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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簡愛,我們的宋老師

教室裡的小腦袋,本來按課桌椅分布得橫平豎直,放學鈴響,大家離開座位,迅速形成新的聚落。要好的,已挽手臂互換零食。住得近的,商量結伴回家。女孩子們,約著同上廁所。一群群放籠的小雀,嘰嘰喳喳從教室飛出去。等學生散盡,辦公室裡的老師也陸續收拾包。只有宋老師任憑所有文具攤在桌上,茶杯敞開,蘇蘇冒著熱氣。她趴在走廊的欄杆上,看大家離校。

來接小孩的家長們一仰頭看見宋老師,都揮手打招呼。等走出學校一段,家長聊天,繞來繞去,說到宋老師,“還沒呢”,家長們說。小孩子們一邊打鬧一邊湊過來問,“什麽還沒呢?”家長們就說,“你們宋老師,和別人不一樣。”

宋老師比我媽還大幾歲。我媽有了我。我已經上學了。而宋老師還沒結婚。女人如果年輕,人們會談論她的未婚。已婚的多半想著做媒,未婚的男人要多點想頭。但女人上了年紀,人們反而不談論她的生活,只是交換眼色,如暗示一個秘密。

也似真有秘密一般,宋老師離群索居。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個人分房全仰仗部門。在等候名單上,長長一列教職工名字,各自家庭都有緊迫困難。單身的宋老師,排得遙遙無期。校方好歹照顧,看到教學樓上閣樓空置,允許她先去住。

人人放學都要離校。唯宋老師不用。她在校園裡安家,多麽稀奇。是因為這樣,所以她和別的老師都不一樣嗎?

學校給每個教室裝了閉路電視。別的老師上課都不太用,但宋老師上課,每隔幾周會帶錄影帶來給我們放英語動畫片。12月過聖誕節了,她申請學校食堂停了一日學生例行午餐,換成油炸大排和一鉛桶卷心菜番茄湯。她給我們講西餐禮儀:叉子在左,刀具在右,挺直身體離開椅背,雙肘不能支在桌面,喝湯時不能發出聲音,要向外側杓。我們並沒有刀叉,也一樣努力遵循如儀,一個個筆挺坐好,用不鏽鋼飯杓在搪瓷飯碗裡認真地一杓一杓向外側杓湯。

有家長聽說了,不禁皺眉,“就不能帶小孩好好背課文念單詞嗎?噱頭多來,到底是……”到底是什麽,家長顧念學生在邊上,忍著沒有說出口。但那沒有說出口的內容,其實連學生都知道了,“宋老師和別人不一樣”。

英文課上課的內容,講到了過生日。教材的插圖裡,英國父母手持氣球,主角男孩戴尖頭小帽,他的姐姐和朋友捧著插有蠟燭的蛋糕走來相賀。原來英國人的生日這樣過。但生日蛋糕在當年的上海,是奢侈品。同學們看著插圖,面露羨慕。

到了下一節課,宋老師帶著一隻大紙盒走進教室,一打開,教室裡哄然一聲“哇”,原來是個巨大的奶油裱花蛋糕。宋老師笑一笑,重複幾句教材裡的單詞和段落,取出帶來的刀叉,小心分了幾十份,班上同學每人都得了一小塊。大家領了回各自位子上去吃,單詞和段落像奶油一樣,落進肚子化了。

冬去春來,美麗的班主任紅著臉向家長們告假,她剛剛大學畢業,現在要去結婚了。另一位任課老師也在給同事發喜糖,他的兒子結婚了。所有人到了年紀都要成家。整個學校裡的成年人都是如此,我從家庭裡認識的每個親屬都是如此。除了宋老師。

有一天出完黑板報,我們幾個學生在學校裡留得晚了。洗好手走出廁所,聽到閣樓隱隱有樂聲。大家循聲走啊走,走到通往閣樓的樓梯前。你推我,我推你,扒著門縫看一看,那裡面藏著什麽。有沙發嗎?有鍋碗瓢盆嗎?和我們家一樣嗎?宋老師會不會睡在課桌椅上,拿黑板當牆?直到背後傳來一聲咳嗽,大家回頭一看,宋老師拿著一本托福教材站在閣樓外。

她開了門,放我們進去。大家一擁而入,很快塞滿整個閣樓。這房間不過四五平方米的樣子。窗下放著張單人床,床邊一把椅子,椅子上置一台收音機,椅子下面兩隻熱水瓶和一罐三合一的雀巢咖啡。所有陳設,一覽無余。宋老師拉開床角的毯子,鋪在床沿,示意我們坐在上面。窗戶朝東,光照不夠,她又開了燈。黃燦燦一隻赤膊燈泡大放光芒,將陋室鍍金。一時間,樂聲中斷。宋老師打開收音機,拿出磁帶翻面。

一邊拿出磁帶,一邊她問,來幹嘛呢?我們相顧而笑。老師也笑,說,“覺得老師這裡好玩?”我們說,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宋老師楞了一下,說,我有什麽不一樣呢?一個同學說,“我們放學回家,你家卻在這裡。”宋老師說,“是啊,你們回家,我家卻在這裡。”

她按下播放鍵。磁帶轉動,發出輕微絲絲,有一男一女對話,很快樂聲響起,一個女人說:“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以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以離開你。”我問宋老師,這是什麽,像放電影的聲音。宋老師說,“就是電影裡的台詞,這是我自己錄的,叫《簡愛》。剛剛的音樂,是電影主題曲,簡愛是一個外國女教師的名字,她像我一樣,沒有家庭,也不好看。”

“宋老師,你好看的”,同學們說。宋老師說,“謝謝你們。”她不響了。然後她說,“不要緊,我如果也能去外國就好了。等我到了外國,一切都會好的……”只聽得磁帶,似乎又進入下一段。一個男聲在急切地呼喊“簡,簡,簡……”宋老師不出聲地聽著,我們也聽著。那聲音裡的急切叫人起雞皮疙瘩。老師不發話,我們不敢走。直到一個同學想起來似的說,“我爸爸還在門房等著接我呢。”我們起身告辭。宋老師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

我們奔下樓梯,她站在橙黃色光線裡的剪影,她的手,肩膀,裙擺,最後是腳,逐一消失。教學樓已經暗下來了,平時熟悉的牆壁和台階驟然顯出陌生。每個轉角後似乎都有未知的東西蹲守。大家害怕起來。好像剛剛闖入了不該我們闖入的世界。為了消除恐懼,我們比賽一般飛快奔下台階,到了最後幾級,幾乎是不顧性命地跳下,最後大家衝到底樓,發瘋一樣大笑起來,一起跑向門房,那裡亮著燈,我們父母正等著接我們回家。

後來聽說宋老師那幾年一直想申請出國,但沒成功,後申請調走。直到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她還是單身。其實那時她的年紀還未到不惑。如果今天,我在上海街頭,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我會覺得,她很年輕。

大約在宋老師離校幾年後,有一次新來的英語老師讓我幫忙去辦公室整理些舊書。在書櫥裡,我翻到一本中英對照的《簡愛》,花了一個下午,囫圇吞棗看完中文部分。在那本書的導讀裡,照例寫著要批判地看待作者的歷史局限性等提示,也記錄過幾段作者致友人的信。到了大學讀英美文學時,我才找到《夏洛蒂·勃朗特書信》來讀。1852年,36歲的夏洛蒂致信友人埃倫:

那不時從我心中擠出一聲呻吟的不幸,是在於我的處境——並非因為我是一個單身婦女,而且很可能始終是個單身婦女,而是因為我是一個孤獨的婦女……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絕對必須忍受,而且要默默地忍受,說得越少越好。

我記得在中學裡,我第一次翻閱那本《簡愛》,內頁敲著校英文教研組藏書章,是公家的書。但我翻到封底,看到一個小小的簽名,是花體英文,宋的拚音。

本文刊2019年3月7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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