個兒子,要大哭一場。“你要為兩個兒子娶媳婦,娶不起,不就得哭一場嗎?”兩三年前,楊華再去皖北和豫東,彩禮已達到30萬。

楊華是湖南郴州人,當地素與外地通婚,幾乎沒有天價彩禮。一次回家,母親告訴楊華,村子附近在修高速公路,修路的民工中有一個河南男子,深夜在宿舍外哭泣。

包工頭髮現了他,一問才知道,他有三個兒子,都到了結婚的年齡。光是大兒子結婚,就給了女方30萬彩禮。按這個價格,無論他再怎麽努力,也賺不來其他兩個兒子的結婚錢。他為此整夜睡不著覺,想到兩個兒子要打光棍,就愧疚得大哭起來。

“越是偏遠、經濟條件落後的地區,彩禮越高。”楊華說。

95後吳遠征是山東省菏澤市鄆城縣人,和村裡的妻子結婚花了20萬。吳遠征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菏澤市的彩禮不高,市區普遍1.3萬-3.3萬。縣城結婚,彩禮9.9萬。“下面的鄉鎮和農村才誇張,彩禮可達30萬。”

楊華指出,北方的高彩禮之風甚於南方。但江西是個例外。

劉姨是江西上饒某村的村民。她回憶,1995年自己結婚的彩禮是1萬元。2014年漲到22萬,2018年是38萬,今年達到了48萬。如果是二婚,彩禮也要38.8萬。

除了彩禮,男方還要給女方買金器,負擔酒席、接親、鞭炮、香煙和酒等支出。“現在結婚都用中華煙,至少50條。結完婚要七十來萬。”

即使如此,依然有人結不了婚。劉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村裡數百人,有十幾個光棍,還有人去越南、緬甸娶媳婦。

“電視台說,我們這邊的彩禮好像是江西最貴的。”劉姨說。越來越多村民開始向外發展,找貴州、四川人結婚。她鄰居就是找的外地媳婦,彩禮只花了8萬。劉姨的兒子正在江蘇上大學,她希望兒子也能找個外地媳婦。

不過,江西並非所有地方都是天價彩禮。一位江西贛州的農村青年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地彩禮一般20萬起步。一位景德鎮的青年剛訂完婚,彩禮12.8萬,金器2.8萬,紅包3萬,酒席5萬。他很滿意,“這還算是嶽父家照顧我的了”。

彩禮分期

蘇運勳是武漢大學社會學博士,他曾調研過江西、安徽、山東等地的十多個村落的彩禮情況。

2018年,蘇運勳去了江西余江縣,當地通行的彩禮是18.8萬。村民一次性拿不出這麽多現金,便發明了分期付款——首付七八萬,剩下的等辦婚禮時再給。“這與最近的‘彩禮貸’類似,就是因為彩禮太高,農民一時半會拿不出這麽多錢,就想辦法緩解經濟壓力。”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分期付款。

2019年冬天,95後於凱和相戀5年的女友分手。此前,兩個年輕人正談婚論嫁。

於凱是湖南常德人,在江西南昌工作,女友是本地人。女友母親要求於凱在當地買一套100平米的婚房,並支付66.8萬的彩禮。理由是,女友的哥哥快要結婚,準備給女方50萬彩禮。

於凱是單親家庭。母親為了兒子結婚,準備賣掉老家的門面,但依然不夠支付彩禮。於凱與女友母親談判,希望先付30萬,剩下的錢以後再給,甚至提出可以按銀行的利率來算利息。但他被拒絕了。

於凱忘不了那天,他跪在女友母親面前。“阿姨一開始要我別跪,我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然後她就放狠話了,說沒錢別想娶她女兒,還浪費了她女兒五年的青春。她說,沒錢就滾蛋!”於凱的心被狠狠抽中,他冷靜了兩分鐘,站起來走了。

除了娶親,高彩禮還被賦予了各種社會意義。

蘇運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豫東、皖北一帶,彩禮只要現金,“一摞一摞擺在那裡,讓所有人去看,有炫耀的成分”。

彩禮的數額也有特殊含義。在山東菏澤,“三斤三兩”,指的是15萬人民幣的重量。“萬紫千紅一片綠”,指的是10000張5元、1000張100元和任意張50元,湊成16.6萬或18.8萬等數字,圖個吉利。10001元和17000元,分別意味著“萬裡挑一”和“萬裡娶妻”。

彩禮的數額,一般由女方家先提,再與男方家協商。這幾乎是一個完全由女方掌控的市場。劉姨說,“現在的女孩子,讀了一個初中,就要找一個讀大學的男孩子。因為女孩子少,就挑條件高的。如果誰家有個待嫁的女孩,一天可以相親10個男孩。”

什麽情況下,女方會開價高彩禮?

徐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女方家庭條件不好,或女方還有兄弟要娶媳婦;抑或是男方有兄弟,為了讓女兒的彩禮不被妯娌比下去,女方父母都會傾向於“開高價”。當然,鄰裡也會互相攀比,“我家女兒又沒差,為什麽要比你家女兒的彩禮少?”

彩禮的歸宿,近十年逐漸發生變化。以前,彩禮通常給到女方父母,父母留大部分,小部分用於給女兒買嫁妝。現在,彩禮漸漸從女方父母轉移給女兒。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是因為“女兒養老”趨勢漸顯。“女方父母為了以後能得到女兒的照料,把這個錢給女兒,女兒在男方家庭中的地位也能更高。”楊華說。

高彩禮反作用於婚姻市場,帶來的一個怪象是相親的年齡逐漸下移。農村孩子十四五歲時就被父母張羅相親,十八九歲就結婚。

楊華解釋,在農村,男孩22歲算年紀大,在婚戀市場中不吃香。同時,眼見彩禮水漲船高,人們急於在彩禮變得更高之前定下婚事。“越早相親,越好成;越早結婚,彩禮越少;越早借錢付彩禮,越有時間打工賺錢來還債。”

閃婚隨之發生。劉姨回憶,每到臘月,打工的人們回到村子,就開始頻繁相親。“相上半個月就結婚,過了正月,兩個人就一起出去打工、生活。父母的任務就完成了。”

閃婚必然帶來閃離。“結婚年齡普遍偏低,自己還是小孩,婚姻裡就很多矛盾。”楊華發現,離婚時,彩禮成了糾紛的導火索。一些女方不會退還彩禮,也有人退還1/3-1/2。即使女方願意退還,男方也很難再支付下一次婚姻的彩禮,“在本地基本上娶不到了”。

性別失衡

農村彩禮高昂,根本原因是性別失衡,適婚年齡段的女性少。

據新華網報導,2007年,國家統計局抽樣調查顯示,中國鄉村出生人口男女性別比為122.85,高於全國119.58的平均水準。而正常的出生人口性別比,應在103至107之間。“預計到2020年,20歲至45歲的男性將比女性多出3000萬人。”

據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1990年代出生的人口中,江西省男女比例是120.8∶100,遠高於湖南(112.8)、安徽(113.5)和河南(115.4)。而90後正是當前婚姻市場的主力。

長大的女孩們通過上學、務工等方式離開農村,湧向經濟更發達的地方,追求更好的婚戀機會。楊華看到,村裡的女孩們往外走,“山上嫁山下,山下嫁平原,城郊嫁城裡”。

本地通婚圈的固化,也加劇了存量市場的內卷。本地通婚圈通常以家為圓心、10-15公里為半徑,在這個圈內,兩個家庭之間可以當天往返。

大部分農村依然保留著本地通婚圈,尤其在北方。楊華解釋,一方面是因為父輩扎根於此,兩個家庭間可以相互支持。另一方面源於對外地婚姻的不信任,“父母拚了命要把孩子拽住”。

如果能打破本地通婚圈,找外地人結婚,就能融入全國婚姻市場。“在全國市場,男方的選擇余地比較多,她要價太高,他可以換個人。因此難以出現天價彩禮。”楊華說,全國婚姻市場上的平均彩禮約是5萬-8萬。

被困在本地通婚圈的男性,可選擇的結婚對象少之又少。為了留住本地女孩,高昂的彩禮成了必然,而彩禮只是婚姻成本的冰山一角。

“在河南部分地區,如果把整個婚姻成本算進去,彩禮佔比也就10%-20%。結婚的經濟投入很大,不僅僅是彩禮的問題。”蘇運勳說。

他發現,近5年,房子成了農民締結婚姻的招牌。女方一般會要求男方在縣城有房。“沒有房子,連相親的資格都沒有,別人不會幫你做媒。買完房子,就可以給自己打廣告張羅了。”

漯河當地有一句俗話,“一個兒子一百萬,兩個兒子怎麽辦?”

“窮老的,富小的”

楊華指出,彩禮之所以會成為社會問題,是因為禮金和當地的經濟發展水準不匹配。東部沿海地區的彩禮雖高,但嫁妝也很高。有來有往,就不存在一方對另一方的單方面索取。

在農村,經濟實力難以匹配高額彩禮,讓很多家庭捉襟見肘。借錢付彩禮的情況比比皆是。

楊華曾去河南駐馬店某村調研,當地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是耕地和外出務工。一個四口之家一年的節余不到5萬元,但當地的彩禮30萬起步,相當於一個家庭6年的積蓄。

因此,村民普遍需要借錢付彩禮。江西上饒也是如此。劉姨說,村裡有2/3的家庭都需要借錢支付彩禮。“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女孩同意跟你兒子結婚,硬著頭皮都要去借,對不對?”

為彩禮欠下的債務,通常由父母來償還。一位在上海打工的安徽阿姨形容是“窮老的,富小的”。

不過,越來越多年輕人不再囿於彩禮困局,勇敢摒棄舊俗。

衛嵐是江西九江市武寧縣人,丈夫家在武寧縣下轄鄉鎮,小兩口在南昌工作。用她的話來說,兩人結婚時“破除了一切舊俗”,沒有彩禮和嫁妝,不稱為“出嫁”,隻談“結婚”。雙方父母共同出資,給小兩口買房、裝修、辦婚禮。

這是衛嵐和丈夫做的決定。一開始,男方家親戚並不讚同。“他們說如果不接親、不給彩禮,顯得好像是男方入贅。但他爸媽說,我們兩個人怎麽開心怎麽來,頂著眾多親戚的壓力,成全了我們。這樣的長輩太珍貴了。”

衛嵐身邊的小姐妹結婚,彩禮大多在10萬-18萬。女方父母拿到彩禮,一般會給女兒,另外再添上十萬八萬。“都給了小家庭,不存在誰掙了誰的。”

近年來,像衛嵐這樣的人逐漸多起來。沒有彩禮、沒有嫁妝,“男不言娶、女不言嫁”,隻強調新組建的小家庭,這種現象被稱為兩頭婚。在江浙滬農村及郊縣地區,兩頭婚早已盛行。

楊華介紹,兩頭婚的小家庭一般在另一個地方生活,彩禮和嫁妝變成了雙方家庭財產對於子代的提前轉移。小孩的姓氏也可以協商,比如第一個小孩隨父姓,第二個就隨母姓。

衛嵐相信,男女雙方在婚姻中會越來越平等。

但楊華沒有那麽樂觀。他認為,倡導新婚姻風俗是對的,但不可能從根本上遏製高彩禮。“在性別失衡的情況下,一定會推高男方家庭的結婚成本,彩禮只是成本的一種要價形式。”

(應受訪者要求,徐帆、吳遠征、於凱、衛嵐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坤 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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